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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的文本,不一樣的《麥克白》

作者:林潔

要看懂格魯吉亞第比利斯國立音樂戲劇院的《麥克白》,可能要從德國戲劇理論家漢斯-蒂斯·雷曼提出的後戲劇劇場角度去了解:與被文本統治的戲劇劇場不同,後戲劇劇場的特點是,文本在劇場裡的中心地位被颠覆了,它隻是戲劇統一體的一個組成部分,與音樂、舞蹈、動作、美術等其他劇場藝術手段平起平坐。

曾于2014年作為第六屆戲劇奧林匹克劇目來華的格魯吉亞版《麥克白》,今年再度來華巡演,盡管文本基本遵從莎士比亞原作,但在文本和表演之間,導演大衛·多伊愛沙維利提供了一種很特别的關系,呈現了不一樣的《麥克白》:他沒有改變文本,但通過舞台上人物的塑造,以及台詞以外的其他手段,傳遞出文本中沒有,甚至與文本相異的内容,而這種傳遞又是朦胧隐秘和含混的,難以被準确感覺。

從文本的角度看,主要情節、叙事順序都與原著保持一緻,英勇善戰的麥克白在征戰回蘇格蘭途中遭遇三巫師,得到他将成為葛蘭密斯爵士、考特爵士、國王的三個預言,在權欲的刺激下和麥克白夫人聯手謀殺國王鄧肯,因為害怕大将班柯的後代将世代稱王的預言,又派殺手刺殺班柯,班柯兒子逃走後和其他大将聯合英格蘭讨伐麥克白,麥克白自以為有預言護身——“除非勃南森林移動”“沒有一個婦人所生的孩子可以傷害麥克白”,但最後預言遇到了解藥,麥克白兵敗,其夫人也崩潰自殺。劇情沒有拆散、打亂,也未拼貼、插入其他文本,并且中文譯文也不是朱生豪式冗長、詩意的句子,而要簡潔明快得多,螢幕上的台詞字幕,就是一個略微瘦身後的莎翁劇本。

在這個版本中,導演運用了非常豐富的舞台藝術手段,例如在劇目宣傳中一再被提及的魔方舞台、裸眼5d、空中飛人等。舞台既炫又質樸,其核心在于精巧的創意,而道具布景并不複雜,足以見格魯吉亞創作者的藝術想象力。舞台上的主要道具包括一張長椅——麥克白夫人曾經站在它上面美豔出場,鄧肯被殺死的重頭戲也發生在這張長椅上;一個秋千——鄧肯的兒子馬爾康經常在上面晃悠;兩根吊杆——三名巫師不時升到空中俯瞰人間;還有一塊面積巨大的闆——麥克白登上王位後宴請賓客,這塊闆就豎起成為一張與地面垂直的餐桌,賓客分坐桌子四方,桌子上端的客人,是用威亞吊在空中,坐在下端的客人,則像是半躺在地上,這樣一張與地面垂直,似乎是懸挂在空中的巨大餐桌,在以往的戲劇舞台上很少見;劇目将終時,麥克白和夫人被其欲望謀殺了的身體,也是在這張闆上定格,此時的闆與地面呈45度角,演員傾斜的躺姿靠威亞實作靜态固定。憑借吊杆、威亞,舞台上的人物不是隻有坐、站的正常姿勢,而是可以在空中坐着、在半空中躺着。

麥克白夫人的初次出場,起先有一層紗幕遮擋,紗幕漸啟,她身着一襲白裙,坐在兩面鏡子中間,輕盈地舞動雙腿,在鏡面映照下,性感香豔、光芒耀眼;她臨死前的場景,被實時投影到空中螢幕,放大了臉部和上半身的表演細節。這些手段的運用,看上去很酷,充滿科技感,其實關鍵是用得巧妙,沒有又重又大的景,非常适于需要節省運費的巡演。道具之外,燈光和音樂的運用,也是加分不加重量。

作為中文觀衆,完全聽不懂格魯吉亞語,是以視線要在字幕螢幕和舞台之間左右切換,有字幕裡忠于原著的台詞串起劇情,又有充滿奇思妙想的舞台手段,乍一看,這部劇既能懂,又好看。但是,如果更細心地觀看,就會感受到導演的二度創作及演員表演和文本拉開的距離。

首先是對角色形象的設定,鄧肯被塑造成瘋癫、暴戾的國王,塗着白臉,大聲咆哮、動辄打人,他到麥克白家做客,對麥克白夫人做出摟抱、嗅發、聞胸等親昵猥亵的動作,而他的兩兒子,一個有智力障礙,另一個是坐輪椅的殘障人士。據資料載,莎翁的《麥克白》取材于16世紀英國史學家拉斐爾·霍林斯赫德的《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編年史》,在該書中,鄧肯就是一位昏庸無能的國王,麥克白則骁勇神武,鄧肯無視麥克白有優先登位的權利,違反當時的規矩指定自己的兒子繼承王位,麥克白弑君的行為與這件不公正的事有密切關系。那麼在這部劇中,鄧肯形象的颠覆,是有意回歸曆史真相麼?

其次,麥克白英俊帥氣、麥克白夫人性感美豔,他們是一對相愛的完美配偶,濃情蜜意被濃墨重彩,在劇中多次深情擁吻:計謀殺鄧肯前,他們接吻,殺之後,他們接吻,而劇将終時,麥克白爬到夫人屍體旁,晃動她的手臂,然後起身迎戰,被殺後倒下,這時兩人竟然再度牽手,相擁接吻,最後雙雙倒下。他們的殘暴似乎得到了弱化。

此外,三名巫師的出現貫穿了全劇,他們不僅為麥克白和班柯預言,有時還化身為劇中的角色,如向鄧肯報告軍情的軍士、麥克德夫夫人等,他們甚至都不換裝,僅以聲音和肢體的變化來轉換角色,這也許是有意采用表演上的間離手段,避免觀衆一味沉迷劇情;也許是象征着巫與人并無分别,并不是由于巫的預言才刺激起心底的欲望,而是欲望原來就存在嗎?

在舞台手段上,還有很多未解之謎:為什麼用日常生活中的一盞台燈照着麥克白夫人?為什麼在對話間隙突然插入強勁音樂和大幅度的肢體舞蹈,然後音樂一停又立刻恢複正常對話?舞台上的一些手段與文本明顯不一緻,甚至毫不相幹,也就是說,看台詞字幕得到一個莎士比亞的麥克白,而看舞台表現得到另一個不一樣的麥克白。

在戲劇劇場中,導演用舞台表現去呈現文本,文本和演出是一緻的。而在後戲劇劇場中,舞台表現不是為了解釋文本,是與文本并置,與文本共同構成劇場作品。格魯吉亞戲劇《麥克白》,以更複雜的手段,更隐晦的表達,創造了一個不一樣的麥克白,隔着遙遠的地理距離和文化差異,我隐約感到這個麥克白不同于莎翁筆下的悲劇人物,可是又覺得很難準确分析導演的深意,也許含義的不确定性也是當代劇場的特點吧。(林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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