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重慶9月15日電 題:“滄桑家國淚,相對一沾巾”——台灣抗日家族後人中秋叙憶
新華社記者 趙博 陳舒 劉恩黎
“2013年,我第一次在台灣過中秋,見到了住在台南的堂哥,還與曾祖父的好友、霧峰林家的後人一起吃團圓飯。記憶裡,那年中秋月,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圓。”許沛說。
笑容溫柔的許沛,說話總是細聲細氣。身兼全國台聯副會長、重慶市台聯會長,讓她忙碌奔走兩岸。中秋前夕,許沛放下緊張進行的“兩岸一家親”晚會籌備工作,接受新華社記者專訪,講述了許家跨越兩岸的動人故事。
(小标題)台灣詩人許南英的抗日悲歌
許沛的曾祖父是許南英,清代台灣33位科舉進士之一。清政府甲午兵敗,1895年春簽訂恥辱的《馬關條約》,被迫将台灣割讓日本。作為有着強烈民族情懷的知識分子,許南英決然從戎,組織家丁鄉勇奮勇抵抗進占台灣的日軍。
其時,許南英率兵屯守台南,與劉永福、丘逢甲等人共舉抗日大旗。基隆告急之時,他率兵馳援,行至阿裡關即傳來台北失守的噩耗,隻得回防台南。雖頑強抵抗,但失去支援的台南最終淪陷。在淪陷前一天,許南英在村民幫助下,悲憤内渡福建。
“因為不想做日本順民,曾祖父決定回大陸繼續抗争。離台之前,他将全部家産作為軍饷散發給了部下,這種情義之舉至今仍被台灣鄉親廣為稱頌。”許沛說。
1895年冬,寓居揭陽的許南英與來訪的台灣友人抱頭痛哭,寫下詩句:“酒熱人先醉,燈寒我已貧。滄桑家國淚,相對一沾巾。”次年秋,他又寫下《丙申九月初三日有感(去年此日日人登台南)》,詩曰:“涼秋又是月初三,往事回思隻自慚;漢代衣冠遺族恨,順昌旗幟老生談。血枯魂化傷春鳥,繭破絲纏未死蠶;今日飄零遊絕國,海天東望哭台南。”
日軍侵占台南的日期與中秋節相隔不過半月。從此,許南英遠望故土的每一年中秋,總是充滿悲憤與離愁。離台21年後,許南英客死南洋,時年63歲。離世那年中秋,他留下“一丸冷月過中秋”的詩句。
在中國文學史上,許南英、丘逢甲、施士潔并稱清末台灣三大詩人。上世紀30年代,許南英的詩作由四子許贊堃整理刊印,題為《窺園留草》。
窺園是台南許家祖宅,詩集序雲:“建學舍數楹,舍後空地數畝,任草木自然滋長,名為窺園,取董子下帷講誦,三年不窺園的意思。”窺園在日本殖民台灣時期,被以修建道路為名拆除殆盡。
所幸,如今的台南孔廟附近,仍保留着許家的惜字亭;在赤崁樓裡,仍供奉着這位抗日義士的雕像。“我每次去台灣,有機會都會去那裡拜谒。”許沛說,“曾祖父一生都在赤誠報國,值得世人銘記。”
(小标題)新文學運動先驅許地山的抗日戰歌
許南英共有六子兩女,長子許贊書曾任廈門同盟會會長;次子許贊元參加了1911年廣州黃花崗起義;三子許贊牂即許沛的祖父,參加了北伐戰争;四子許贊堃又名許地山,以“落華生”為筆名寫作了大量抗日文學作品。
許地山是中國現代著名文學家、五四新文學運動先驅者之一。史料記載,“七七”盧溝橋事變後,許地山四處奔走,幫助流亡青年補習文化課,還在報刊上發表雜文,宣傳抗戰,反對投降。次年3月,許地山和郭沫若、茅盾等45人一同當選為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理事。
1941年8月,許地山因積勞成疾,在香港與世長辭,年僅47歲。當年,香港大學師生、燕京大學旅港同學、北京大學同學會、保衛中國大同盟、中國文化協進會、新聞記者公會以及香港、廣州的群衆近千人參加祭儀。全港文化界組織的追悼大會上,宋慶齡先生送來了花圈。
“越逃,災難越發随在後頭;若回轉去,站住了。什麼東西都可以抵擋得住!”這是許地山去世前半年發表的抗戰小說《鐵魚的鰓》裡主人公的怒号。
“四叔公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世人,隻要堅定信念,抗戰必将最終取得勝利。”許沛說,這是許家人的執著堅守,也是一個抗日家族深埋骨血的民族心和愛國情。
(小标題)許家後人跨越海峽的大愛贊歌
百年滄桑在歲月沖刷下血色漸隐,台海隔絕的悲情卻仍不時困擾着這個沐浴榮光的家族。因為抗日,許南英的後人大多留在了台灣島外,如今分布在武漢、重慶、漳州、西安和昆明等地。
在許沛珍藏的厚厚資料裡,一封許地山之子周苓仲寫于其父百年誕辰時的信令人動容:“我們的祖先入台至今已有450餘年,曆代祖先的血汗灑在台灣的土地上,而我們這一支被迫離鄉子孫的回鄉路竟然如此難行,我們又何以告我翁,何以告我列祖列宗呢?”
