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羅夏
上個月，中國商人高浩宇（Haoyu Gao，音譯）的上訴被駁回，被紐西蘭高等法院判處賠償全球奇異果生産巨頭佳沛（Zespri）1200萬紐元（紐西蘭貨币，約5486萬人民币）。
如此高的賠償還是已經大打折扣後的數額，佳沛公司剛開始提起訴訟時，要求賠償整整3000萬紐元（1.37億人民币)。去年2月，法院一審最終判決高浩宇賠償1500萬紐元（6857萬人民币），這一次相當于抹了200萬紐元的零頭，光是這個零頭就超過了900萬人民币。
而這場天價官司的源頭，隻不過是一株不起眼的果樹藤條。
這件事最早還要回到11年前的2010年，當時猕猴桃潰瘍病（PSA）在紐西蘭的果園中肆虐，近40%的果園都出現了感染狀況，整個紐西蘭種植業遭受了巨大打擊。
面對不斷蔓延的感染，佳沛公司聯合其他機構投入了幾百萬美元，從50000品種中挑選出40個品種，其中4種入圍了果園種植實驗，最終脫穎而出的品種就是現在的“陽光金果”（G3）。
事情到這裡本來應該結束了，畢竟新品種已經培育出來了，随着新品種的推廣，感染自然會得到控制。結果佳沛公司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突然在2016年發現，自己剛培育出來的陽光金果以及魅力金果（G9）在中國的一些地區出現了大面積種植。
佳沛公司聘請私家偵探對這些果園進行調查，最終追查到了高浩宇身上。他從紐西蘭一個小鎮購買了一個奇異果園，并将一批果樹芽木偷運出去，以6萬紐元的高價進行兜售。
▲陽光金果
從整體上來說，這件事隻是中國和紐西蘭農業合作的一個小插曲，畢竟也是在2016年，紐西蘭方面還曾經跟中國合作對抗奇異果病蟲害，畢竟“紐西蘭擁有龐大的奇異果物種資源，但中國奇異果的多樣性簡直無窮無盡。”2021年上半年，佳沛公司還在籌備跟中國合作種植陽光金果。
但是這件事還反映出另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當中國人在超市買水果蔬菜的時候，很大程度上要依靠國外提供種子和優良品種。
紐西蘭人之是以說“中國奇異果的多樣性簡直無窮無盡”，是因為中國本來就是猕猴桃的老家，中國野生猕猴桃最早的記載可以追溯到距今2800多年前。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提到了猕猴桃名字的由來，稱“猕猴桃其形如梨，其色如桃，而猕猴喜食，故有諸名”。
1903年，一位名叫伊莎貝爾·弗雷澤的紐西蘭女教師來到湖北，探望在此傳教的妹妹，她沿着長江逆流而上，并在宜昌發現了結滿果實的猕猴桃樹。被猕猴桃的美味征服的她把種子帶回來紐西蘭，等到1942年她去世時，整個紐西蘭已經有了幾萬棵猕猴桃樹，當時猕猴桃正在紐西蘭被叫做“宜昌醋栗”。
▲伊莎貝爾·弗雷澤
二戰後紐西蘭開始向海外出口猕猴桃，最開始他們把名字改成了“中國醋栗”，但是這個充滿東方特色的名稱在美國遭到了麥卡錫主義者的嘲笑，為了赢得海外市場他們必須想出一個足夠響亮的名字。
最開始他們想要把猕猴桃叫做“美龍瓜”（Mellonette），但是因為美國瓜類的關稅太高，這個名字沒有被采用。在一次頭腦風暴會議上，有人提議把紐西蘭國鳥幾維鳥（kiwi）的名字安在猕猴桃上，就叫“奇異果”（kiwi fruit）了。
▲幾維鳥
事實證明，一個好名字有多麼重要。沒過多久，奇異果的銷量開始直線上升，上世紀60年代的一條奇異果廣告催促消費者最好趕快下單：“最好立即訂購，奇異果比潛水艇上的紗窗紗門還緊俏！”不得不說，這廣告詞堪稱紐西蘭人的奇妙比喻。
而現在，作為猕猴桃原産地的中國，反而要從紐西蘭進口優良品種，一些種植者甚至不惜從紐西蘭偷運芽木來種植，确實相當尴尬。
實際上，不止是奇異果，中國超市中很大一部分水果都來自國外。
就拿葡萄來說，很多非常受歡迎的品種都來自日本，包括“巨峰”、“夏黑”、“金手指”以及“陽光玫瑰”等。在柑橘品類中，“春見”、“不知火”、“愛媛”等也來自日本，更不用提幾乎所有中國人都知道的“紅富士”蘋果。
▲紅富士蘋果
這本來不算是什麼問題，至少在最開始不是。
我國在建國之初就非常重視引入國外的品種資源，當時的原則是“平等互惠，互通有無，有來有往，等價交換，以寶換寶”。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一共引進了大約2萬種品種資源，比如德國馬鈴薯、意大利小麥、東非劍麻等。
這個數字在随後迅速增加，1971年到1980年，我國累計引進種質資源44468份；1981年到1985年累計引進44071份；1996到2009年累進引進80000份。這些引進的動植物品種為中國農業進步做出來重要貢獻。
