天天看點

書技小窺:剖析傅山用筆精絕處,獨屬他的生理叛逆

作者:梁宇航

在以“尚态”為風氣的明清書家中,如以字形觀察,衆人無論行草均有張狂姿态,如以用筆區分,真正能作“狂”的,大概隻有傅山和徐渭二人,一人狂在用筆,一人狂在性情。顯然徐渭狂在“性格”,而真正對書法尚态理論有獨到見解的,首推傅山。

傅山技法大變古人,對用筆有着獨到思考,這種思考是對生理習慣的考驗,他的用筆,處處都展現着對指腕習慣的控制與脅迫,卻又從中表現的從容流暢,毫無劣質,實為可歎之精妙。

書技小窺:剖析傅山用筆精絕處,獨屬他的生理叛逆

跌宕與流暢

傅山用筆,圓筆較方筆多,轉筆較折筆多,是以他的字跟王铎相對比,用筆上是非常流暢的,甚至能感覺到他筆鋒上的“滑動”。這在專欄中說筆法時已經說過,轉筆多會顯得速度更快一些,節奏也會更順暢。相反,王铎用筆跌宕也并非不順暢,隻是跌宕一詞更顯頓挫,是連貫中的頓挫分明,是以也就少了一絲“油滑”。

書技小窺:剖析傅山用筆精絕處,獨屬他的生理叛逆

雖都是連綿不絕的草書,但跌宕與流暢,并非一個感覺,究其原因還是在取法上。顔字主要以董其昌顔真卿為源,善用篆籀筆意,多為中鋒。字形的處處以中鋒轉筆,則對腕力活動要求很高,是以也緻使傅山字多為拓開的大字,不像王铎一樣有大小之變。而王铎取法為二王,草書以十七帖與閣帖出,是以二王筆意穿插于各個角落,方筆較多,折筆較多,中側并用,指腕共轉,故而大小生變,連斷分明。

在我個人的學習體會中,臨傅山一帖是極其費力的,字中需時時保持中鋒。當然,保持中鋒運筆并不難,因為這是草書筆法基礎,但草書勝在多變,無論是字形變還是姿态變,都避免不了筆鋒各個方向的轉動,在筆管不斷轉動中,要控制住筆鋒在每個角落都達到一種圓轉的味道,是極不容易的。

二王筆法最合生理特征,将轉折比例調和至相對均勻,适合手腕與手指的交替使用,然而全轉之後,則需處處運腕,偶有運指小動作,則易生側鋒,這一點是無可避免的,即便傅山本人也偶有為之。

其實這種書寫草書的感覺,

粗圓與細圓

在天馬行空的線條變化中,有兩大難處,第一為重筆寫折,第二為細線寫轉。其實傅山草書作品中,很多字并不難學,尤其是一些厚重的大字,因為傅山書法以轉筆為主,而毛筆特性決定,當按壓力度過大時并不友善折筆,隻友善轉筆,這一點是常識性問題,需細心發現,并算不得什麼結論。書法中很多東西并不是練出來的,而是思考出來的,有些進步也并非需一心臨帖,偶爾體察筆墨紙等工具的性質,也會有所發現。

書技小窺:剖析傅山用筆精絕處,獨屬他的生理叛逆

是以二王筆法體系的字與篆籀筆法體系的字,對用鋒的了解有些不同。曾聽聞,用筆需用鋒前三分之一,用筆需用鋒前五分之一,用筆需用鋒全身。三種說法是我聽過的,也可能不止三種。哪種對呢?并沒有結論,唯法不同而已,唯習慣不同而已。

所謂三分之一五分之一,這大概是可以分辨一下取法的。五分之一一般屬于魏晉唐,三分之一通常為唐宋元,而用鋒整體則為元以後。這個簡單的結論結合整個書法史筆法的變化,會發現一個問題,轉筆越多,鋒被開發的越透徹。

秦篆大概隻需要一個鋒尖足矣,隸書小楷則稍加提按,五分之一足矣。中楷和狂草手卷則提按更重一些,以此類推。直至現代,為友善創作,或者說為友善提高對筆的可控性,善書者多用長鋒,且長鋒也做科班必修。

以此結論再看傅山草書,會觀察到細線轉筆非常精妙。線細則鋒尖為之,鋒尖易折不易轉,能使鋒尖轉筆,為一難。當然,稍有經驗都知道,再難的技法,隻要勤加練習,都會攻克,包括細線圓轉。細線圓轉隻需一定量的練習,自然活用,但一幅真正意義上的精品并非隻有某一單純技法,而是多法并用,然後以轉換自如,變化奇絕為大成。

