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世界上不可見的秘密,藏在紅色裡
"廣泛地愛一切人,無差别地平等地愛一切人。" 即是博愛。
看似抽象又難以達成的博愛,波蘭導演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用 《藍白紅三部曲之紅》(下文使用簡稱翻譯《紅》)精準地闡釋了這一主題。
故事講述兼職模特瓦倫丁、退休法官,與年輕法學生奧古斯特宿命般的不解之緣。

《紅》中大量使用紅色來表達 "博愛"的象征含義。
通常,想要色彩的象征意味明顯地展現,不免需要誇張運用,且色彩本身含義要通俗易懂。如果不明白藍、白、紅在法國國旗中,分别代表着自由、平等、博愛的象征含義,就無法了解這部電影中無處不在的紅色。
即使都是紅色,在不同的景框中也有不同的設計和作用。
位于畫面左下方的紅色被子、狗鍊,左半部分懸挂的紅色包包,飽和度較高,而右側露出一點點的紅櫃子顔色較淺。導演為使構圖分量均衡,有意識地讓畫面左側、下方更厚重、突出一些,符合觀衆視線從左向右、由下往上的觀賞習慣。
色彩的互相作用上,紅和綠互為補色,在走秀場景中瓦倫丁穿了一件綠色風衣,但我們的視線并不會被旁邊穿紅衣的模特帶跑。綠色可以平衡高能量的紅色,也使畫面更和諧、活潑。
紅色的分布和分量成正比,瓦倫丁所在之處,總是充滿大面積的紅色,她的家、咖啡店、廣告布景、保齡球場、走秀舞台,突出她本身就擁有博愛的特質。
相對的,退休法官家中的紅色則零星又稀疏。
例如畫面中收音機是主體,代表着退休法官的竊聽,除此,我們可以看見左下角亮度較高的紅杯子,及幾本暗紅色的書。
退休法官從書櫃中拿酒出來的畫面,透過鏡子的反射,展現出空間感的同時,最吸睛的還是畫面中最亮的兩盞紅色小燈。暗示退休法官并非一丁點博愛精神都沒有,他隻是需要被"點亮"。
電影前半部分老法官沒有離開過家,直到接近結尾處,他才走出家門來到瓦倫丁的舞台。此時他站在大面積的紅色中,代表退休法官在與瓦倫丁相處後心境發生了轉變,放棄竊聽、自我檢舉,并敞開心扉認同瓦倫丁的善意。
不僅色彩可以明顯展現人物情緒變化,從封閉式構圖到開放式構圖的轉變,也可一探退休法官的心境。多處鏡頭設計讓退休法官被整個畫面被框住,封閉壓抑又沉重;同時窗戶意象也是偷窺的象征,可參照希區考克的《後窗》。
如同他窺探鄰居的生活,鏡頭代替我們也在窺視他的處境;值得注意的是,結尾處退休法官得知瓦倫丁還活着時,站在被砸破的玻璃後,碎掉的窗戶恰好是整個畫面的"出口",他憑借着這一破碎的出口,得到了喘息的空間。
顔色、構圖、細節上的暗示貫穿了全片。看懂越多的暗示,越能了解導演講這個故事的用意。
退休法官年輕時的經曆和奧古斯特驚人的相似,例如他們都被金發女友背叛,女友送的鋼筆也一模一樣;他們喜歡彈背帶的小動作;且都有偷窺的習慣,這一點不太明顯。
奧古斯特唯一偷窺行為是他爬窗目睹了女友家中出軌,但這是不合常理的行為,通常敲門、破門而入都可以了解,而他冒着生命危險爬二層差一點踩空摔下去。他非看到真相不可的偏執做法,暗示着内心的偷窺欲。
另一個暗示是鏡頭給了退休法官家中的cd一個特寫,和瓦倫丁在音像店想買,卻被奧古斯特搶先買走的一樣。
瓦倫丁打保齡球時不遠處破掉的杯子和煙,對應退休法官竊聽的一對年輕情侶分手。在紅色背景的襯托下,傷痕累累的杯子暗示受傷的愛情。
暗示除了給予線索,有時也會故意給出錯誤資訊,迷惑觀衆。如暴風雨中落下的廣告畫報無人問津,似乎暗示着瓦倫丁在沉船事故中的隕落。
全片采用低調照明風格,以自然光為主。瓦倫丁和退休法官的談話,多在光線柔和的傍晚或隻有一盞台燈照明的晚上,兩人臉上總是一半明亮一半陰影,相框折射出她一半的表情。隻有在退休法官講述他竊聽氣象台時,光線應景地突然變明媚了,是難得的"高光時刻"。