當然，既然是“平等互惠，互通有無，有來有往，等價交換，以寶換寶”，其他國家自然也從中國的物種資源中獲益良多。美國從中國引去的大豆資源中找到了抗澇和抗根腐病的基因，并加以利用；日本利用中國抗稻瘟病水稻品種育成一系列抗病優良品種。日大學技人員利用中國提供的馬尾松花粉，通過雜交，培育出抗逆性強的和華松。中國的梅山豬被法國、美國、羅馬尼亞、匈牙利、英國、日本等國引去與本國豬進行雜交，培育出新品種。
1994年8月，為盡快縮小我國農業科技與世界先進水準的差距，國務院準許，從“九五”計劃開始實施“948項目引進國際先進農業科學技術計劃”（簡稱“948”計劃）。
948項目引進了大量優良品種，培育了500多個新品種，日本的紅富士蘋果也是在這時進入中國的。
但是，“以寶換寶”的前提是人家願意跟你換，萬一人家不願意跟你換怎麼辦？
去年12月，日本對《種苗法》進行了修訂，并在2021年4月正式實施。新的法律規定，種苗開發者在注冊時可指定該種苗隻許用于國内甚至縣市市場，農戶或企業使用注冊品種時需付費并獲得使用許可。違反該項修正案的個人可判處10年以下監禁或1000萬日元以下罰金，法人則可處以3億日元以下罰金。
也就是說，未經許可，日本培育的農産品種子和種苗不準帶出日本，甚至不準帶出當地。
随後，日本農林水産省又釋出了1975個禁止帶出日本的種苗名單，其中包括了“陽光玫瑰”葡萄、“甘王”草莓、北海道的“夢美利可”大米等等。
當然，因為“陽光玫瑰”在1983年就已經培育出來了，而且當時并沒有相應的法規，日本現在基本不可能阻止其他國家種植“陽光玫瑰”了。如今南韓“陽光玫瑰”的出口額接近日本的5倍，中國的陽光玫瑰種植面積已經達到日本的40多倍。
也因為這樣，“陽光玫瑰”的價格從最高的300塊錢一斤跌到了現在的十幾塊錢一斤，高端大氣的形象一去不複返。
日本人為什麼修訂《種苗法》，已經顯而易見了，畢竟培育一個新品種往往需要十幾二十年，自然不願意就這麼輕易流到國外。
不止是日本和紐西蘭，去年美國育種公司International Fruit Genetics表示，葡萄品種“甜蜜藍寶石”（Sweet Sapphire）是其專利産品，且已經在中國注冊了中文的商标。
▲甜蜜藍寶石
IFG表示，公司已成功在中國開展一系列法律行動。其中，江蘇省地方農業主管部門已對公司訴求做出回應，并對涉嫌侵權、非法銷售、推廣的行為主體，處以相應的行政罰款；此外，陝西省自然資源局也已勒令種植者停止非法種植、交易IFG相關品種種苗。
除了大量水果品種要依賴國外，中國的蔬菜市場對國外的依賴也同樣嚴重。
“中國馬鈴薯之鄉”的克山縣，有一半的馬鈴薯是來自美國的“大西洋”品種。我們平時吃的白蘿蔔，種子很大一部分來自南韓。這些種子的價格是國内種子的20多倍，但是因為南韓品種品相好，種子貴這麼多還是有競争優勢。至于辣椒，很多種子則來自以色列，不僅品相好，還能比國内辣椒品種多收一茬。
西蘭花更慘，中國的西蘭花種子供給長期被日本、歐洲等地的種業公司壟斷。2017年中國自主育成西蘭花品種在國内市場占有率不到5%，到了今年才提升到20%。
中國工程院院士陳溫福在接受采訪時表示，這些高端蔬菜水果，目前處在可能會被“卡脖子”的狀态。“很多人會說有錢就能買，實際并不那麼簡單。去年疫情期間，俄羅斯、越南等國就突然宣布暫停糧食出口。大豆是可以買到，但價格是人家說了算，這就是被人家‘卡了脖子’。”
不止如此，豬、奶牛、肉牛⋯⋯目前大規模飼養的品種幾乎都需要從國外進口。僅2020年我國進口種豬就超過2.2萬頭，再創曆史新高。從1994年到2007年，我國本土豬種的市場占有率從90%暴跌到隻有2%。如今，外國豬種幾乎完全占領了中國老百姓的餐桌。
不管是保護知識産權也好，想要壟斷利潤也好，各國對自己培育的新品種的保護必然會越來越嚴格。如果自己不能培育出來，就隻能花大價錢買國外的種子，或者花更高的價錢直接進口水果蔬菜。
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農業科學院副院長萬建民曾經說過，中國育種技術跟發達國家之間還有差距，“種業發展可以分為四個階段，1.0時代是農家育種，2.0時代是雜交育種，3.0時代是分子育種，包括分子标記、轉基因、基因編輯育種等，4.0時代是‘生物技術+人工智能+大資料資訊技術’育種。目前發達國家已進入種業4.0時代，我國還在2.0至3.0時代之間。”
差距當然是有的，而且不小，但新技術的發展也讓中國有可能“彎道超車”。中國科學院上海植物逆境生物學研究中心主任認為，“如果靠傳統育種，要趕上國外種業的技術水準需要很多年，但新的育種技術可以讓我們更快做到。”
也隻有我們追趕上之後，才有資格坐在談判桌上，進可和國外進行交換，退可滿足國内需求。
經過無數科學家的不懈努力，中國人已經能夠“吃得飽”，但是要讓中國人“吃得好”，幫助中國人實作水果自由和蔬菜自由，還需要更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