“這封信寫于1993年。能回到台灣故土,與那裡的親人見上一面,是我們這些生活在大陸的許家後人的極大期盼。”許沛說。
2008年,許沛作為大陸許家後人代表,踏上了寶島故土。“周伯伯當時已經76歲了,知道我要去台灣,他很激動,一遍遍叮囑我,還特地手寫了一些注意事項。”
許沛從資料裡抽出兩張密密麻麻寫滿台灣習慣用語注意事項的紙張。那上面,從如何詢問他人的職業、年齡、籍貫,到如何稱呼長輩、平輩等等,事無巨細無一遺漏。
“那次我的感觸太深了!我在台北見到了大伯公許贊書的後人,我的堂姐許敏正。”許沛回憶說,“我們和台灣親人失去聯系長達幾十年,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姐姐拉着我的手,我卻絲毫不覺得陌生。”
此後,許沛多次赴台探親。回憶團聚的喜悅,她也不免提及深藏心底的些許遺憾。“一次在台南,我另一個堂姐的兒子都走到了門口,卻始終沒有進來”。
“即便是與堂哥許任正見面也很不容易。”許沛說,也許是太久沒有聯系,起初堂哥并沒打算與她見面,“我反複打了很多次電話,親情的力量讓我們最終相見”。斂去一絲黯然神色,她又浮現出笑容:“我相信随着兩岸許家後人互動愈發頻繁,終有一天,我們會齊聚一堂。”
身處其中,更知兩岸因長期隔絕而缺乏了解之苦。是以,許家後人大多選擇從事對台工作。許沛的父親是西南農業大學的教授,也是台盟重慶市支部最初的負責人之一。
“我六叔公二兒子的女兒在台盟漳州市委工作,四叔公二女兒的孩子在台盟江蘇省委工作。”許沛如數家珍地說,許家後人長年活躍在對台工作最前沿,就是想要架起兩岸同胞溝通交流的橋梁,為國家早日實作統一盡綿薄之力。
這些年來,許沛幫助許多相隔兩岸的親人重逢團圓,還組織了許多兩岸青少年交流活動。“與祖輩相比,我做得很不夠。”她說,當年曾祖父教導子女要做埋在泥土裡的花生。
許家後人不會忘記,許地山先生那篇著名的散文《落花生》裡,父親與兒子的對話——
“是以你們要像花生,它雖然不好看,可是很有用。”
“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隻講體面,而對别人沒有好處的人。”
“對。這是我對你們的希望。”
“我們許家人,骨子裡傳承‘落花生精神’。”許沛說,這份厚實謙抑、淡泊甯靜的人生境界,正是中華民族的傳統價值觀,也是許家後人從事兩岸交流事業的精神支柱。
距離上次台南相聚,又過了3年。今年中秋,許沛公務纏身無法赴台,心裡就更牽挂海峽對岸的親人們。她給住在台北的堂姐打去電話,細細詢問嬸嬸的身體狀況。“沒機會一起過節,能聊上幾句也好。”她說。
中秋團圓夜,天涯共此時,跨越曆史、跨越兩岸的許家人雖不在一地,但心心相印,思念串起美好的心願。采訪結束時,記者問許沛最想對台灣親人說的話。她不假思索地說:“敏正姐姐、任正哥哥,明年中秋來重慶看看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