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發現者曰:跟随民國學者薛子中先生,看普通教師眼中的民國。平民的曆史,不一樣的角度。喜歡的請評論,關注,點贊,謝謝!本文摘自《黔滇川旅行記》
一、雲南縣長之特等肥缺
個舊原為一山中荒村,錫礦開采後,遂日漸繁盛起來,在雲南全省中,市廛之盛,除昆明外,無能出其上者。
境内盡系濯濯荒山,土地硗瘠,五谷出産甚少,而米尤缺,以緻糧價貴昂,新滇币一進制僅可購米六斤餘。蔬菜價尤昂,因其多系百裡外運來者。
縣城無垣,在夾谷中,氣候四季寒冷,夏秋雨天皆須着棉衣。全縣人口向無精确統計,即縣城人口亦因勞工之時有增減無确定數目,不過居民很稠密,據謂縣城人口約有五萬左右。
全縣丁糧,年僅新滇币四百餘元,但縣長則為特等肥缺。雲南有“個舊縣長當一月,半輩衣食可不缺;個舊縣長當一年,半輩不缺大洋錢”的話,其缺之肥可知。個舊縣長之發财辦法,多因礦地犬牙相錯,礦商糾紛時起,有糾紛必成訟,訴訟一起就是縣長發财的機會到來。如某礦商開一洞發現好礦,其他礦商則于其旁另鑿一洞取之,如是則雙方必起訴訟,訴訟時縣長則令封其洞,雙方均不許開采,謂須派員調查,如此雙方均受損失,皆争通賄于縣長,賄銀多者礦即判歸給他,如雙方均賄以多銀,則判為平均分洞,如雙方均不賄銀,則洞永不啟封。此類官司每出一案,縣長即可發财上萬。故個舊縣長任期亦甚短,普通多為一年,因為這個特等肥缺不能讓一人久享,一年縣長所得已可使終身衣食無慮了。
二、衰落中的蒙自
七日由個舊返昆明,因蒙自為滇南名城,特在該處下車。
記得以前讀地理時有“蒙自為雲南第一商埠,對法貿易甚盛”。想象中的蒙自,是一個近代化的城市,最低限度也是市廛繁盛街市喧阗。至其地乃大失望,近代化根本談不上,即喧阗繁盛也無從說起,由車站至城内的石鋪小道上,來往是疏稀的幾個人,車站是空空一無所有,城内更冷落得可憐,飯店客棧半道街是找不到一家,所謂最繁盛的西門内外,隻可以說和北方普通縣城街市差不多。據說蒙自在三十年前,原甚繁盛,當時法人僑居者亦多,近則因市場日趨衰頹,僑居之法商亦他去。迄今南門外雖尚有一法領事館,但領事已早去,僅有一安南人代理領事,法及安南人現僅數人,多系看門性質。查蒙自衰落之原因有二:一為個舊設縣後,錫商都移居該處,市面大相冷落。二為滇越鐵路未通車前,由安南入口之洋貨,多由陸道經蒙自轉運,自滇越鐵路通車後,鐵道由城東十餘裡之山上經過,一切貨物均不經蒙自,市面遂因而衰,今昔相較,實在是一落千丈。
前新疆督辦楊增新系蒙自人,以故蒙自和新疆相距雖遠,但新疆的蒙自官卻很多。楊增新死後,這些蒙自官們都成了災官,在西北邊地上流落着,都是欲歸而不得了。
三、同大學生談鐵路
在由碧色寨返昆明之滇越車上,同車有某大學工學院學生六七人,系本年暑期派赴石屏實習鐵道工程。在個舊參觀錫務公司時曾相遇,車中再見,即系熟人,彼此座位又近,于是大家就談起話來。彼此問以“尊姓、大名、貴處”後,一位大學生向我問道:“貴處河南有沒有鐵路?”我答道:“河南鐵路比雲南多得多。雲南隻有一道鐵路,河南則有三道鐵路。”接着他又問道:“那些鐵路是哪一國修的?”我向他解釋說:“平漢、道清、隴海,全是國有鐵路,而且裝置上都比滇越路好得多。”這位大學生至此大約是知道中國人還會自己修鐵路,乃頻頻點首。當時我因為瘧疾發作,服奎甯丸數粒,耳聾頭暈,不願和人多談話,否則諸如此類的話,或許可以和他們談得較多呢!
