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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者(民間故事)

作者:溜溜球的春天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已是入更,柴叔的燈火搖曳着,夏夜的飛蛾便三三兩兩地飛來。他依舊不疾不徐地行進着,每邁出一步,燭火邊的飛蛾就多上幾隻。燭蠟一滴滴淌下,燭光愈發的微弱,飛蛾越是奮力向前擁。一絲風吹過,飄落了紛紛揚揚的羽翼,或許還有,你我肉眼看不見的光。

“你應該到光明裡去看看。相信我,這隻是黎明前的黑暗。”他永遠記得在那個大雨傾盆的午後,她如是對他說。他笃信。他如何能不信她?他的世界沒有陽光,她的出現為他帶來一線光。又或者,她就是他的光亮。

“哈哈,瞎子,醜八怪……”那是他第一次在白天拄着杖摸索着去那兩旁栽種着白玉蘭的小徑,他聽見這樣的聲音。此前他都是由母親伴着在月色中踱步的。他想,大概是因為月色中的花更為芬芳吧。母親從未對此作過解釋,他卻對那不曾踏足的白晝充滿了好奇。聽鄰家的阿婆說過,在這樣陽光和煦的白晝,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夾雜着玉蘭香,尤為醉人。他欣然往之,卻聽到這樣充滿嘲諷的話語。他知道,他們多稱盲眼人為瞎子。但是自己醜嗎?他不知道。他甚至可能永遠都無從得知。可是既然能緻使他們這般嘲諷,想必是了。

那一次,他聞見了陽光下白玉蘭的别樣芳香,那是黑夜裡所沒有的帶着暖意的芬芳。于是他還是去了,在又一個風和日麗的白晝。但是粗暴的嘲諷壓抑了花香,聲聲以摧枯拉朽之勢侵蝕他的五髒六腑,像一種墜入寒冰池的刻骨涼意,幾欲讓人窒息。但他畢竟是個要強的人,他隐忍着,上齒緊咬下唇,抑制着巨大的悲痛,棄了杖,兀自奔向小徑後頭雜草叢生的山丘。

他席地而坐,将頭埋在雙腿間,深深地埋着。蓬亂的發絲沾滿了草籽,兩行清淚無聲地滴落。他仿佛明白了,并非花在夜間更為芬芳,不過是他須藉隐匿于夜晚獨有的黑暗,極力避免傷害。人言可畏,況且他本不是什麼堅強豁達之人。久居黑暗卻也讓他早已心生厭倦,想來欲行走在光明中的唯一辦法是離群索居,那個誤入的小山丘倒是個不錯的去處。至少,那兒沒有嘈雜的人聲,他得以享受片刻的安甯自在,還有衆生平等的陽光普照。

隻是他真的可以完全安然置身于白晝嗎?不,不可能了。旁觀者因嘻笑而扭曲的嘴臉在他的腦海中浮現,成為他午夜揮之不去的夢魇。自己當真如此惹人厭嗎?答案是肯定的。他發了瘋似地用力拍打自己的頭部和臉頰,精疲力竭後抱頭痛哭,他實在不明白這樣苟延殘喘的意義在哪裡。

直到遇上了她。她告訴他,飲茶是為了止渴,吃飯是為了活着,活着本身也隻是為了活着。沒有什麼是不能忍的,因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她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呢?

落日山丘,斷鴻聲裡,清新緻遠的香氣。他是盲人,但他能感受到那本不屬于這荒蕪之地的芬芳。是曾令他心馳神往,誘使他到光明裡來的白玉蘭香。他欲往尋之,又害怕再次受暴露于人群的傷。他站起,立在原地,花香卻似乎離他愈來愈近。

“送給你。”他聽見一個清脆又不失婉約的聲音。不是銀鈴,勝似銀鈴。在那一刻,仿佛花之香與音之美俱呈于自己眼前。他雖看不見,卻感受得到。他猶疑着攤開手掌,有什麼落入手心,覺着絲絲溫熱。他試探性地以指尖觸碰,柔軟,一瓣撥開,又一瓣。

“喜歡嗎?”聲音近了又近。她定是在等待他的回答,可是他該如何回應呢?

“我其實看不見它。”陷入沉寂,她或許在端詳他的雙眸。

“你可聞見了花香?”她如是問道。

“聞見了!”他如實回答。

“你覺得它是美的嗎?”

“如此清香,花瓣片片質地柔軟,想必是美的。”

“你既知其芳香與美好齊集,還不足以判定喜歡與否?能目見其形固為一快事,奈何這世間萬物無窮匮也,目之所及參差不齊,有時未必能擇優入眼。倘若未見其身而可知其美,又何必囿于見與不見?”

