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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當代文壇曹雪芹?遭姚雪垠痛罵羞辱,學界批為辮子戲教頭

作者:劉宅宅

不管身後會留下怎樣的是非、毀譽、得失,在我們眼下這個時代中,作家二月河必定是個傳奇。

二月河,當代文壇曹雪芹?遭姚雪垠痛罵羞辱,學界批為辮子戲教頭

▲二月河,1945—2018,出在山西昔陽,幼居洛陽,成年後定居南陽

他的人生,都是一部勵志教科書,是自修成名的典範。他論出身,十分低微,與文壇前輩沈從文一樣,本十足“鄉下人”。他的最高學曆,據說是高中肄業,且是國小留級、國中留級、高中留級,21歲才勉強念完中學,一度是周邊人的笑料。他是大器晚成,終必遠至。

後來,他對戰友說過,那時是“實在混不下去了”,才不得已跑去參軍,軍旅生涯再苦,起碼還是條生路。萬幸的是,軍中也辦有個小圖書室,書不多,偏偏有套“二十四史”,平素散漫不羁的他,空餘就讀。這一讀就是10多年,待無奈退伍回家,書也翻的差不多了。他的同袍無法了解,覺得他怪,後來“很驚訝他竟成為了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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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時與弟妹

他不是天生便具慧根,不是出場就滿級,成長環境更逼仄難堪。在家鄉南陽那個小地方,他窮愁困頓了半生,也飽嘗了太多的冷眼與酸楚。那時的他,高才久屈,又懶得裝可憐,更不願矯情地自憐自傷,真是有挺立日月星辰下,冷眼看天下的精神闊氣。他的內心自有他的高貴。

未成名時的二月河,還叫淩解放:“淩”雲之志,其味誰“解”,又何處可以安“放”?

這樣一介魁梧粗犷的北方農民,生活中的所有愛好,除了喝酒、抽煙,就是讀書,以及漫無涯涘地作夢——廢品站撿來的一部《紅樓夢》,他幾乎翻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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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兵10多年,同時入伍的都已是正團,他還隻是個副指導員。就連這個末位,“原想走仕途,做‘一代名臣’”的他,最後都給作沒了;高中時起就談的女朋友,也轉攀高枝,另嫁他人,讓他長年為之一蹶不振;那時,連左鄰右舍,都覺得他不務正業,不可救藥,大搖其頭。

可就是這樣,在40歲的不惑之齡,在蹭蹬的低谷時分,在白河畔邊巷子盡頭那間僻陋、潮濕、狼藉的老屋冷窗下,似乎不甘于每日就打水、喝茶、看報紙蹉跎,有意尋求解悶似的,他毅然與筆續盟,篝燈呵凍中操持起了曆史小說。他很早就患上糖尿病跟腦血栓,就是由于夏天寫作時為不被蚊咬,長期将雙腳泡涼水桶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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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人到中年的他,開筆寫《康熙大帝》時,連筆名都随意取的,隻因在黃河兩岸生活,遂名“二月河”。無名小卒,書辛苦備極寫成,也無人問津,到處找關系發表,到處請人指教。那年,第一卷《奪宮》完畢,他攜書興沖沖跑到北京,提着豬頭拜谒同鄉成名前輩姚雪垠,求其指導與扶持。

誰想,此番投贽,完全走錯了廟門。姚沒翻幾頁,就是劈頭蓋臉一頓冷嘲熱諷,直言“中學水準”。往後,他的清帝系列終于受到熱捧,橫空出世,實漸如鬥,“村學究”徹底鹹魚翻身,可這次會面帶來的刺激、不屑,與羞辱,二月河依然無日或忘。很多年後,他意味深長寫下這兩句話:“拿起筆來,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筆來,夾着尾巴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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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雪垠,1910~1999,河南鄧州人,《李自成》作者

二月河一生,寫了幾千萬字的稗官野史,而他自身中年奮起、一舉成名的傳奇,其實更是讓人感慨萬端的。10多年前,曾偶過南陽,發現這座小城,處處“二月河”身影,差不多都當他“國寶”般對待的,可謂殊榮備至。可我還依稀記得,那日瞎逛時,想到最多的,反倒是更早些時候,電台記者到他家采訪的場景。那個寒酸的環境、那個落寞的身影,是足以勾人鼻子一酸的。

這樣一位傳奇作家,總讓我聯想及他終生尊奉為偶像的曹雪芹。他們的功成名遂,你們看到成功學榜樣,我更咀嚼到鮮花簇擁前,人生實難的萬般無奈。我向來以為,生活中的二月河,最可貴之處,當在于:他認識到了自我,始終處于一種自信的狀态,這實屬于一種難得的生命自覺,進而無論身處何等逆境,都可免于絕望枯槁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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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解放路附近無名小巷内,二月河出沒了近20年的“洞穴”舊居

