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起兵的劉邦靠着出色的軍事能力在反秦義軍中第一個硬碰硬擊敗了郡守、郡監統帥的秦軍,卻遭遇了能力之外的危機,那就是擴張地盤後面臨“國别認同”的沖擊,張楚“沛公”的名位也不足以穩定團隊,結果除了沛縣一地,吃進去的全部吐了出來。
此後他痛定思痛抱上了景駒、秦嘉建立立楚國的大腿,在東陽甯君陳嬰這個大佬的麾下領略了“高階政治”,并在秦嘉與項梁兩大集團争奪“楚國”正統的内戰中找準位置,巧妙周旋,在最合适的時機,又不損人品、名聲地将自己“賣給”了項梁。

以上故事,均發生在秦二世元年九月至秦二世二年四月的八個月間,一次挫折,三次飛躍,但漢王朝的基礎,已漸趨成型。
在薛城參與擁立楚懷王後,劉邦已經成為掌握虞、蒙、砀、下邑、豐、沛六城,控遏泗水、谷水、睢水三大交通主幹線交通樞紐的楚國西線重将,其擁兵14000人,已經占到項梁所統10餘萬大軍的1/10,看似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發展形勢,其實潛藏着劉邦集團第一次毀滅性的危機。
當西線的戰事冷卻之後,北線成為新的焦點,陳勝舊将周市所扶立的魏王咎在東郡的臨濟已經被圍困數月之久,至秦二世二年四月,魏國已經支撐不下去,見《史記·秦楚之際月表》:
臨濟急,周市如齊、楚請救。
另見《史記·魏豹彭越列傳》:
魏王乃使周市出請救于齊、楚。
此時的楚國剛剛建立了“新核心”,還沒有完成内部整合,要到秦二世二年六月,項梁才扶立了楚懷王,在此前後,隻是派出了親族項它出征,見《史記·魏豹彭越列傳》:
齊、楚遣項它、田巴将兵随市救魏。章邯遂擊破殺周市等軍,圍臨濟。咎為其民約降。約定,咎自燒殺。
這段話雖然連貫,卻并非發生于一時。
因為在《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中“秦二世二年六月”條下還有記載:
儋救臨濟,章邯殺田儋。榮走東阿。
田儋時為齊王,自發兵親征救臨濟,肯定在部将田巴随周市解圍失敗之後,見《史記·田儋列傳》:
秦将章邯圍魏王咎于臨濟,急。魏王請救于齊,齊王田儋将兵救魏。章邯夜銜枚擊,大破齊、魏軍,殺田儋于臨濟下。儋弟田榮收儋餘兵東走東阿。
也就是說,總共有兩撥解圍軍隊,一波是周市率領的齊楚聯軍,被破殺,一波是田儋自将的齊軍,被章邯夜襲擊破,連田儋本人都被殺死,而有十餘萬衆的項梁在幹嘛呢?
見《史記·項羽本紀》:
居數月,引兵攻亢父,與齊田榮、司馬龍且軍救東阿,大破秦軍于東阿。
也就是說,項梁是坐視魏國被滅亡後,出兵救齊,當然,肯定沒閑着,楚軍的編制和訓練應該有所提升,是以才有了不久後的“東阿大捷”,不過有一個更重要的“功課”恐怕才是戲肉,隻是在過去的曆史叙述中往往被忽略,這裡先賣個關子,按照時間叙述前因後果。
之是以會戰東阿,是田儋戰敗的餘波,見《史記·田儋列傳》:
田榮之走東阿,章邯追圍之。項梁聞田榮之急,乃引兵擊破章邯軍東阿下。
注意,這兩條記載有明顯的抵牾,就是項梁引兵攻亢父是和誰一起救東阿的?
按照上文中的正常斷句,應該是“與齊田榮、司馬龍且軍”,問題是,田榮已經帶着幾千人被包圍在東阿了,怎麼和項梁一起?
自然斷句應該是,“齊田榮司馬龍且”,即齊國田榮的“司馬”龍且與項梁一同救援田榮,大敗秦軍,這實際上告訴我們,原來,“龍且”不是楚将,而是齊将,甚至就是齊人。
在這個過程中,劉邦在幹嘛呢?
