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淼
對于晚明著名書畫家董其昌,史上一直存在着兩種極具争議的評價:就書畫藝術論,他是書畫大儒,一代宗師;就人格人品論,他卑劣下作,私德有虧——前者有董其昌存世的大量書畫作品以及後世名家的推崇為證,有目共睹;後者的主要依據,則是兩種流傳甚廣的野史小冊子《民抄董宦事實》和《黑白傳》,其中内容對董其昌其人極盡诽謗、诋毀之能事,而董其昌的個人形象也就此一落千丈,及至後世褒貶不一、毀譽參半。孫炜的新著《董其昌傳》是一部關于董其昌的全景式傳記作品,作者通過多年的考證與研究,對董其昌進行了全方位的描摹與多角度的解讀,以大量史實厘清了蒙在董其昌身上的層層迷霧,并在很大程度上重新還原了董其昌的個人形象。
深谙禅理的書畫天才,目光如炬的鑒賞大師,善于交易的精明商人,小心翼翼的謹慎官員,貪花好色的晚明士人——集商人的精明,文人的懦弱,官員的油滑于一身,這是孫炜對董其昌的基本定位。作為晚明時期的藝術大師,從一介平民,到位極人臣,董其昌的一生其實更像是一個勵志成功的範例。董其昌出生于貧寒之家,他的父親隻是一位私塾先生,董其昌從小喜歡舞文弄墨,對書畫抱有極大的興趣,年齡不大即以書畫之名享譽家鄉,這讓望子成龍的父親大為失望。父親甚至把客人送來請董其昌題簽的箋紙撕碎,以示懲戒,但即便如此,董其昌依然不改其志,他不僅在書畫藝術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同時也在決定命運的科舉考試中連中三元,終于以殿試二甲第一名的成績考取進士,成功步入仕途,青雲直上,完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轉折,進而開啟了他頗富傳奇色彩的生命曆程。
孫炜寫《董其昌傳》,首先是将董其昌置于時代大背景下進行考察的。正像孫炜所說的那樣,時當晚明,既是最好的時代,又是最壞的時代:在文化方面,程朱理學漸趨式微,王陽明的“心學”得到廣泛的傳播,追求人格的獨立和身心的自由成為士人生活的目标;在經濟方面,商品經濟日漸繁榮,市民階層逐漸崛起,為董其昌的書畫進入市場提供了适宜的土壤。而與經濟和文化相對應的,則是晚明政治的污濁與混亂,貪腐成風,黨争激烈,身處其中,稍有不慎,就會大禍臨頭。董其昌居然身曆四朝而不敗,成為那個險惡朝廷中為數不多的全身而退者,其處世之謹慎不難想見,他曾經在《舉業蓓蕾》中說過:“若要做個出頭人,直須放開此心,若遊九天,眼界大,局面大,一切厚我薄我,順我逆我等狀,盡行容納,不著相色,是何等度量!”不妨視作董其昌一生為人處世之行狀。
董其昌平生最為人诟病之處,就是他逞威作福、橫行鄉裡的豪強嘴臉——據《民抄董宦事實》所雲,董其昌之子董祖常看上了秀才陸兆芳家的使女,欲買為妾,被陸家拒絕。後董祖常派人強搶陸家使女,此事被說書人寫成《黑白傳》流布民間。董家懷疑是生員範昶所為,于是誣指、逼死範昶,并辱毆範婦,終于激起民變,一夜之間,董家數百間豪華宅第被憤怒的鄉民付之一炬,董其昌及其家人逾垣而逃,才幸免于難。孫炜以大量史料再現了“民抄董宦”的細節,進而指出,董其昌富甲一方是事實,他也的确負有教子不嚴的責任,但他本人平素并無劣迹,民變本身乃是“以耳伺耳,以目伺目,憤激成仇”的結果,其實質乃是明末整個社會各階層不滿情緒的積累和爆發——“民抄董宦”隻是一個導火索,從中暴露出的實是晚明時期深刻的階級對立和社會沖突,可謂一語中的。
毫無疑問,董其昌是晚明時期屈指可數的書畫大師,同時也是那個時代古書畫鑒定方法和技術方面的集大成者。董其昌靠賣書鬻畫,名利雙收,賺得缽滿盆滿,他也的确做過一些諸如代筆、以假充真之類令人反感的事情。但總體來說,在晚明特定的時代環境中,董其昌遊離于官場與藝壇之間,從不做太出格的事情——他是丹青妙手,也是循規蹈矩的官員;他是風月中人,也是經驗老到的商賈。孫炜既充分肯定了董其昌之于藝術史的貢獻——沒有一定的專業知識,很難做到這一點,孫炜同時也認為,董其昌的一生象征着晚明士人與朝廷逐漸背離的過程,他固然與世無争,卻也于事無補,當他邁着優裕的步子走完華麗的一生時,大明王朝也行将落幕了。(王淼)
來源: 齊魯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