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題:故鄉抓住了我的心 由此至往生
《第一次的離别》以新疆男孩艾薩的生活為線索,講述了他和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凱麗比努爾的童年故事,以及他對患有疾病的母親的親情。2019年2月17日,《第一次的離别》榮獲柏林電影節新生代單元評審團大獎。
一百多年前,美國人類學家摩爾根曾在其著述的《古代社會》一書中寫道:塔裡木河流域是世界文明的搖籃,假如誰找到了曆史老人遺留在塔克拉瑪幹的這把金鑰匙,世界文化的大門就打開了。阿諾德·湯因比也曾說:“如果生命能再來一次,我願意生在塔裡木盆地,因為人類的四大文明都在那裡交彙。”而我有幸生在塔克拉瑪幹腹地、塔裡木盆地的新疆沙雅,它決定了我電影的源頭。胡楊木做成獨木舟,行駛在塔裡木河上,駝鈴聲從塔克拉瑪幹腹地傳出,千年的胡楊樹葉沙沙作響,那是你從未想過的另一種生活,隻在那種河水、沙漠、戈壁、胡楊勾勒的遼闊的原野,才能感到掠過的狂風其中的混沌數學和勃勃生機,我的童年就是從這片土地衍生出來的,它負載着曠野的無序感。
我出生在20世紀80年代末期,我的整個童年都在塔克拉瑪幹邊緣的庫木托卡依村莊度過。印象中雨後的海市蜃樓充滿神秘感,我和童年玩伴躺在路邊的紅柳樹下,等待着一輛馬車的到來,路的兩邊開滿了紅柳花,再往遠處是大片果園、棉田和戈壁荒原,空氣中滿是泥土和花果的芬芳。遠遠聽到馬蹄聲,馬車上的維吾爾族老人會喊一聲:“調皮的孩子,讓我的馬兒載你們一程!”寂寞的老人會讓我們數他的胡子到底有多少根,我們認真地數老人的胡子,老人會把筐中的葡萄犒賞給我們。時常也有一群壯年手掌獵鷹騎着馬兒飛馳而過,将我們和塵土抛在身後,那刻我們也暢想着長大騎馬飛馳。現在回想,在我的童年誕生了風般自在的童年,我坐在夜的沙漠上,看夜空中的流星,傾聽着夜的話語及樹的言談,偶爾也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後走街串巷地拍照。
相比童年,我的青少年時期是另一種狀态,中學時期我到了縣城上學,現在回想是一段孤獨且不自信的時光,但好在那段時間,閱讀讓我發現了另一個世界。我現在還記得青少年時期,在縣城的圖書館裡發現了三毛全集,發現了塔科夫斯基的《雕刻時光》,發現了張愛玲、艾特馬托夫全集、哈代、魯米、聶魯達等等。文學給了我另一個自由的廣闊世界,它抽象又具象但又如此迷人。我們在國文課堂上吃着五毛錢的燒餅讨論《紅樓夢》,讨論詩歌的意象,也忙着為《沙棗花》文學社選稿,也記得一個同學寫出了自己的詩集,我們都企圖寫出自己的小說,但現在看來我們大都是年少時期自我幻想和模仿的矯揉之作。
大學時期,我有機會坐着綠皮火車去陌生之地,去凝望山川大地,去感受不同的風土人情,或許隻有這樣一尺一尺地貼地而行,才會産生遠方距離和思念,而所有的行走,最終都能幫助自己了解故鄉。成年後再次傳回故鄉,才覺詩意和美是它的核心,我也是後知後覺個體的經驗的珍貴,個人體驗本應該是創作的本能狀态,對導演來說你看世界的态度就是你拍電影的方法,我開始學着用自己的方法看世界。
電影的獨到之處并不亞于文學,它有各種可能性。我從未經過正式的電影訓練,當我拍《第一次的離别》時,我并未意識到它将會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我隻是依着自身成長經驗尋找童年經曆,恰這段童年的經曆還在當下鮮活地湧動。