見《史記·高祖本紀》中這個階段的記載非常簡略:
居數月,北攻亢父,救東阿,破秦軍。齊軍歸,楚獨追北,使沛公、項羽别攻城陽,屠之。軍濮陽之東,與秦軍戰,破之。秦軍複振,守濮陽,環水。楚軍去而攻定陶,定陶未下。沛公與項羽西略地至雍丘之下,與秦軍戰,大破之,斬李由。還攻外黃,外黃未下。
看起來,幾乎就沒劉邦什麼事兒,《漢書·高帝紀》就加了一點戲:
七月,大霖雨。沛公攻亢父。章邯圍田榮于東阿。沛公與項梁共救田榮,大破章邯東阿。
由于“東阿之戰”的記載不多,我們就連貫起來觀察,一直到項梁戰死前,這個階段的劉邦集團的動向,還是得看看“諸将”:
(曹參)攻爰戚及亢父,先登。遷為五大夫。北救阿,擊章邯軍,陷陳,追至濮陽。攻定陶,取臨濟。南救雍丘,擊李由軍,破之,殺李由,虜秦候一人。(《史記·曹相國世家》) (周勃)定魏地。攻爰戚、東缗,以往至栗,取之。攻齧桑,先登。擊秦軍阿下,破之。追至濮陽,下甄城。攻都關、定陶,襲取宛朐,得單父令。夜襲取臨濟,攻張,以前至卷,破之。擊李由軍雍丘下。攻開封,先至城下為多。(《史記·绛侯世家》)
曹、周二人的前期作戰經曆非常豐富,幾乎是跑遍地圖,遠超同侪,可以作為地理上的參考。
更重要的是,周勃的記錄裡夾雜着奇怪的詞彙——“定魏地”,而曹參的記錄中也明顯少一個“從”字。
另見樊哙與夏侯嬰:
(樊哙)常從,沛公擊章邯軍濮陽,功城先登,斬首二十三級,賜爵列大夫。複常從,從攻城陽(《漢書》作陽城),先登。下戶牖,破李由軍,斬首十六級,賜上間爵。(《史記·樊郦滕灌列傳》) (夏侯嬰)從擊秦軍砀東,攻濟陽,下戶牖,破李由軍雍丘下,以兵車趣攻戰疾,賜爵執帛。常以太仆奉車從擊章邯軍東阿、濮陽下,以兵車趣攻戰疾,破之,賜爵執珪。(《史記·樊郦滕灌列傳》)
可見,樊哙和夏侯嬰,一個是大保镖(後來也任“郎中”),一個是大司機(即“奉車”),肯定是“常從”者,在本傳裡也要強調,而且這個文本強調,本身就是當時記錄中的“一種功績”,類似的公文詞彙就是“常從”、“常奉車”,而專門描述兵種功績特征的則有:
步兵——“先至城下為多”;
車兵——“以兵車趣攻戰疾”;
騎兵——“疾鬥”、“戰疾力”、“疾力”、“疾戰”。
了解了這些,再來分解上述記錄就能讀懂隐藏的資訊了,那就是,劉邦本人的行動軌迹是:
東阿——濮陽——城陽——戶牗——雍丘。
其中,城陽是純攻城戰,是以樊哙為“先登”,這是攻城專有的名詞,而東阿、濟陽、戶牗、雍丘之戰則是野戰,是以夏侯嬰指揮兵車突擊,立功升爵,而濮陽之戰最為特殊,有野戰、有攻城,是以夏侯嬰和樊哙均有展現。
再反過來看曹參、周勃就複雜了,曹參攻“爰戚”、“亢父”兩縣,均有“先登”之功,而周勃則攻“爰戚”、“東缗”,也就是說,曹、周二人肯定不在劉邦本部,而是掃蕩至東阿道路的先鋒軍。
曹參屬于主力,是以,攻克亢父和爰戚,而周勃部參與了掃蕩爰戚和東缗的戰鬥,卻并未“取之”、“克之”,而是在項梁、劉邦主力大軍來臨時,轉向砀郡的“栗縣”。
上期文章我們說到,章邯大軍至“栗”後擊敗了朱雞石、餘樊君,也就是說,栗縣已經被秦軍占領,而在這之後,劉邦部下的曹參、周勃都攻擊了章邯軍的車騎部隊,也就意味着,要麼是“抄”了集中在栗縣的秦軍後路,要麼,就是在章邯主力北上轉向臨濟進攻魏王咎的過程中,“抄”了秦軍的後路,攻克了蒙縣和虞縣。
但是,這并不改變栗縣歸屬于秦的結果,是以,本來在楚國西部邊境駐守的周勃軍在北上單父、東缗、爰戚的過程中,得知栗縣的秦軍有異動,傳回鎮壓是完全有可能的,而這次小戰鬥的結果是,“取之”,也就是說,栗縣也進入了楚國的控制。
中間還有一段插曲,那就是周勃在“東阿之戰”前還攻克了“齧桑”,“齧桑”之地,在豐、沛附近,這次事件不知原委,很有可能是“邑”中百姓難以承受“義軍”的盤剝,在項梁、劉邦的主力北上空虛後發動的叛亂。
畢竟自劉邦起兵反秦已近一年,僅豐邑就來回攻戰三次,沛縣作為泗水交通要津,往來的秦軍、景駒楚軍、項梁楚軍、劉邦楚軍如過江之鲫,前前後後二十萬不止,百姓之苦可以想見,但是,周勃的偏師很容易“先登”撲滅了這個小火苗,轉頭參與本部的“東阿決戰”去了。
