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抗戰後期曾經擔任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部參謀長的羅澤闿在台灣撰文指出:“日軍占領洛陽後,兩個山地師團進逼潼關,窺伺關中,胡(宗南)先生乃出動三個軍,在潼關以東靈寶地區與日軍展開激烈遭遇戰,胡先生親至潼關華陰指揮,經十餘日激戰,終将日軍擊退,確定潼關,穩定關中,粉碎日軍進占我大西北之迷夢。”
真的是這樣嗎?我完全不同意。

蔣介石和胡宗南
1939年春,蔣介石根據西北的地理形勢與戰略位置,秘密交給胡宗南十六字方針:“東禦日寇,北制共黨,西防蘇俄,内懾回馬。”1942年7月,胡宗南一路攀升至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截止靈寶戰役前夕,所轄部隊合計超過十五個軍,總兵力三四十萬人。正如蔣介石後來提到,“宗南專在西北訓練而未使用者達五年之久,預備其在最後作反攻之用,故中外人士皆以此軍為生力最堅強之部隊”。
然而,胡宗南的表現令人失望!
1944年5月,河南中部重要據點許昌失守,日軍迂回轉向,戰火朝着豫省西部蔓延。蔣介石決心動用關中戰略預備隊援豫,胡宗南即日進駐華陰便于指揮。尴尬的是,胡部“因負隴東殲匪之封鎖及陝東河坊之守備,所有兵力大部用于擔任第一線守備。一部用于要點城鎮及交通線之警備,機動部隊甚少,對于東防正面,除第一師扼守潼關外,秦嶺以南毫無正規部隊。惟第八師在鹹陽附近,集結調動較易”。
胡宗南軍事系統的兩名士兵正在試射蘇式機槍
也就是說,胡宗南的部隊分散在封鎖中共陝甘甯邊區的戰線上,一時半刻來不及集結、抽調。
日軍第69師團等部從山西垣曲南渡黃河,加入河南戰場。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連夜電話胡宗南:“兄部隊開動否?速宜鞏固渑池、洛甯之線,最低限度亦須鞏固靈寶,否則将來作戰更苦了。”
據第8師師長吳俊說法,“胡長官雄心萬丈,欲以第8師配屬二十四個摩托化炮兵及工兵、戰車等機關,組成快速縱隊,迎擊由河南渑池縣白浪村渡河來犯日寇”。
胡宗南和何應欽
第1軍參謀長李昆崗保留看法:“計劃甚好,但輸送路僅隴海鐵道,待我們集中,恐敵早已渡過黃河。有被優勢之敵各個擊破之虞,不但不能發揮奇襲功效,而有逐次被消耗之危險。鋒芒雖露,可能踏上第一戰區覆轍,須深加考慮。”
此際,洛陽守軍搜獲一份日軍檔案,發現内有“潼關兵團”字樣,蔣介石“乃覺敵軍不僅要占洛陽,而且要攻西安,其事态嚴重極矣”, 指令原屬第一戰區的第40軍改歸第八戰區副司令長官部指揮。同時,第97師、第109師、預備第3師亦紛紛東出潼關,進抵靈寶、虢略、阌鄉地區。
胡宗南指定第34集團軍總司令李延年協調豫西各部,“即于富水關、盧氏、官道口西側,亘虢略、靈寶之線占領陣地,乘敵進入山地兵力分離之際,予以逐次打擊後,即以主力于虢略鎮、靈寶方面轉移攻勢,一舉壓迫敵人于甘山山地,或黃河南岸地區,而殲滅之”。
第34集團軍總司令李延年
豫中戰事進展順利,日軍華北方面軍确曾提出過潼關作戰,不過中國派遣軍總部熱情不高,“隻要對完成京漢作戰和湘桂作戰抽調兵力無任何妨礙,且能以方面軍自身力量攻占并予以確定,潼關作戰也可實行”。華北方面軍考慮再三,覺得本部兵力不足,隻好暫時打消西進潼關的念頭,先占領陝州附近要地,作為以後進攻陝西的橋頭堡。