從某種意義上《第一次的離别》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視聽語言的規範之作,但它源自于内心的真實表達。拍攝的經曆對我來說是一種對自我的發現,也促使我形成了自己的電影信念,至少對從紀錄片進入影像世界的我來說,作品絕不是産生于自我幻想之中,而是産生于“我”與“世界”相接的地方,它反映了我生活的世界和我的思考。我認為理想的電影是紀實,不是拍攝手法的紀實,是如何真誠地重建立構和講述生活的方式,在我看來這是電影該走的路,正如現實主義沒什麼特别重要的,它的價值來自于我們如何诠釋及表現它。我希望能看到日常生活中的詩意,能沖破直線邏輯思維的藩籬,再現生活的微妙與幽深、複雜與真谛。
《第一次的離别》的主題和故事是如何産生的?可能的答案是它從所有人的混沌之中誕生,它不是記錄一個完成的思想,而是一個思想的形成,難的是要從現實提供的素材中尋找,想辦法從中理出頭緒來。藝術不是邏輯思維,也無法形成一套行為邏輯,卻能反應信念的某種前提,就像勃洛克所說的:“詩人從混沌中創造了和諧。”每一個人都用自己的方式給出了答案。拍《第一次的離别》前我曾花了一年的時間跟蹤拍攝人物,給我最直覺的感受是電影藝術可以借助散落在時光中的任何事實,可以運用生活中的一切,将現實提供的素材組織在時間之中,将現實的時間雕刻在影像中。我曾拍到一段艾薩父親去學校找艾薩的素材,非常動人,人物的行為邏輯、感受、爆發力都非常準确且恰到好處。這些經驗都成為《第一次的離别》的故事情節和表演方式。
現在回想,一年的紀錄片拍攝對《第一次的離别》的誕生尤為重要,以拍紀錄片的方式建構劇本的方式顯得尤為奢侈但也彌足珍貴。電影中無法取代的珍貴之物不在日常生活之外,而是蘊藏在日常的細枝末節裡。觀察生活中的細節,看似樸實平淡的劇情也能成為電影,《第一次的離别》中很多細節和對話都是來自于一年的觀察。比如影片中家族會議的那場戲是基于故事結構的必須的假定性,但最終歸結為生活的真實性和具體的事實。
《第一次的離别》選擇孩童視角來拍攝,是因自身經驗裡有過相似的童年經曆,有共鳴感。更重要的是,孩子有更自由的人生觀,他們的視角是非常直覺的,他們不描寫世界,而是發現世界,他們很少去思考在世界面前自己的樣子和聲音,他們毫不注意慣例和傳統,看待問題的方式總是給你意想不到的驚喜和渾然天成的率真。比如影片中凱麗比努爾的弟弟在我問到“明天考試你緊張嗎”,他回答說:“我才不在乎,考試就是靠運氣。”後來這句話也被用到《第一次的離别》的台詞裡。我很驚訝于他的回答,我也時刻提醒自己面對孩子時,必須抱着比對大人更多的尊重去拍攝。
《第一次的離别》其實不是在拍事,是拍氛圍和情緒,我不關注劇情的跌宕起伏、事件的沖突與始末。我總是對人的内心世界感興趣——對我來說,展現反映由生活、文學、文化所滋養的心靈更為重要。比如凱麗比努爾的父親在棉花地為妻子唱起離婚時寫的那首歌曲,人與人之間的牽絆,不同尋常的情感,營造出令人隐隐作痛的詩意的美感,脆弱溫暖又令人渴望,凱麗媽媽如少女般害羞的臉龐在電影中一閃而過,我總是被這樣的時刻打動。
當我寫下這些時,《第一次的離别》就這樣成為過去,在着手拍攝這部影片的時候,故鄉迅速而切實地揪住了我的心,自此直到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