半生著書黃葉村,江湖雜學談何易,慘綠消磨至白頭。農民淩解放終于翻身為二月河的傳奇,是令人動容,也足讓人敬佩的。

可是,倘若以平心說、以公心論,去評價二月河的作品,我以為也是問題多多的——盡管這世上本無完美無缺的東西。

一個核心定位問題可能在于,二月河自诩所寫是“曆史小說”,但他的這些大作,終究還僅止步于“民間演義小說”層面,無論見識、技術、還是文字本身,都是時下的網文水準,隻宜消遣,難登大雅,更不足以傳世。像同行高陽等人那般,将此道提升到“文化曆史小說”的格調,他的确是乏此能力的。他的天資、才情及知識儲備,畢竟都缺憾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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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小說界大牛,左起至右:高陽、牛哥、諸葛青雲、古龍

二月河的曆史小說,一個字總概内涵,就是“俗”。其所效法對象、審美品味、思想資源、精神認同,都還是通俗的、民間的、野史的三家村曝言格局。俗,最大的好處,是少了很多道學味、頭巾氣、學究調,可随攜的最大問題,在于村土味過重,牽強附會太多,無法達成帶有現代意識的、文人化、精雅的正經創作,更乏求新、求變的意識,一不小心就滑向地攤文學。二月河的幸運,在于出名早,站風口上,得風氣之先。

他的文字功夫,也很難說是高明的。他逝世時,鋪天蓋地的追悼文章尊奉他為“文學界泰鬥”,可他的文筆,是極枯燥無味的,總如爛泥灘一般絮叨。尤其是《康熙大帝》系列,簡直不堪卒讀。但凡名家、名作,必有回甘谏果正味森森的文字味道,可讀二月河是尋尋覓覓都難找到的。我自己,上中學時就讀二月河,可真的常常感覺,讀其原著,還遠不如徑直看改編的電視劇有意思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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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深受《紅樓夢》的影響,本身也是紅學家

也受這兩方面局限,他的小說,從早期的《康熙大帝》到晚年的《胡雪岩》,30多年迎曉送昏縱筆生涯,可永難擺脫如此弊端:字不求其雅,詞難免其俗;文速則失在急躁,筆緩則原地回繞;情往往輕寫淡描,境每每虛構捏造;事常越過常軌,人多過分誇飾;情節屢濫用懸疑,說教亦過分唠叨。這樣,不隻内容太割裂史實,為了支撐自己觀點随意拿捏史料,在文字上也欠缺錘煉功夫,多淪為沒有餘味的口水話的。

也就是說,二月河的大作,除《雍正皇帝》教成熟外,整體上很難稱之為“文學”,迹近《故事會》雜志的“民間故事”文本。本來,所謂“秘史”寫作,其核心基點無非有二,一是狗血,二是爽快,二月河的小說,受此類束縛太多,對它的藝術性實不必抱過高期望。二月河潛心浸潤的,無非稗官野史、江湖雜學、帝王将相傳說,這幾乎都是來自民間的底層神話、野味傳說、鄉村民俗、地方趣味的混雜,通俗化是極緻了,可也過度背離了曆史與文學。可以說,這是古代中國“說書人”的傳統,而非現代知識分子的創作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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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雍正王朝》與《還珠格格》帶動下,清宮戲霸屏

結果,這些作品,為大衆喜聞樂見的同時,也讓淺俗的糟粕攻城略地過甚了。越到後來,那些世俗性、商業化、泛政治以及娛樂玩意的東西,就越将二月河裹挾其中,最終無力自拔了。

以上還隻是純作品的诤論層面,二月河最引發诟病的,進而連人品也遭累頻受質疑的要因,自然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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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嘩與争議不斷

最嚴重的指控在于說,他那些專力于鼓吹滿清帝國明君賢相的小說,所帶領的并非是一個時代的好風氣(用流行話講即“正能量”),而是迎合甚或開啟了一個跪舔愚忠思想,及讓“辮子戲”霸屏的惡性回流潮。也是以,即便是他剛下世,屍骨未寒,還是會有各路“英雄”跳出,肆意譏貶他的作品,連帶人品都被攻擊。

中國文人的傳統,要麼獨善吾身,要麼邀功取寵,乃行舍用藏兩大出處。比如,清乾嘉時期文獄橫行,讀書人轉向樸學;而後時代,文網也不免峻急,一些人殚誠畢慮塗抹曆史小說,行影射大法為朝鳴鼓開道,前有姚雪垠《李自成》的大談革命,後有熊先生《張居正》吹噓“明相新政” ,都是此端手法的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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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小說作家熊召政,1953年生于湖北英山

的确,從一些隐約的寫作意圖揣測,二月河是有着眼于現實解釋亦或為之開脫的用心的。甚至可以稍涉偏激地講,二月河的“吾皇萬歲”系列,與其定為“曆史小說”,毋甯說是“帝王惡捧史”,且以一筆之力為1990年代以來滿清帝王形象的翻身,與後來的影視霸屏,以及為衆多封建沉渣意識的打撈工作,立下了罕有人匹的功勞。

人送他“皇帝作家”這徽号,可以了解為吹噓,其實也能讀出諷刺之意,全看如何了解。我們也完全可以看到,這些年,康熙、雍正、乾隆等清帝,早已成為中國輿論場的頂級大IP,以至于一度出現過“四爺很忙”的調侃。追本溯源,二月河才是那個捧紅清帝們的始作俑者,是“清宮宇宙”的開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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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可,1957年生于上海,号稱“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文化學者之一”

