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們形容一個人之前很有才,後來才思枯竭,會說這個人“江郎才盡”。那麼這裡的“江郎”指的是誰?
這個“江郎”說的就是南朝著名的政治家、文學家江淹。江淹(444—505),字文通。據說江淹小時候是個極有天賦的“神童”,六歲時便能寫詩,十八歲便精通五經,以文才名盛一時,他作于青年時代的《恨賦》《别賦》等作品更是被譽為千古奇文。可惜的是,到了晚年,江淹詩文創作卻再無佳篇,于是人們便十分惋惜地認為他的才華已經用盡了。

江淹像
《梁書》提到:“淹少以文章顯,晚節才思微退,時人皆謂之才盡。”而關于這一成語的由來,《南史·江淹傳》提供了更為詳盡的始末:
淹少以文章顯,晚節才思微退,雲為宣城太守時罷歸,始泊禅靈寺渚,夜夢一人自稱張景陽,謂曰:“前以一匹錦相寄,今可見還。”淹探懷中得數尺與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盡。”顧見丘遲謂曰:“餘此數尺既無所用,以遺君。”自爾淹文章踬矣。又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淹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一以授之。爾後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
張景陽即張協。鐘嵘在《詩品》中将“三張”(張載、張協、張亢)與“二陸”(陸機、陸雲)“兩潘”(潘嶽、潘尼)“一左”(左思)并提,作為西晉文學的代表,并将張協詩定為上品。郭璞是著名的方術士和文學家,尤以“遊仙詩”名重當世。
郭璞像
鐘嵘《詩品·齊光祿江淹》采用的是“郭璞”版本:
初,淹罷宣城郡,遂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我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淹探懷中,得五色筆以授之。爾後為詩,不複成語,故世傳江郎才盡。
《詩品譯注》,[梁]鐘嵘 著 周振甫 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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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版本涉及的人物有所差異,但内在思路一緻:當時最具盛名的文壇前輩以一個頗具浪漫主義色彩的“托夢”方式賦予了江淹獨特的文學天賦,而當他們将承載這份天賦的“五色筆”收回之時,江淹的天賦也随之而去了。
這一傳說和由之而來的成語流傳甚廣,以至于後世提到江淹,便會想到“江郎才盡”,而往往忽略了他曾是那個時代中具有代表性的文學名家。事實上,雖然背負着“江郎才盡”之名,但如果給南朝的賦家乃至文學家排座次的話,江淹絕對可以進入“第一梯隊”。江淹還是一位高産作者,創作了大量流傳至今的文章詩賦,除以《恨》《别》二賦為代表的大量骈體賦和以《雜體三十首》為代表的拟古詩外,尚有騷體賦和山水、遊仙、詠物、贈答詩多篇,以及大量的政治類公文。
江淹的文學造詣主要在于辭賦和詩歌,最著名的就是《恨賦》《别賦》和《雜體詩三十首》,全部被收入《文選》。江淹是南朝辭賦史上的名家,尤其善于寫“悲”,《恨賦》《别賦》堪稱千古“悲情”之集大成。這兩篇代表作鋪陳排比,寫盡古今恨事和男女離愁,集中描繪了“恨”與“别”這兩種情境以及觸景而生的極度悲傷的感情,通過各種感人至深的場面把這兩種強烈的情緒摹寫得十分具象化。
在南朝門閥社會的背景下,江淹并非出身高門大族,其父僅為縣令,又早年喪父、少年孤貧,在當時看來難有晉升得用的機會。作為一位恃才傲物的年輕人,卻時刻面對着“飲恨吞聲”、郁郁而終的危機感和恐懼感,江淹與劉宋時期另一位文學大家鮑照一樣代表了寒門庶子在南朝貴族社會中的艱難處境,由此從個人遭際出發書寫了具有普遍性的典型形象和典型情感,因而包含了極強的感染力,引發無數寒微文士的共鳴。隋唐文人往往将江淹與鮑照并稱,二人共得“江鮑體”之名。如楊炯在為王勃集所作序中寫道:“繼之于江、鮑之樹。”杜甫《贈畢四曜》亦有:“流傳江鮑體。”鮑照的代表作《拟行路難十八首》,其中蘊含的慷慨悲壯、抑郁不平之氣與江淹辭賦的精神核心是一緻的,“江鮑體”一掃當時文壇上流行的矯揉造作、言之無物的靡靡之音,成為南朝詩賦中的精華。
《鮑照集校注》,[南朝宋]鮑照 著,丁福林、叢玲玲 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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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淹的詩學才能不遜于其賦才,尤其善于摹拟前作,拟作在題材、體式、句法、語言、思想内容和詩歌風格等方面都達到了神形兼備的高超境界。江淹最著名的詩作就是一組拟古詩,《雜體詩三十首》,這組詩被選入《文選》成為“雜拟類”中的代表作,也被視為拟古詩的典範。《雜體詩三十首》分别模拟了漢、魏、晉、宋諸家的三十種優秀詩作,尤以劉宋詩人最多。李善注曰:“江之此制,非直學其體,而亦兼用其文。”
可貴的是,江淹的拟古詩不僅僅是單純的模仿,而是巧妙借鑒衆家之長化為己用。他在模拟過程中加入了自己的切身體悟,注入了複雜的個人情感,真正做到了與模拟對象精神相通,是比單純的摹拟更高一層的創作。