在細線轉筆又一次突破生理特征之外,需要的是輕重變化調節的無縫銜接,時輕時重,有虛有實,這其中的功夫便不需多說了。

其實書法的技術就仨字,董其昌總結為“不信筆”,意思就是不能被習慣左右。這也是書法強調變化,不以刻闆為榮的原因。技術層面是有高低的,可以一點一點剖析。就像不學書法易成連筆字,但當學了書法後,像傅山這類“油滑”的連筆反而比王铎更難。

書技小窺:剖析傅山用筆精絕處,獨屬他的生理叛逆

收與放

曾經有一位書友告訴我,學草莫學傅山,可學王铎。因王铎懂得收放,而傅山有放無收。當時對此不解,不知何為收放,後來粗淺了解為書寫狀态,這種狀态好比一個正常人和一個醉酒之人。從王铎的作品中看,無處不充滿着節奏的控制,如大小、連斷,輕重、布白等,很多時候都是有節奏規律的書寫,可控。但傅山作品不同,這些變化全被隐藏在技法之外,看到的就是狂寫,感覺節奏變化并沒有十分明顯,好似一直處于癫狂狀态。

這種對收放的了解,大概是在對筆法似懂非懂的階段産生的,懂筆法的接班要素,但沒能看的深入。也是到後來專門拿出一段時間學傅山的時候,才去仔細思考收放的辯證關系。學傅山,這點理論上的道理沒懂,是很難把握到用筆精妙之處的,因為傅山的外形收放并不明顯。

在前兩點說過,傅山善于打破生理習慣,無論是指腕的使用,還是對指腕力量的收放,都有一種強迫式的要求,是以當我懂得去思考筆法的時候,我學着從使轉習慣上去體會收放,放棄了外形上的思考,當然,動作軌迹都是從作品外形去分析來的。

後來發現一個規律,傅山很多精彩的作品确實的看似癫狂,但這種癫狂,并不全是“放”,而是邊放邊收。他的字形給人一種粗狂随意,但是每個字的細微處,比如一些技校的轉折用筆處,處理的都非常精妙,這明顯不是一個不過腦子的人能寫出的字。徐渭寫字是發自性情的癫狂,很多地方筆不到,興緻到,是以“筆病”不少,但傅山不同,傅山錯字很多,用筆出問題的額時候絕少,尤其是很多看似筆病的地方,反而更見功夫。

書技小窺:剖析傅山用筆精絕處,獨屬他的生理叛逆

傅山這幅看似癫狂的作品,很多用筆中的細節動作,都是明顯對筆有所調整的,并沒有順着生理習慣一直“放”,他的收放存在于每個字的細部,是一種有理智的癫狂。其實這也是我體會傅山最難學的地方,技法不太難,但是這種對技法的遊刃有餘的控制,這種在性情上的控制,确實是難以去複刻的。尤其是整幅字的臨習,去把握這種粗狂中的細膩,很難,他的字總會把人帶到一種癫狂,但又讓人迷失在那種狀态裡,自己則穿梭自如。其實這也不全是技法熟練與否的問題,字為心迹,很多地方即便有法度得變化,卻也不見神色的分寸,全是下意識的功夫。圖中畫圈的地方,需要結合筆畫前後的變化去分析,方能見“控制”,這種控制便是傅山的“收”。

傅山對用筆的思考,一方面來源于思想辯證,以老莊思想為基礎而呼籲的四甯四毋,一方面來源于現實催化。以前曾寫文章總結過,“變态”書風并非無由而來,乃需要對應一定時代背景。隻有極度閑散或壓抑的思想狀态和生存狀态,才能激發出文人對“美”大膽變革。這一點結論無疑已經在兩晉,初唐,南宋,元末,明末,二戰後等衆多曆史節點被逐一驗證。朝堂暗流湧動的明朝中末期,也是書法“尚态”藝術風格的又一個集中爆發期,這個時代踴躍出不少修為高深的草書名家,比如王铎,傅山,徐渭,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等。他們對書法形态的了解已經突破前人“實用書劄簡翰”的局限,開始在用筆,結字,章法布局上打破舊有限制,如用大筆寫六尺八尺或丈二作品,更加注重對“勢态”的表現。是以導緻的結果就是,這個時代對“筆法”的了解也是獨樹一幟的。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