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生下來腦部患疾他被父母抛棄，靠吃百家飯睡破爛生活半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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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中等大小的冰櫃是村口小賣部用了十來年的，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用了，隻是插上插座，那冰櫃就像是一個七老八十的老人，用喉頭松軟的肌肉拉扯着胸口憋悶的一口老痰，吐不出也咽不下，卻還能吵嚷着發出轟鳴聲，讓人聽久了生出微妙的煩悶感。

小賣部的女兒阿花便主張将這冰櫃處理了。

老陶圍着冰櫃轉了好幾圈，右手拉着電線不放手，左手從衣裳領口伸進去摸摸後背凸起來的脊梁骨，又從衣裳下擺伸進去摸摸腹部凹進去的皮包骨，猶猶豫豫不知該說什麼。

布滿了黃垢的冰櫃早早被小賣部新買的大敞門取代了，裡頭積攢的陳年老冰也都化盡了，倘若不插電，看上去就是個老舊的破櫃子。

阿花倒是熱心腸，見老陶拉磨似的轉悠，問他：“陶伯，有什麼困難，你說吧。”

老陶不好意思地笑笑，“花妹，這櫃子是好東西，拉不動。”

阿花嗤地笑了出來，“我當什麼事呢。”順手拔下插座，揉揉額頭，“叫你兒子來呀！年輕小夥子麼，同你從前一樣。”

從前，從前老陶是村裡出了名的壯漢，雖然是吃百家飯睡破爛堆長大的，可天知道他如何生得一副鋼筋鐵骨。十裡八鄉都知道他身世可憐卻有一身腱子肉，有個什麼爬上爬下賣力的活路都願意喊他，一頓飽飯就夠工錢。

他是出了名的腦子不太靈光的黑戶，爹媽不知是哪年來的村裡又是啥時候走的，住的是人家廢棄了的小破屋。

旁人提起窮都說家徒四壁，他住的四壁都漏風。可就是這樣，老陶跟天生神力一般，放在從前，莫說就這麼一個櫃子，頂上再坐個大姑娘老陶也能拖着走。

沒人知道老陶是什麼時候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現在的老陶總是略微弓起背脊，大脊骨凸出來的地方被一層薄薄的軟皮包裹着，手腳依然麻利，卻總在不易察覺時微微顫抖。力氣大不如前，食量也是肉眼可見的小了。

生下來腦部患疾他被父母抛棄，靠吃百家飯睡破爛生活半輩子

有人說是他年紀到了，有人講是老天爺不再眷顧，可細細思量起來，大概是老陶有了兒子之後。

兒子不是老陶親生的，沒有姑娘願意跟他。

他那天在村西頭的水壩邊上通渠河泡了個澡——也順便洗了衣裳——穿過沒人照管的野墳地往村裡走，就聽見孩子奶貓一般細微的叫聲。

這是常有的事。

家裡養不起的孩子，由爹媽抱着走上幾個村子随手一放，能活下來是孩子命大，活不下來就是孩子命苦，老天爺總背着莫須有的罪名。

老陶咬咬牙把孩子抱回了他又破又小的屋裡，靠着讨幾口白粥把孩子拉扯大了。

那時候大家都窮，知道老陶養活自己都困難，可誰也不敢開口幫忙。老陶也從不讓孩子出門，隻是出去做事時多要碗米湯。

老陶帶着他那标志性的笑容擺擺手，含蓄地表達着不好意思，“還是自己來，慢慢回。花妹，多謝你了。”

他說着邊去搬那冰櫃，冰櫃四腳原本都是裝着一個小輪毂，已然斷了三隻腳，剩下那個小輪子也在重壓之下發出吱嘎聲。

老陶幹脆把小輪子拔了下來，他也不嫌髒，混着泥土的小輪子就這樣塞進衣兜裡。失去了最後一個小輪子的冰櫃顫抖着砸在地上，發出悶悶一聲，老陶繞到冰櫃另一側，口中振振有詞，一步步将冰櫃推了出去。

阿花看着他慢慢走出門口，忽地又想起什麼，抱起一旁打算扔了的被褥，又從小賣部裡掏出包友善面，追出去一把塞在老陶懷裡。

“陶伯，我要嫁人了，以後少回來，你多保重啊！”