葉落鳥鳴和着她的聲音入耳,可比天籁。縱使他的心是四面嚴實的牆,也擋不住這一線明媚的光。

在一個個藍天邈遠的午後,他向她衷腸盡訴。她則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引經據典回顧前塵開解引導他。他仍是看不見任何東西,依舊能聽見不懷好意的戲谑聲。他也傷心也難過,但不再流淚。總是想起她語如春風的勸慰,就着一點暖意熬過這冰封的漫漫長夜。

對目見光明世界的渴盼與日俱增。他并非想萬水千山看遍,不過希求一睹他朝思暮念的那個女孩的容顔。倘若有那麼一天,他定要親手折下剛在枝頭綻開的白玉蘭,佩在她的發髻上,凝視她的語笑嫣然,挽着她的手,與她共賞細水長流。

他接受了眼角膜移植手術,似乎這從不需什麼勇氣。刀劃過的感覺很痛,痛且快。他甚至未待拆下繃帶,看看自己賴以依托的肉身,看看生他育他的雙親,看看天上雲水上瓶,便奮力朝昔日的小山丘奔去,那個承載了他與她共同記憶的所在。曾在那兒,他緩歌,他慢舞,他們用文言文對話饒有韻味,她是曹衣出水,他便是吳帶當風……

而今,他終于得以細細端詳陽光照拂下她的面龐,她的周身。他迫不及待地解開繃帶上的結,繃帶一圈一圈掉落,一種前所未有的灼熱刺得他眼睛生疼。但這又算得上什麼呢?

想來自己應該可以坦坦蕩蕩穿過人群了,這個快意之地,也是傷心之地。他還是鼓起勇氣,強裝鎮靜地走過。他竭力睜大雙眼環顧四周,他看見正在打鬧的孩子靜了下來,随即四散開,嘴裡不停嘟囔着“醜八怪來啦,快跑啊……”他不置可否,權當他們未看清自己已然雙目洞明。

那都不重要,隻要她明白就好。他加快腳步隻顧前行,分明感覺迎面萦繞了一股熟悉的清香。她是否猶在原地?

風吹仙袂飄飖舉,猶似霓裳羽衣曲。毋庸置疑是她了。他悄然走近,伸出雙手覆在她的眼簾。她不言語,隻是輕輕撥開他的手,回頭看向他。她能否望見他眼裡的柔情,他多麼渴盼她亦如是。目光交織相遇的刹那間,他卻覺察到她眼眸裡滌不盡的充滿肅殺的寒意。

叫他如何接受?為什麼是這樣的?本不該這樣的。但他确信自己沒有看錯,他隻是實在不明白這究竟是因了什麼。

他向前邁了一小步,試圖靠近她。她卻向後退了一大步。

“我們不該如此接近的。”這突如其來的話語,如同晴天霹靂令他始料未及。

他血氣上湧,抑制不住内心的起伏落差,用手掌緊緊按住她的肩:“此言何意?君曾記玉蘭香裡吟唱話浮生,與君約來日促膝?我多麼渴望走近你,不過囿于眼盲畏光。如今曆經艱辛終于得見光明,你又何故拒我于千裡之外?”“我們不過萍水相逢,隔着卷簾互相取暖各取所需。如果做純粹的知己這麼難,不如當斷則斷。再則不得不告誡一句,柏拉圖式的愛情是不真實存在的,至少不存在于這個世界。”

他的手滑落,她轉身離開,決絕得讓他透徹地了悟,自己于她而言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過路人。

留他一人在彼地,像極了他第一次因人嘲諷而躲進這裡,孑然、痛心。他忽然想起那句“醜八怪”,難道自己之是以不受人待見不隻是因為眼盲?

也罷,事已至此,還有什麼是不能接受的?他就近來到溪邊,溪水清澈。他俯下身,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又複睜開,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久居黑暗,原不知美醜。今以己貌比她容,誠不如。

或許這即是得見光明後仍然倍受嘲諷的來由,亦是她不願與他靠近的來由。如果這是真相,他甯可從不知真相,不見光明。

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她卻太不容易。不論她是有意無意,确是她的春風化雨在無盡的黑暗裡給了他一線光亮,他得以藉着這微弱的光度過漫漫長夜,翹首企盼黎明的到來。

于他而言,她是光是熱,是人間美好的四月天;那麼對于她呢?他不願再深入去想。她不過是送了他一朵行将枯萎的花,或許也隻是碰巧猜中了他心裡的話,成全了他一場烏托邦式的夢,不曾想終成夢魇。

他卻自始至終是一個小醜,在世人眼裡如是,在她眼裡亦如是。也許他的錯就在于誤入光明,被花香吸引來到白晝,于是心中有了縫隙,被一朵不屬于自己的花誘使睜開雙眸,終落得強光灼傷血肉模糊。

白晝容不下他,光明驅逐着他。他就應該永遠隐匿在黑暗裡踽踽獨行,眼不見為淨,心不動是安。

他閉上了雙眼,依舊踏着那條人迹罕至的荒徑回家。他再不會踏足那條通明的小徑,總是花香醉人;他也不會再靠近任何一朵花,任它如何嬌豔可人。

他再未睜開過雙眼。自此,漫漫長夜裡多了一個盲眼掌燈人。

夜行者(民間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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