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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二卷第11章2

李自成第二卷第11章2

自成說:“我也擔心這一層,是以要想辦法使官軍在三天以内不敢來攻。”

“有辦法麼?”

“試試看。”

醫生很相信闖王的智謀,放心地點點頭。他又望望自成的臉色和眼睛,看見他的眼窩塌得很深,勸道:

“你趕快躺一躺吧,哪怕隻歇息半個時辰也是好的。天明以後,你的事情還多着哩。”

自成走到小院裡,擡頭望望月亮,又望望橫斜的淡淡天河,知道已經三更過後了。他吩咐一個親兵去傳令守大門的小頭目,立刻點起一支更香①,當更香三停灼一停時吹第一次角聲,灼到一半時再吹一通角聲。吩咐畢,他打個哈欠,轉回屋中,看看雙喜,對醫生笑着說:

①更香——從前為着夜間按時打更,特别造一種線香,每燃完一支恰是一更,故稱更香。

“子明,咱們同雙喜就在椅子上靠一靠,用不着躺下去了。”

但是他們剛剛坐下,又有一個人從老營來到。他也是一個久病初愈的人,身體虛弱,眼窩深陷,病色未退,經過鞍馬勞累,兩頰像火燒似的發紅。沒有等他開口,闖王問道:

“是誰派你來的?有什麼緊急禀報?”

“禀闖王,是總管派我來的。他派我來看一看這裡的亂子是不是平了,不管如何,請闖王速回老營,不可在此耽擱。”

“老營怎樣?”

“總哨病重,各路軍情又十分吃緊,請闖王火速回老營坐鎮。”

“總哨劉爺怎麼了?”

“總哨後半晌從野人峪到了王吉元駐紮的山口視察,又命王吉元帶他到宋家寨附近觀察地勢。正看着,忽然從馬上暈倒,口吐鮮血,不省人事。”

“如今總哨在哪裡?”

“已經在下半晌擡回老營。”

“吃藥了?紮針了?還是昏迷不醒麼?”

“總哨一擡回老營,總管就派我飛馬上路,限我在半夜趕到,說是把馬跑死也不要在路上停……”

“簡短捷說!我問你總哨劉爺的病!”

“是,我說的就是總哨。因為我走得急,詳情不知道。隻聽說他有時清醒,有時昏迷,還說邪話。大家都說他中了邪,把馬三婆請到老營,替他下神除邪。”

“混賬!是誰想這個主意?”

“不知是誰想的這個主意,隻知道是王吉元派人到宋家寨請來的,事前請示過總哨劉爺,他點了頭。”

“糟了!”闖王頓一下腳,從椅子上站起來,又問:“你在路上遇見張鼐了麼?”

“在大峪谷那邊遇見他,也許在天明以前能趕到老營。”

李自成使來人出去休息,向尚炯問:“你看,捷軒的病要緊麼?”

“這是病後虛弱,過分勞累,加上中午騎馬奔波,不免中暑。倘在别人身上,病來得還不至于這樣猛。捷軒是個脾氣暴躁的人,看見各路戰況不利,局勢險惡, 而将士多在病中,中懷憤懑,郁火攻心,以緻馬上暈厥。但如今尚不知道他吐的血是從内髒吐出,還是暈厥時自己咬破了舌頭,也不知吐血多少。”

“好治麼?”

“隻要不勞複,吐血不多,單隻這個病,來勢雖猛,治愈不難。我近來因将士病後虛弱的人多,制了一種藥酒,以生地黃為君,潞參、茯苓為臣,埋在地下有半 月之久,已經可以啟用。等我們回到老營,從地下起出,讓捷軒服幾次,自然痊愈。這個藥酒,也請你同各位病後虛弱的将士都用,頗為有益。”

闖王焦急地說:“子明,我原來預料,官軍進攻野人峪時,宋家寨必然要動。如今捷軒病倒,老營無人坐鎮,而王吉元年幼無知,又讓馬三婆來老營下神,洩漏底細。宋家寨這一頭,很叫我放心不下。”

“雖然變出非常,對我們十分不利,但老營失守還不至于。你目前隻能先安定了石門谷,再顧老營。縱然宋家寨的鄉勇同官軍能夠收拾了王吉元和小羅虎,奔到老營寨外,想襲破老營尚難。張鼐一到,内外夾擊,必會轉危為安。”