四、冒險走東大路
由滇入川,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經昭通鹽津至宜賓,一是經威甯畢節至泸縣。前者稱為西大路,後者稱為東大路,兩路計程均為二十四站。不過年來由滇入川的人,全是走西大路,東路則因土匪塞道,久已無人往來。當我們在昆明未起行前,曾再三地躊躇,以為走西大路,固然可安全點,但路上的一切都較為平淡,走東路雖然冒點險,一定可以見到許多在交通線上所見不到的事,而且土匪我們怕他什麼?錢是沒有,幾件衣服,一個照相機,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土匪無論如何的兇頑,總不會見人就殺。最後的決定,是冒着險走東大路。
雲南的長途汽車,在管理及營業上,似乎都有點欠佳,公路局隻管收養路費,誰交養路費,誰就可以開汽車營業。一條不到三百公裡的公路上,竟有十幾家公司的汽車來往,車價不一律,開車又沒有确定的時間。至于養路,誰都不負這個責任,天下雨了,大家都等候天晴路幹才開車,橋斷了,大家等候公路局來修複。是以雲南的長途汽車,人都稱它為打擺子(滇語瘧疾病)的汽車。
由昆明往曲靖去的公路,因被水沖毀,許久未得通車。在我們起行的前一天,見到恒通汽車公司門前挂了一個“明日有車開曲靖”的牌示,但向該公司詢問其車是否能直達曲靖,該公司一職員答以“無把握,走着看”。似乎有點兒開玩笑的意味。
五、馬龍的一宿
八月十二日離昆明。
在天色微明時,我們就離開旅館到恒通汽車公司去,因為這難逢到的汽車隻恐怕耽誤了。但到汽車公司後,車下車上差不多候了三小時,車才正式開行。車内滿裝電報材料,搭客僅六七人,初行路尚平坦,約八十裡至楊林附近,一橋被水沖斷,車繞道田中,陷于泥内,幾費周折始得拖出。前行又陷泥中三四次,一次在馬龍境内白泥坡,車輪陷于泥内尺餘,費時達四小時,召集鄉民二十餘人,至暮色蒼蒼時始拖出,夜九時抵馬龍,宿。
同店住有建設廳工程師鐘漢奇君,鐘君湘新化人,系個舊錫務公司協理鐘希竹君之族侄,本日系由曲靖來,途中亦因汽車屢陷泥内,一日行僅數十裡宿此。當我們初入店時,店主先問以籍貫,我們告訴他我們為河南人,時鐘君在旁,誤聽為湖南,乃急趨我們面前問道:“先生們是湖南人麼?”我們向他解釋說:“是河南,不是湖南。”鐘君笑道:“不管河南或湖南,都是同鄉,我來雲南已四年多了,從未見過一個家鄉人,隻要是從東面來的人,我都以同鄉看待。”言外極表示親熱。
鐘君人頗率真,談話亦多開門見山,他系由宣威經曲靖來,便中向他詢問由宣威至畢節途中情形。鐘君道:“這段路久絕人迹,土匪随處都是。”我向他說道:“我們這些長途旅行的人,土匪二字早就置若罔聞,所有一點簡單行李,土匪愛要什麼,盡可讓他拿去。”鐘君連搖頭說道:“這卻使不得,這些土匪,不是内地土匪可比,一點不可以理喻,他不搶東西不殺人,搶東西必先殺人,殺人置屍于深山谷中,使官廳永遠無從發覺。”聽鐘君言後,心中不免有點寒栗,但既到了這裡,當無中途返棹之理。後詢鐘君關于途中飲食同題,鐘君告以一切均須自備,否則必終日不得一餐。鐘君繼道:“滇黔兩省人民,都甚畏公務人員,對軍警尤懼,君等服裝頗似軍警,又類公務人員,途中一切都要露出點威風,凡事都要帶點蠻橫,不如此則食宿必大感困難,覓腳夫向導等更成問題。”鐘君之言當為經驗之談,但我們又如何能采用此方法呢?