有時電影投向不可見的世界,希望透過影像來表達超越可見現實的東西。
基耶斯洛夫斯基在70、80年代"道德焦慮電影"沒落後,找到了法國資金,創作了浪漫色彩濃厚的《維羅妮卡的雙重生命》而成功轉型,緊接着又拍了《藍》、《白》、《紅》,透過一些小人物探讨生命内在化的人道精神。
其紀錄片中對他的評價如是:"他從一個實用的唯物主義者,變成了一位真正的人道主義者。"
如《紅》中大量運用紅色,《藍》、《白》也用相同的色彩表現方法來運用藍色、白色。不過那兩部的故事相對容易了解,《紅》的可看性和神秘感是三部中最強的。
特别的點是,《紅》的女主伊蓮娜·雅各布同時也是《維羅妮卡的雙重生命》的女主維羅妮卡。她的表演非常靈動,飾演兩個不同的維羅妮卡,将兩者之間微妙的吸引力掌控得恰到好處。
當時25歲的伊蓮娜被基耶斯洛夫斯基挑中,第一次飾演了女主角。從劇照就可以看出維羅妮卡也很适合穿紅色,皮膚白裡透紅。當導演籌拍《紅》時,伊蓮娜就是不二人選。相比,伊蓮娜在《紅》中的表演更為自如、成熟,褪去了《維羅妮卡的雙重生命》時期的青澀少女感。
記錄片中,基耶斯洛夫斯基提過一個真實的故事:一個人半夜兩點醒來再也睡不着,第二天這個人的同僚舉着報紙給他看,有個和他長相一模一樣的歌手夜裡去世了。
導演認為這世界上有很多我們沒看過的秘密。《維羅妮卡的雙重生命》和《紅》恰恰就是展現了那些秘密,兩部作品在風格、色調上也十分接近。維羅妮卡是不同空間的相似生命體。而《紅》是不同時間的相似生命經驗。而電影就是對這些不可見之秘密的再現,而不是解謎。
不必太糾結奧古斯特和退休法官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他們是,又不是。
在影片中有一位丢瓶子的老人,他在三部曲中都出現過。
《藍》的女主沉浸在自己的憂傷中,根本沒注意到這個老人的困境;《白》的男主看到了,卻不想上前幫助,隻是冷眼旁觀;《紅》中瓦倫丁看到老人,立馬上前幫忙。
三種選擇,意在讨論對身處困境之人的不同反應。而《紅》一定是對的嗎?
這就要回到核心主題上來問,什麼是博愛?什麼樣的行為可以稱為博愛?為了讓自己心安,或是不忍心而做出的選擇是博愛嗎?
瓦倫丁和退休法官的談話,多是圍繞這個課題,但顯然他們沒有得出一緻的結論。任何議題,電影都不可能給出唯一的答案。
故事的契機是瓦倫丁撞了退休法官的狗,他問她為什麼要救,是否為了自己心安,不在夢中夢見一隻死去的狗?出于良心的選擇,并無不可。實際上,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性善論,探究其核心就是一個心安與否的選擇,是做壞事良心會不會痛的問題。
退休法官竊聽的故事更為複雜,男人在電話中與同志人蜜語,妻子在做飯,女兒在樓下偷聽電話。和被無罪釋放的水手故事一樣,在這裡人道精神的選擇和正義的選擇,剛好是相悖的。
而瓦倫丁和退休法官實際上做了一樣的決定,我認為他們的博愛,都是有瑕疵的,是容許錯誤存在的,皆是建立在不傷害他人基礎上的幫助,動機或許是不忍心,或無心之舉。
結局給出的其中一個答案是樂觀的、無瑕疵的、廣義上的博愛,即是救援。但導演仍在電影細微之處存疑,試圖探尋博愛的複雜性。
瓦倫丁拍的廣告布景,和結局船難被救的背景、表情,細緻到眼神都如出一轍,隻是最後的紅色背景并不是一塊布,而是現場搜尋生還者的救生員穿的紅色衣服,是救援之紅。
被救的七人中有六人是三部曲的男女主角,剩下一人不知是誰,那一人,可以是任何人。
重要的是她不再是孤單的一個人,與退休法官、奧古斯特的相識,似乎成為了他們不幸輪回中的一個變數。這經典的一幕也是抽象的主題落實到具體行為上的升華,圓滿了三部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