“東阿之戰”中,劉、曹參、周勃、夏侯嬰、樊哙俱在,但是樊哙和夏侯嬰的表現明顯不多,樊哙無記載,而夏侯嬰則是“常以太仆奉車從擊章邯軍東阿、濮陽下”,此處加了“太仆”,而不是正常的“常奉車”,有可能是劉邦本人、親衛并沒有沖鋒陷陣,而是其下屬的“兵車”參與了野戰立功,實際上是“指揮功”,因而升爵。
反觀曹參,則是“北救阿,擊章邯軍,陷陳”,“陷陳”通“陷陣之功”也是一種戰場功績表現的描述,即先鋒突擊敵軍陣列,而周勃則隻是參與了此戰,可見,作為項梁統一指揮的一場大決戰,劉邦集團隻是部分接敵,而不是全軍壓上,也就是說,主角不是他。
這之後,追擊戰敗撤走的章邯所部,“(楚)軍濮陽之東,與秦軍戰,破之。秦軍複振,守濮陽,環水。”也就意味着,接下來的濮陽之戰是先野戰,再守城,野戰中秦軍戰敗,又組織起力量守衛濮陽。
值得注意的是,《史記·高祖本紀》在這裡寫了兩個字——“環水”,既可能是城中的秦軍掘長壕引水防衛,也可能是城外的楚軍以這個方式來圍困秦軍,從後來的發展來看,劉邦所部的行動很有意思。
曹參和周勃都參與了對秦軍的追擊,是以都有“追至濮陽”字樣,但卻沒有顯示參戰,而樊哙卻“功城先登,斬首二十三級,賜爵列大夫”,然後在城陽攻城戰中再次“先登”,也就意味着樊哙搶在了前頭登城,還獲得了23顆腦袋的斬首,這一行動無疑有些詭異。
同樣詭異的是夏侯嬰,他參加了砀東之戰後,記載就直接跳躍到了攻濟陽、下戶牗,破李由雍丘下,并由此賜爵執帛,卻又詭異的因為東阿、濮陽城下的戰功,被晉升為執圭,而很明顯,濟陽、戶牗、雍丘之戰,都在東阿、濮陽之戰後,等于是追述前功升爵,道理何在呢?
更詭異的是夏侯嬰等人的封爵,梳理一下:
也就是說,在項梁于薛郡給劉邦五大夫将10人,卒5000人的時候,有記載的“五大夫”爵的團隊成員,隻有夏侯嬰和周勃,曹參還隻是“七大夫”,要知道,“五大夫”在楚爵制和秦爵制中都是“卿爵”之下的重要門檻,也就是說,曹參“進步”不如周勃,應該因為其起步爵位就不如周勃。
這四人中爵位起步最低的竟然是樊哙,至砀東之戰時才賜爵國大夫,也就是說,按照在團隊中的爵位級别排序,竟然是夏侯嬰第一,周勃第二,曹參第三,樊哙第四,是不是有點反“常識”?
那麼,綜合以上資訊,我們可知的是,所謂“五大夫将”,其實就是統兵500卒之“将”,并非“将軍”的意思,這也與之前三解的考證相合,而劉邦團隊中有記載的同級“将”,僅有夏侯嬰、周勃二人,也就意味着項梁“給”的吏卒,其實是“摻沙子”,而且是狠狠地“摻”。
而被派遣“分路”作戰的曹參、周勃,當然不可能以帶兵500人的身份就獨立作戰,他們頭上肯定還有個“主将”,這個主将沒有明說,卻可以根據形勢推測。
《史記·高祖本紀》記載項梁戰敗時說:
項梁再破秦軍,有驕色。宋義谏,不聽。秦益章邯兵,夜銜枚擊項梁,大破之定陶,項梁死。沛公與項羽方攻陳留,聞項梁死,引兵與呂将軍俱東。呂臣軍彭城東,項羽軍彭城西,沛公軍砀。
很多人隻注意了“驕兵必敗”,卻不關心項梁戰敗後的楚軍格局,此處的記載說明,劉邦、項羽進攻外黃未下後,又轉兵陳留,聽說項梁戰死,就帶兵與“呂将軍”一起東撤,最終的布局是劉邦在最西邊的砀駐紮,呂臣駐軍在彭城東,項羽駐軍在彭城西。
則成建制的在外“楚軍”别部,至少有劉邦、項羽、呂臣三支,又是一起東撤,也就意味着三方的作戰區域都在東郡、砀郡之間的範圍内,也就是說,上文中提及的曹參、周勃的“被配屬”部隊,應該就是呂臣部。
是以,我們可以了解的是,項梁在“盡招别将”之後的“居數月”,其實是對這些“楚軍”進行了整編,那麼,劉邦的14000人,并不能作為事實上的“獨立勢力”,而是在自身隻有3位“五大夫将”的情況下,被項梁派出了10位“五大夫将”借機吞并、消化,并刻意地将劉邦部拆散使用,劉邦本部與親族項羽一同行動,且作為作戰的主力,而對曹參、周勃則獨立使用,隸屬于旁人。
也就是說,如果項梁不死,久而久之,劉邦集團的骨幹力量除了身邊的親從之外,會被逐漸抽調趕緊,最終,劉邦以項氏政權的一鎮“大将”的身份終老一生,至于400年的西漢王朝自然也就無從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