這種創作趨向,很大程度上确實讓二月河小說的思想等級淪陷不少,更顯示其作為知識分子,對責任與擔當的漠視。知名學者朱大可批評二月河,說他作品愈暢銷,危害也愈大,雖有點上綱上線,細思也并非完全沒有道理。他說:

“近年來,有一種讴歌封建專制主義的傾向,餘秋雨的《文化苦旅》開了先河,二月河的小說進一步發展,到後來清代電視劇在熒屏上泛濫成災。這是一種文化上的倒退,有很大的副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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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史可法祠

在二月河以前,帝王将相尤其是清朝諸君,在民國以來的評價系統中,基本是以暗黑形象存在的,“君臣主奴”的渣滓思想更是被着意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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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劇照

這些,不僅在嚴肅的研究著作是主基調,連金庸、高陽這些海外通俗作家,倘涉及乾隆、胡雪岩等清君臣仆時,即便有同情也不好明目張膽。此番狀況,直至1980年代末,二月河的《康熙大帝》、《雍正皇帝》等大作聯翩出世,并且随之先後被改編成現象級的電視劇,輿況頓時逆轉了。

在二月河筆下,曆代滿清專制君王的面目,不但得以置頭換面高大上全了,而且一舉打破姚雪垠等前輩硬邦邦直拗拗的老套路:原來,康雍乾不但是雄才大略、鞠躬盡瘁、一心為民、千年一遇的明君,也是人君,仁慈寬厚下,食人間煙火了,有血有肉了,有七情六欲了。大辮子飛呀飛、奴才聲聲震華夏,曾經的血流成河,在清新文風吹拂下,早已風幹,質感絲滑還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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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豬腳子”乾隆皇帝

就如有人早指出的,二月河帝王小說給我等普羅大衆灌輸的感覺,是原來高居九重霄上的清帝王将相,也與自己一般,每天吃喝拉撒,感情親近了;所诠釋的宮鬥權謀、算計之法,原來是人生必備演技;禦用文人如此正直,忠誠可嘉;作專裁帝王竟然這般辛苦,他們不僅不奢華,還是人道、勤儉、愛民的模範,我們平頭百姓使勁磕頭是如此正當,連抨擊他們是何等不近人情........隻有皇帝們的文治武功,而從來見不到老百姓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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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書中扉頁自白

當初滿洲入主中原時的流血漂杵,也被文字洗涮的窗明幾淨,揚州嘉定記憶,明明血淋淋一片,卻不聞一點腥氣,隻是青草淡香。太平滿清,全天下大和諧,滿漢一家親,處處歌舞升平,過去史家對封建皇權的抨擊、對極權文化的批判、對殘暴惡行的揭露,以及對形而上的自由觀應有的反思,都被二月河的乾坤大挪移給消解了,近乎把血腥的曆史弄成咿咿吖吖的床戲,且随着電影視劇無遠弗屆的熱播,由此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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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界大佬劉夢溪:清宮戲與系列小說泛濫,攪亂了近幾十年來我們艱難厘清曆史真實的努力

前人早說,有一種野蠻,就是在奧斯維辛之後寫詩,還廉價地譜曲歌唱抒情。可以說,從這些層面看, 二月河對當代曆史小說的貢獻,固然是人所難及的,可他同時夾帶,更多的“私貨”,也是逃避式的,是麻醉性的,而非追問式的、反思性的,不是建立于真實與正向曆史觀之上的。

隻是還得辯白,我啰啰嗦嗦扯這些,用意也并非完全貶斥二月河,不過如實談點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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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陽卧龍崗——二月河生前常往散步之地

平實而言,很多對二月河先生其人其文的批評甚或是攻擊,是過于嚴苛的,也是有失恕道的。就作品而言,二月河完全無忝一代名家之稱,值得被人紀念;就為人私德而論,他也并沒多少值得非議之處,無論籍籍無名前還是暴得大名之後,都本分做人、老實寫作,也從無蠅營狗苟之事,也時常主動躲避名聞利養,不失中原布衣狂狷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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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居門前殘留的紙條

他遠非知識分子典範,但也比絕大多數的當代中國文人要體面的多。他73年人間生涯,始終淡泊勤奮如一,雖下筆建構出了一個接一個氣象恢闳的文學世界,雖年年名列“作家富豪榜”前頭,卻自甘寂寞,好助樂捐,逝前還蝸居南陽僻陋老房子,從不以為意,修養之得、慎獨之持、實踐之功,難能可貴,可欽可佩。偶爾迎合說幾句場面話,亦人情所難免,實不該抓此大作文章,厚誣逝者。

二月河,當代文壇曹雪芹?遭姚雪垠痛罵羞辱,學界批為辮子戲教頭

但我想說明的是,對任何公共人物,倘一味地跟風吹頌,也非正道所宜。社會需要一些雜音,聽聽不同的看法,是以敢胡言亂語,扯幾句不合時宜的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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