老陶還是那個笑模樣，手摩挲過被褥，看起來比那冰櫃更是喜歡，“花妹，多謝！多謝！”

他笑起來的樣子這麼多年也沒變過。阿花還記得她小時候上學路上被男生欺負，老陶就跑出來替她解圍，陪着她一路走到學校，就是帶着那樣的笑容笨拙地哄她高興。

爹媽又在低聲呵斥她了，阿花習以為常，每次給老陶拿東西都要挨罵的。

這對開着小賣部的夫妻算得上是村裡的殷實人家，卻從來也不肯施舍半點給老陶，原本把冰櫃送給老陶他們就多少帶着不滿，何況這次還拿了包友善面。

用阿花爹的話說，他自己花上兩個小時把冰櫃拉去縣城裡賣廢品，還能得個幾塊錢呢——阿花利落地爬上床鋪，從最裡面的箱子裡掏出兩塊錢，一把遞到她媽跟前，“别吵吵了，這包面我買！”

老陶這天在路上走了好幾個小時，确然如他所說，他是拉不動這櫃子的，先是把手打直了推着走，上小坡時變成了彎着手推，上大坡時就成了用肩膀頂着推，最後不得以将整個身子背轉過去，腳下使勁蹬着堆起一起小小的土包，借着這口氣終于成功。

接着又是下坡，下坡是比上坡更兇險的，他不得不用盡全身力氣把冰櫃摟在身後，一面小跑着以免被這厚重的冰櫃砸倒在地。

才補過的鞋又磨出了兩個口子。

老陶倒不覺得疼，因為腳上的繭子暫時替他分擔了疼痛。

如此反反複複折騰，老陶才算回到了家。也顧不上灑掃一身土塵，老陶把冰櫃安置好了，阿花送的被褥一味鋪了進去，這才掏出那袋友善面，輕輕抖落兩下。

一個孩子出現了。

任憑哪一個人見了這孩子都會大吃一驚，他看起來弱弱小小的，臉上連着抽抽了好幾下才算是擠出了一個笑容，走起路來更是偏偏倒倒。

老陶也不去扶他，任他這樣歪歪扭扭，用了好長時間才走到面前。

老陶像拎雞崽兒似的把那孩子提起來，放進了冰櫃，冰櫃沒有插電，鋪了被褥很是舒服，孩子高興得連連拍打被褥。

老陶看着，仿佛也被這樣的快樂感染，不由得低下頭去，把滿是汗水的額頭靠着孩子的臉邊，他的胡茬刮在男孩臉上，汗水滴在男孩身上，孩子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隻是一味表達着高興。

老陶這才想起手裡那包友善面，大手揉搓着，很快捏成了一包面渣。男孩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奇地啊的一聲。老陶笑着拎起面袋子拆開，把調料一一倒在裡面又晃了幾下，捏了一小口喂給孩子吃。

那男孩仿佛吃到了什麼絕世珍馐，伸手就去搶袋子。老陶也不躲閃，任由他搶去了。

男孩學着老陶的樣子抓了一把，然而拿起來時隻剩了兩三根。他慢慢轉了轉頭，仿佛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半晌又高興起來，伸手把面塞進了老陶嘴裡。

老陶叼過那幾根面，一口囫囵下去，摟着男孩哈哈大笑。

他把小輪子掏出來，男孩臉上的驚喜甚至把眼睛都擠得看不見了，一手抓着袋子一手抓着輪子啊啊大叫。

那天晚上是男孩出生以來睡得最好的一夜，因為他終于有了一張不透風的床，被老陶摟在懷裡的他甚至感受到了熱。

老陶也有些熱，扯了幾聲撲鼾又揉揉鼻子，男孩挪挪位置，把懷裡揣着的輪子塞在了兩人中間。

這之後男孩就在冰櫃裡安了家。

他仿佛聞到了這冰櫃曾經裝有的冰淇淋的香甜，又或是湯圓餃子的飽足，除了拉屎撒尿是不願意離開的。老陶也并不勉強他，吃的喝的都往裡頭塞。

隻是男孩吃喝時一定要抓着那個輪子，老陶就呼噜呼噜他的腦袋，“臭小子，沒見過好東西。”