5月中旬,日軍獨立混成第3旅團攻占陝州、大營,第69師團第59旅團、第26師團神保大隊、獨立混成第9旅團紛紛靠攏集結。日軍第1軍軍長吉本貞一建議,“為了確定陝縣橋頭堡,實有必要用大約一星期的時間,盡快在靈寶附近發起作戰,将阌鄉附近以東敵軍,特别是第八戰區部隊擊潰,然後恢複原來的态勢”。方面軍司令官岡村甯次立即準許,可以借調部分坦克、重炮配合行動,“大緻定于6月10日傳回原所屬”。
豫湘桂戰役中的日軍
華陰前方指揮所發現當面日軍積極構築防禦工事,錯誤判斷“敵将于豫西采取守勢”,故令第8師“積極搜尋敵人,并完成攻擊準備”。侍從室主任林蔚覺得“攻陝州必須在洛陽未下之前,則尚有意義,否則似不必也”。25日,洛陽失守的消息傳到重慶,蔣介石主張“暫緩進攻陝州”。幾天後,湯恩伯部在豫西嵩縣境内收複多處據點,促使蔣介石改變主意:“陝州攻取頗有可能,可令第八師先攻大營,大營下後,看情形再決進止。”
6月1日,第8師奉命擔任反攻先鋒,驅逐敵人占領五原崤外圍部分陣地。第40軍第106師猛攻岘山廟,重炮、野炮、迫擊炮的交叉炮火集中傾瀉在岘山廟高地上,炮火越來越猛,炮彈也越打越準,日軍神保大隊拼死抵抗,“以刺刀刺殺廟牆上的重慶兵使之墜落懸崖”。3日,炮兵配屬第8師再攻五原崤,“敵工事堅強,火力猛烈,我官兵前仆後繼,雖銳不可當,沖入敵陣,但傷亡枕藉”。晚上,蔣介石與胡宗南通電話,“乃知進攻陝州部隊并無進展”,開始懷疑關中戰略預備隊之戰鬥力。
日軍坦克部隊
岡村甯次得知胡宗南來勢洶洶,指定戰車第3師團主力納入吉本貞一指揮。随着日軍坦克、重炮陸續到達,形勢陡然發生改變。第8師首當其沖,吳俊形容慘烈程度“不亞于淞滬戰場”。蔣介石心情愁悶,“如不能擊破此股敵軍,甚覺靈寶部隊,進退為難矣,乃命王叔銘空軍全力協助之”。
第109師緊接着投入前線戰鬥,但“對敵戰車亦慌張無法”,蔣介石隻好下令胡宗南改攻為守,“對陝州大營之敵,既發現其大量戰車,可知彼有與我決戰之決心。我軍此次進攻,本為試探敵軍之兵力與企圖。戰鬥三日,我軍既不能有解決陝縣戰局之望,故決心退守靈寶本陣地,以免為敵所制”。
胡宗南偵查地形
6月7日、8日,靈寶、虢略正面竟日激戰,日軍南北兩路齊頭并進,胡宗南交代李延年“饬令所屬固守陣地,擅退者,準由該總司令先行槍決”。第97師防守的靈寶牛莊陣地彈如雨下,師長傅維藩驚慌失措,第57軍軍長劉安祺親赴前線督戰,發現團長曾慶春躺在一輛大闆車上往後撤,當即掏出手槍強令其回前線整頓潰兵。
日軍第59旅團試圖擷取更大戰果,其中一個大隊偏離路線,迂回至秦嶺直峪、夫婦峪附近。胡宗南動用預備第3師前往堵擊,這一舉動引來蔣介石強烈不滿:“餘三令其在屯裡,必須用精良部隊,布置預備陣地之命,本可派預備第三師一團擔任,而彼竟陽奉陰違,不遵命實施,視此最重要任務于不顧,而反将此整個一師,在陽平鎮少數之敵騎所牽制,全用于該方面。此種無智無勇之罪惡,更不能恕也”。
蔣介石日記原件藏于美國斯坦福大學
屯裡位于靈、虢防線後方,控制一定數量機動部隊确實能夠起到穩定作用。蔣介石強調兩點:“虢略、靈寶陣地決不撤退,應死守。本陣地準備兩面、三面陣地,對内、對東、西、南、北作戰,決不準撤退。”10日,弘農澗河兩岸殺聲震天,第8師副師長王劍嶽陣亡,第97師利用險峻山地苦苦支撐戰線。眼看配屬部隊歸期已至,吉本貞一不甘心“在相持的狀況下傳回”,指令預備隊獨立步兵第120大隊馳援戰鬥,突破口轉向虢略鎮方面。
關鍵時刻,李延年決心動搖,要求轉進撤退。胡宗南請示重慶,蔣介石模棱兩可,先說支援到天黑以後再定,晚6時許,又重申“無論何人不得向西撤退,應確定靈寶、虢略各要點,在陣地内與敵決戰,以保持國軍榮譽”。但不少部隊傍晚已在争先恐後撤退途中。23時,胡宗南再次通報前線混亂情形,蔣介石立場松動,歎息着對胡說:“一切由你全權負責。”李延年迫不及待,“本集團軍決即轉移陣地于有利地帶,向蘆靈關亘盤豆鎮之線轉進,重新部署”。