闖王雖然明知尚神仙說的是寬慰的話,但也不無道理。他點頭說道:

“好,先安定了這搭兒的事情再說。”

大家都不再合眼,在禅房中等候角聲。

第二遍角聲吹過之後,還不到四更天氣。李自成叫親兵們把細作帶到他的面前,說道:

“我已經答應饒你狗命,現在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回去之後,寨中實情,不許說出。你可以對官軍禀報說坐山虎仍然把李友圍在寺中,雙方死亡了許多人,相持不下。你肯照這樣說話,我就放你回去。”

細作雙膝跪下說:“謝闖王不殺之恩!小的回到營中,見了長官,倘若不照闖王的吩咐回禀,亂箭穿身,馬踏為泥!”說畢,連磕響頭,如同搗蒜一般。

“起來,随我出去。我命人送你下山。”

李自成在親兵和親将的簇擁中,帶着細作走出大廟。窦開遠、丁國寶和馮三才各帶少數護駕的,在山門以外恭候。這三個首領,隻窦開遠小時候念過三年書,也 略知軍中規矩,那兩個全是一身杆子習氣。當黑虎星在這兒時,雖然他們都是他的手下頭領,卻見面時沒大沒小,沒上沒下,說話時滿口屌、蛋、操娘,指手畫腳, 往往把腳蹬在黑虎星面前的桌子上縱聲大笑。大家過慣了草莽生活,隻要義氣相投,誰也不會說這樣的上下關系有什麼不好。但是很奇怪,不知是一種什麼力量,竟 然使他們在不到一夜之間發生了顯著變化。特别是馮三才,昨天下午他在坐山虎的指揮下還是那樣嚣張,帶着他的護駕,幾乎把刀、劍指在闖王的鼻尖上,如今他們 卻随着窦開遠畢恭畢敬地肅立道旁。李自成望望他們,輕聲說:

“随我到寨上看看,先看西寨。”

他的聲音雖輕,但是他的話剛落音,立刻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窦開遠等三個大首領奔到闖王面前,替他帶路,從西寨向北寨慢慢走去。有時他對守寨的頭目 和弟兄們慰問一兩句,大家都恭而敬之地叉手回答。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生得濃眉大眼,一臉稚氣,手中拿着一根紅纓槍,腰中挂一口寶刀,十分英武,但當 闖王來到面前時卻禁不住渾身緊張,呼吸急促,心頭撲通撲通直跳。自成把他通身打量一遍,覺得他很像雙喜,便問道:

“你練過槍法麼?”

“練過。”

“單刀呢?”

“也練過。”

“你把槍法練一手讓我瞧瞧。”

小夥子略顯忸怩,下到寨裡練起槍法。刺,挑,抵,攔,動作幹淨利落;縱,跳,進,退,腿腳穩捷合度。闖王立在寨上看,頻頻點頭微笑。等他練完一套,重回寨牆上,闖王拍着他的肩頭說:

“你練的這槍法還有些根底。這是楊家槍法加上一些變化,隻是這變化的地方全是花槍。花槍看着好看,實不頂用。過幾天,不打仗了,你到老營去住幾天,請 劉芳亮将爺指點指點,去掉花槍,回到梨花①正宗。有些架勢你做得不錯,可惜還不夠圓。手中拿一根長槍,不圓就是一根棍子;隻有練得透熟,才能心忘手,手忘 槍,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得心應手’。”

①梨花——即梨花槍,亦即楊家槍法。

左右的人們都知道官軍很快就要前來攻寨,沒料到闖王卻有閑心看這個半樁孩子練完一套槍法,還不慌不忙地指點幾句,然後才向前巡視。走到北寨,沿路寨垛 裡邊都站的有人,個個精神抖擻,肅靜無聲。寨牆上不但擺滿了滾木礌石,還有鳥槍火铳。闖王正在感到滿意,忽然從三十丈外的寨牆轉角處傳來了兩個人的争吵 聲。闖王站着沒有動,向丁國寶看了一眼,問道:“已經傳過軍令,什麼人還敢随便說話?”丁國寶帶着幾個親兵向寨牆的轉彎處跑去。闖王把一隻腳踏在兩個寨垛 之間的缺口上,向着寨外瞭望,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幾座山頭,向窦開遠詢問名字。不過片刻,丁國寶提着兩顆人頭回來,對闖王說道:

“闖王,我把這兩個小子斬了。”

李自成點點頭,沒有說話,卻把眼睛轉向被弟兄們押着跟在後邊的官軍細作,仿佛這一陣把他遺忘了似的。細作見李自成的軍紀如此森嚴,正在心中驚懼,一見闖王冷眼向他一望,不覺魂飛天外。他搶先跪下懇求說:

“懇闖王爺爺開恩,放小的回去!”

自成向親兵們吩咐:“把他的繩子解開,剁去右手,放他滾蛋。”

一聽說要剁去右手,細作趕快磕頭求饒。但闖王并不理他,而一個親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從地上拖起,解開了背綁着雙手的麻繩,砍去他的一隻右手。李自成對窦開遠說:

“你派一個親兵拿着令箭,送他走出我們的地界。”

細作一送出寨,李自成帶着窦開遠、丁國寶和馮三才立刻回到大廟。開遠等看見大廟中的人馬整裝待發,不禁暗暗詫異。自成帶他們走進禅房,屏退從人,對他們說道:

“鄭崇儉兵力不足,原不想從峣嶺來攻,隻是峣嶺官軍聽說石門谷起了内奸,又因坐山虎願意投降獻寨,才打算來拾個蹦蹦棗兒①。如今我把細作放回,官軍知 道我親自來到石門谷,内亂已除,軍令整肅,防守嚴密,必不敢貿然來犯。我不能在此多停,要立刻動身,趕回老營。李友的弟兄我也要全部帶走,隻把廟中存的糧 食留給你們。防守石門谷的千斤重擔就交給你們各位了。俗話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今後這石門谷的防守主将就是展堂,凡事以展堂為主。國寶,你同三才 要好生做他的膀臂,聽他的号令行事,一心一意守住這個關口,殺退官軍。展堂,你遇事也多同他們商量;有做不了主的事兒,随時派人禀我,我替你做主。”

①拾個蹦蹦棗兒——意即撿别人的便宜。别人打棗,落在地上還在地上跳動,而另外的人卻毫不費力,趁機會撿到手中。

窦開遠說:“請闖王放心。隻要我們大家一條心,石門谷萬無一失。”

丁國寶和馮三才同聲說:“請闖王放心。”

李自成将李強帶的最後二百兩銀子留給窦開遠,又囑咐說:“不怕官軍來攻,隻怕窩裡自亂。如今雖說坐山虎等幾個禍根已除,可是如何安撫軍心,樹立軍紀, 還得你們各位多多操心。剛才有兩個弟兄在寨上争吵,我叫國寶将他們一齊斬首,也是為的替你們樹威。你們這兒的一千多将士都是新近才不當蹚将,吊兒郎當慣 了,又加上有這兩天坐山虎幾個人挾衆鼓噪,不狠心殺幾個人就沒法樹立軍紀,壓住邪氣。古人說:‘治亂世用重典。’咱們治亂軍也是如此。不過,光有威也不 行,還得恩威并施,缺一不可。樹威也不是光靠殺人。你們自己行事正正派派,處處以身作則,平日賞罰分明,毫不徇私,就能樹起威來。倘若不能使衆人又敬又 服,隻知道一打二殺,也會壞事。中軍,傳令人馬起身!”

人馬立時起身了。李自成帶着老神仙和雙喜走在最後。窦開遠等把他送出寨外,還要遠送,但被他阻止了。上馬以後,他又囑咐窦開遠搬進大廟,以便指揮。囑咐畢,拱拱手,勒轉馬頭,踏着月色而去。

人馬匆匆趕路,話聲稀少,重山疊嶂中但有松濤和着馬蹄聲。李自成和尚神仙雖然挂心着全軍吉兇,但他們畢竟太疲倦了,都禁不住在馬上搖搖晃晃地矇眬睡 去。過了一陣,闖王突然叫道:“捷軒!捷軒!”一驚醒來,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他想着劉宗敏和老營,心中焦急,再也不能夠合上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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