男孩擡頭看他，又扯出一個笑容。

老陶若有所思地看看他，“也不會叫一聲爹。”

其實他也不會。

吃百家飯的孩子有兩種，一種是爹媽沒了衆人幫着養活孩子，另一種是爹媽不知所蹤孩子就靠天吃飯，老陶明顯是第二種。

他打小就會四處找沒人看着的吃食，地裡剩的蕃薯、啃不動的老玉米甚至是山崖邊邊的野果子，他都去摘過，連旁人害怕的蛇果他也敢去扯。

老一輩都說吃了蛇果要害水蛇腰、蛇纏身，可他到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可見人到了要餓死的時候，蛇也是發了善心的。

可他又不是沒有爹媽的。老陶總記着他爹媽——當然不論夢裡還是印象裡，兩人的模樣都不大明顯——也總想着去找他爹媽。

在這村裡，和他一邊兒長大的是個人都能罵他一聲死野種，連路過的狗也能趾高氣昂地往家門跑，隻有他低着頭回破屋子裡躺着，四面八方的風吹過來，天上調皮的星星有時候還會變成冰涼的雨滴。

從前老陶能賣力氣，是鐵着心要去找爹媽的，可是……

可是，他撿到了這個孩子。

老陶想，孩子一定能記得自己有爹媽吧。爹媽不知道走了多遠，把他塞在草叢裡，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不不，老陶又想，還是回回頭吧！

他聽着孩子的哭聲，腳下是一步也走不動了。那孩子哭起來是很可憐的，就像是一個勁兒在喊，爹啊，爹啊！

老陶又呼了男孩腦門一把，“臭小子，真不會喊爹？”

男孩還是扯着嘴笑。

老陶再想想，就這樣吧，不會喊爹就算了。

不敢讓這孩子出門，因為他不會喊爹，怕被村裡的孩子和狗給欺負了。如果那些人罵他野種，那狗再把大狗叫出來，孩子心裡得多難受啊！

可老陶的力氣是一天比一天小了。

他摸着肚子邊凸起來的那一塊，那塊肉卻是一天比一天大。

老陶想起來就罵上一句，“吃的全養在這兒了！”可又仿佛不是養，因為那地方隐隐作痛，大有把一個精壯小夥掏空的架勢。

他開始長久地躺在冰櫃裡，艱難地尋找一個抑制疼痛的角度。

男孩張着嘴半天，才能輕輕發出一個啊的聲音，以表達他的關切和疑問。老陶就摟着他躺下，把男孩圈在自己懷裡，順着房頂裂口的地方指着天上的星星，“小子，你爹我要去那兒了。”

男孩連連啊了兩聲，老陶聽出了不滿，可他沒有力氣了，手指在半空裡抖了好幾下，才艱難地落下。

男孩第一次走出了破敗的小屋。他每走一步就回頭望一眼冰櫃，仿佛那是他力量的源泉。

可是走得遠了，那冰櫃就看不見了，他站在原地躊躇了好久，眼中蓄滿了淚水，張着嘴卻發不出聲。

他終于鼓足勇氣多走了一步，一步，又一步，最終在不知道離家多遠的地方找到了老陶曾喂給他的野果，高興地一把抓上去。

沒有拔起來。

他沒有力氣。

男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手攥着野果的葉子不停搖晃，口中喘着粗氣給自己加油，終于一個跟頭翻倒在地，拔下來幾顆果子。

他一步也不停地往回走，因為試圖快走亦或是奔跑而跌倒了幾次，又撐着爬起來跌跌撞撞接着走。

好不容易見了那冰櫃，他手裡的果子不知何時又掉了一顆，他頓住腳，茫然地看看手裡又看看冰櫃，轉過身去四下尋找卻找不見。

天上突然一道驚雷炸響，男孩猛然驚醒似的往冰櫃那裡走去，一把将果子舉起來，生怕老陶看不見。

怎麼會看不見呢。

那雙小手上又是泥又是血，緊緊攥着的野果葉子也是灰撲撲的，上頭的果子被半扯着垂落下來。

老陶又扯出他那個标志性的笑容，“好兒子，像你爹，餓不死了。”（原标題：《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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