蔣介石很失望,“本日胡宗南所部在靈寶虢略鎮之線,其各師長擅自撤退,以緻所有計劃完全無效。今結果如此,軍紀敗壞,指令廢弛已極,寸衷慚愧,實為從來所未有,餘将何面目以見世人也。”
駐守潼關的國軍官兵
胡宗南大軍後撤,日軍跟蹤追擊。11日黎明,第59旅團長木村千代太在虢略鎮西北踏中地雷喪命,成為河南會戰中敵酋陣亡的最進階别将領。神保大隊“三次遇上重慶軍爆破道路的氣浪沖擊”,“9時許又遭到七架p40飛機掃射,造成若幹傷亡”。吉本貞一已經用完作戰期限,宣布目的達成,本軍“自12日日落後開始撤回,迅速恢複原來态勢”。14時,日軍獨立混成第9旅團一部到達河南最西部縣城阌鄉,随即從容撤出。
豫西戰事暫告段落,蔣介石不禁感慨萬千:“此實抗戰成敗最大之關鍵,如果潼關與西安動搖或失陷,則全局實難收拾矣。此不僅西安地位重要,而宗南在關中專心訓練十軍兵力,為時已越五年之久,如果一旦失敗,則全國軍心、民心皆難維持。故此次潼關之得失,比任何戰區成敗之關系為大,此是以半月以來寝食不安也。今幸蒙上帝保佑,竟得轉危為安,實非人力之所能及也。”
訓練間隙
有些學者認為靈寶戰役具有“阻擊日軍西犯,穩定西北和西南抗戰後方的作用”(趙可:《靈寶戰役述評》,《抗日戰争研究》1996年第4期)。靈寶當地文史部門則說,國軍“頑強拒擊日寇于潼關之外,遏止了其兇猛的西進勢頭,穩定了西北大後方的危急局勢,避免了抗戰後期形勢的進一步惡化”。
筆者對此完全不認同,是的!完完全全不認同!
胡宗南軍事系統的兩名士兵正在操作擲彈筒
首先,日軍并無西進潼關計劃。考慮到力量不夠,日軍最終目的“隻是占領和確定陝縣橋頭堡”,“能得到修築防線所必需的時間”,“如進至阌鄉南北一線,當适時撤回到原來位置”。就日軍而言,靈寶戰役從頭到底,都屬于規定時間、規定地點的“雙規”戰役,隻求擊退第八戰區援豫軍隊,沒有制定過進一步西進的作戰計劃。
其次,如果日軍真面目進攻關中,胡宗南大軍未必能夠擔負起禦敵重任。1944年7月5日,胡宗南到重慶述職,蔣介石說:“這次靈寶作戰,将我軍弱點暴露無遺,僥幸得很,日軍未進,如果日軍西進,潼關必失,西安必失,關中失守,重慶動搖,中國有滅亡之慮矣!”
胡宗南軍事系統的幾名士兵正在進行射擊訓練
第八戰區沒有頂住日軍最後的孤注一擲,先敵十二小時撤退,勝負已分。反過來講,假設6月10日胡宗南嚴格執行蔣介石的死守指令,熬過了最後五分鐘,那時候再說靈寶戰役粉碎日軍進占我大西北之迷夢,多少還能站得住腳。
胡宗南心裡很清楚,“靈寶戰役,仗沒有打好,我全陝群眾不加責備,而反慰勞勸勉,隻有益加奮勉,在第二次戰役中,立功報國”。蔣介石對胡宗南同樣心知肚明:“其學識與能力如此淺薄,何能使之擔當如此重任。然又無人可以替代,以後戰局大難,言念所部人事,不勝為之戰栗也。”
1、熊向晖:《地下十二年與周恩來》,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版。
2、《蔣中正日記》,台北,抗戰曆史文獻研究會2015年編印(非賣品)。
3、《靈寶抗戰》,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靈寶市委員會2015年編印(非賣品)。
4、《胡宗南日記》,台北,“國史館”2015年版。
5、 吳俊:《反攻陝州及靈、虢防守戰》,《河南文史資料》1997年第3輯。
6、日本防衛廳防衛研究所戰史室著、天津市政協編譯委員會譯:《河南會戰》,中華書局1982年版。
7、 羅澤闿:《胡宗南先生蓋棺定論》,《令人懷念的胡宗南将軍》,台北,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