曆代詩論對這組拟古詩評價也很高,如鐘嵘《詩品》将江淹與王微、謝朓并稱:“文通詩體總雜,善于摹拟,筋力于王微,成就于謝朓。”葉适則将其與陶潛、庾信并提:“江淹雜體意不淺,合彩和音列衆珍。揀出陶潛許前輩,添來庾信是新人。”論詩頗為嚴苛的嚴羽《滄浪詩話》也肯定道:“拟古惟江文通最長,拟淵明似淵明,拟康樂似康樂,拟左思似左思,拟郭璞似郭璞。”
《謝朓集校注》,[南朝齊]謝朓 撰 曹融南 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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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集箋注》,袁行霈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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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江淹類似,庾信也模拟阮籍《詠懷詩八十二首》,創作了《拟詠懷二十七首》這組主旨豐富、意蘊深遠的拟阮詩。在南朝詩人中,庾信屬于非常特殊的一位,有“由南入北”的經曆。庾信自幼随父出入于蕭綱的宮廷,後來又與編選《玉台新詠》的徐陵一起成為宮體文學的代表作家,其文學風格被稱為“徐庾體”。後因梁為西魏所滅,遂留居北方,又在北周代魏後于北周擔任要職,最終死于北方。在曆經國破家亡、被迫入北後,庾信文風産生了巨大的變化,一洗仕梁時的靡麗之風,慷慨悲涼的《詠懷詩》就是入北後寫成的。
《庾子山集注》,[北周]庾信 撰 [清]倪璠 注 許逸民 校點
《徐陵集校箋》,[陳]徐陵 著 許逸民 校箋
《玉台新詠箋注》,[陳]徐陵 編 [清]吳兆宜 注 程琰 删補 穆克宏 點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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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庾信經曆相似的還有王褒。王褒是東晉名臣王導之後,同樣是在西魏滅梁後進入北朝,從此就沒再傳回南朝。王褒在北周與庾信才名相并,現存詩歌多是到北方後所作。後來南方的陳朝與北周交好,許多寓北人士獲許回歸故國,然而庾信與王褒皆終生未還。
《王褒集校注》,[北周]王褒 著 牛貴琥 校注
那麼,讓我們再回到江淹:作為一位文學成就有目共睹的才子,江淹為何在後世人眼中卻隻剩下了“才盡”之名呢?
要找出這一問題的真相,我們首先需要了解江淹的人生經曆。
江淹生于宋末,死于梁初,享年六十二歲。他一生中經曆數次政治風波,從寒門子弟一步步進入南朝貴族的核心圈層,曆仕宋、齊、梁三朝。江淹少時為劉宋始安王劉子貞講授五經,因而得入仕途,年僅二十歲時從劉宋新安王劉子鸾幕中開啟政治生涯,幾經起落,所任多為末職。後來的齊高帝蕭道成在宋末輔政時将江淹召為僚屬,江淹在蕭氏稱帝過程中為他撰寫了多篇重要文書,逐漸受到重用。齊代宋後,江淹逐漸晉升,曆任中書侍郎、尚書左丞、禦史中丞等要職。齊末,梁武帝蕭衍起兵,江淹再次依附新朝。入梁後,他一直地位顯赫,卒時官至金紫光祿大夫,封醴陵伯。
梁武帝蕭衍像
這樣來看,江淹的人生際遇可以鮮明地分為前後兩個階段,後期的官運亨通與早年的窮愁困苦是截然不同的,而他那些廣為後人所熟知的作品大多作于宋及齊初永明之前,即早期仕途未顯時。閱讀江淹成就最高的詩賦,可以發現這些作品反映的多是他坎坷不平的生活和情緒,怨恨和愁思是他重點着力的兩個主題,而這些都源于他不得志的早年。在江淹的大量文學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極富才華而憤世嫉俗的寒庶青年的典型形象,他目睹人間諸多不平之事,于是不平則鳴,這就是他的代表作《恨賦》《别賦》和拟古詩的特點與風格。文人才士的悲劇命運和由之而生的激憤情緒,再加上以文章求進的客觀動機,使得年輕的江淹才思泉湧。而在功成名就之後,身居高位的他失去了創作所需要的情境,是以也就難以再寫出好作品來了。可以說,或許江淹并非“才盡”,而是在思想和身份發生轉變後而“辍筆”。
《江文通集彙注》,[明]胡之骥 注 李長路、趙威 點校
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提出:“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從江淹、鮑照、庾信、王褒等南北朝文學家的身上可以看出,在這一時期,文學創作與時代,或者說與社會現實關系的關系确實是十分密切的。南北朝是中國曆史上著名的亂世,全國長期處于分裂的狀态,“世變”也促成了文學領域的許多新變;而從社會層面來看,南朝又很大程度上繼承了東晉的門閥制度,士族和庶族的對立成為這個時期的一個重要特點,寒士的不平反映在文學創作中,也就成為這一時期文學的特色。
《文心雕龍校注(全本)》,[南朝梁]劉勰 著 [清]黃叔琳 注 [清]李詳 補注 楊明照 校注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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