六、曲靖的黑暗政治
十三日由馬龍東行,途中汽車又陷泥内多次,十時餘到達曲靖。由昆明來,計程三百五十裡,而竟行兩日之久。
曲靖原為府治,為滇東重鎮,惟境内土地硗瘠,物産不豐。縣城城垣尚好,城内居民亦稠密,惟街道亂石鋪砌,崎岖不平,且甚狹窄。市面頗冷落,商店全是小本營業,似無千元以上資本者。城内各機關,除縣政府外,因經費無着,現均在鬧夥食恐慌。教育,有省立中學一所,學生多來自滇東各縣。本縣縣教育經費,年僅新滇币二千元,合國币僅一千餘元,真乃少得可憐。教育局長月薪以國币計算尚不及十元,國小教員則薪金高者,月僅國币七八元,而此數尚不能按期領到。警察局的警察,更窮得可憐,衣服都是破得露出肉來。每個警士月饷是舊滇币九元,合國币尚不及一進制,而夥食亦在内。警察非專職,有事派差,須至其家呼喚。
滇省各縣人口均稀,但面積皆甚遼闊,在行政上每縣都是劃分七八區以上。區長是由縣長直接委任,區長又可委任鄉鎮長。區及鄉鎮公所,均無确定經費,其經費乃系由區鄉鎮各長自想辦法。但這樣的區鄉鎮各長,卻是有不少的人擠破頭皮争着要幹。曲靖前縣長某任内,一個區長領到縣長的委任狀,普通都要運動費,但三個月後大半撤職。該縣計分八區,縣長每三月内委任區長,區長領到委任狀後,又可委任大批鄉鎮長,一個鄉鎮長由區長手裡領到委任後,也要運動費,每區普通分為十個鄉鎮,如此區長獲利約可對本。鄉鎮長當然不是傻子,他們的本錢和利息,自然是有人償還。這不僅一個曲靖縣,黔滇邊境各縣,大都是如此。在交通愈不便的地方,貪官土豪越要厲害一點,在現在的中國,大約可以如此的肯定。
七、宣威的火腿
十四日由曲靖赴宣威,仍搭恒通公司汽車,北行三十裡至沾益,車于城北門外停約一小時,便中下車進城一遊。沾益城内冷落異常,聞境内煤鐵蘊藏頗豐,惜全未開采。過此北行,車又屢陷泥中,下午五時許至松韶關南約裡許地方,車陷泥中頗深,久拖不出。我們早晨在曲靖時,因匆促搭車,早餐每人僅食挂面一碗,至此餓不可忍,乃往松韶關内覓食。但山中一荒涼小村,并無食品可購,僅一老媪儲有豆腐幹數塊,另有一婦女有熟芋頭半筐,均系自食,乃出銅元二十枚購豆腐幹五塊,及半筐芋頭,複令老媪煮開水半壺,既食且飲,雖未果腹,但已較饑腸辘辘時稍覺好受。七時餘,汽車始由泥中拖出,時已入夜,細雨蒙蒙,土地黑暗如漆,幸車上尚有電燈,乃得繼續前進。十時餘至距宣威約五裡一小河邊,車複陷于泥中,司機及押車員等均謂本晚已無法将車拖出泥中,此距宣威已不遠,請搭客均下車徒步進城。時天雨路滑,且黑暗不辨咫尺。雖手電頻照,但終不免屢為滑倒。至宣威南門,适守城者正在關閉城門,如稍遲一步,則進城即無望了。

宣威火腿
宣威全縣人口三十萬,在滇省中人口之衆,除保山縣外,無能出其上者。不過宣威人口之多,并非稠密,乃因面積過遼闊。縣境盡山,土質多成紫紅色,硗瘠異常。農産物以包谷為大宗,米産甚少,全縣所産之米,僅足城内各機關食用。宣威火腿,名聞遐迩,其制法系于每年霜降後,以鹽腌豬腿于缸中,經年取出。數年前,全縣人民,幾無家不腌制火腿,近則因鹽價昂貴,商人操縱,而腌制火腿者已無利可獲,遂日益減少。現城内有火腿公司三家,每家資本均有國币三萬元左右,其火腿多非自腌,乃系向民間收買,裝制成為罐頭,運銷他處,總計宣威每年運出外銷之火腿,約值新滇币十五萬元(合國币八萬元)。著者前經金華時,金華火腿亦曾大吃幾次,其味似尚不及宣腿之佳,而價則較昂,惟金華舊屬數縣,每縣外銷之火腿年均在五十萬元以上,而宣腿則僅此區區之數,此無他,地位及交通使然耳。
八、人民冤死不告狀
宣威各機關均無固定經費,其經費來源乃系用“富戶捐”名義攤派于人民。但所謂富戶捐,又漫無标準,如某區攤款若幹,由區公所配置設定于所屬之鄉鎮,鄉鎮長指定某人為富戶,他就須得經常擔任機關經費之富戶捐。有很多經鄉鎮長指為富戶,而擔任富戶捐的人,卻是三五個月連鹽都沒有嘗過的人家。滇省一般人民真有冤死不告狀的精神,而對于鄉鎮長的魚肉尤不敢作聲,因為作聲反對,或申冤告狀,一定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徒開罪了閻王爺,一切惟有一忍了之。
滇省土司,自民國歸流後,其名義已廢除,但其職權卻依然存在。宣威東北與黔之威甯、水城、大定接壤處,有安家、陸家,均為當年夷族中土司,其轄地跨兩省,迄今其土司衙門仍存在,其境内人民仍須向其納土地稅,見面即須向其叩首,其家有婚喪或興築土木等事,人民皆須盡義務勞動,其對人民仍有生殺予奪之權。曆年政府因其僻處遐荒,亦從未加以幹涉,隻求其能統治其境内之人民,與政府及漢人兩方相安無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