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百上學堂:北大家書集》29
上完一天課回到宿舍,在房門外聽見裡頭有男聲,推想是室友的男友來了,特意敲了門。果然不錯,她的男友出差回來了,急急到北大來接女友共享難得的周末假期。
此君從事業務工作,而且入行有年,交際手腕理當不差。還有一點,女兒從室友與他的每日電話通訊,或單純從室友那兒得來的訊息,這位先生有男性少見的細膩,大陸谑稱為“雌雄同體”。他一看到女兒進門,先是笑盈盈地打過招呼,很快就提起室友常對他贊美女兒的毅力。
毅力?什麼是毅力呢?就是面對一件苦差事,迫于責任、利益或其他種種現實因素,隻得埋頭苦幹。可别人視作苦刑的讀書正巧是我的娛樂,女兒樂在其中,哪裡需要什麼毅力呢?
爸爸知道康德嗎?台灣早期有種感冒藥,就叫康德六百。也不知為什麼把一個大哲學家拉來治感冒?康德在西方文明史上,是鼎鼎大名的哲學家,任何一本哲學史著作都不可能跳過的超級明星。他也是超厲害的天文學家,宇宙最早的雛型來自星雲的假設,就是由他提出。不過,爸爸呀,康德究竟是怎樣的人呢?說來您會驚訝萬分。
康德出生在哥尼斯堡,在哥尼斯堡念完國小、中學、大學,也在哥尼斯堡大學教書,除了去過附近的但澤(那是另一個大哲學家叔本華的出生地,不過康德去哪兒跟叔本華一點關系也沒有。那時節叔本華還沒出生呢)一次,直到去世都不曾離開哥尼斯堡那個小地方。更好玩的是,康德的生活單調無趣到什麼地步呢?不論晴雨,他每天固定在下午三點半離開書房,到附近的菩提小徑散步。因為節奏實在太準确了,他的鄰居還會用他出現的時間來校正鐘表!
如是平穩的節奏,終其一生隻有走調過一次。康德拜讀法國哲學家盧梭的大作《愛彌兒》,因為愛不釋手,以緻完全忘記時間。除此之外,康德的日常生活,隻須三言兩語就可以概括。德國浪漫詩人海涅就曾感歎說:寫康德的傳記是超高難度的挑戰,他的一生既沒有生活,也缺乏事件──隻有機械的尋正常律。
生活如是簡單,可康德的思想非比凡響。他的《三大批判》每一部都是讓人頭昏腦脹的大部頭著作,可全是哲學系的必讀經典!論個人的資質與未來的成就,女兒絕不可能望其項背,但躲在書房埋首書卷,總覺得這位身量矮小的學界巨人是神交的知己。
爸爸會覺得女兒是書癡嗎?别說遙不可及的康德,比起在西方學界享有盛譽的華裔學者陳榮捷,女兒也還差得遠。陳先生曾有詩自況:“寫作唱傳甯少睡,夢也周程朱陸王”。周程朱陸王指的是宋明理學家周敦頤、二程(程颢、程頤兄弟)、朱熹、陸九淵和王陽明。他可以為了讀書寫作犧牲睡眠,連夢境都在與這些大思想家神交。女兒可是禁不起睡眠不足的,一旦倒頭睡去,也從來不曾夢見古人。
年少讀書,雖也有樂,畢竟有考試的壓力在後,多少有被迫的意味,讀書的快樂因之少卻幾分。室友把我的好學當作堅毅的表現,是因為她一路從大學大學直到博士班,必須不斷面對考試的折磨,再者,也有憑學位換取職位的現實考量。女兒呢?離開工作多年的職場回到學校,既無就業壓力,自然有别樣感受。再怎麼說,讀書,尤其讀聖賢書,體會淺深必然與閱曆相關。張潮在《幽夢影》裡有脍炙人口的一段描寫:“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台上玩月。”女兒如今介于中年與老年之間,視野自然迥異于年少的狹隘。但話說回來,年齡不必然是了解透徹的保證。有位名教授在大作裡談到朱熹,居然以其自謙的說法判定朱熹資質平庸,看得捧卷的女兒哭笑不得--果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大教授!書怎麼這樣讀?他難道不谙人性,不知道有些天賦異禀的秀士因為設定的标準特高,以緻老覺得自己不如理想?
讀書雖然如此美妙,可女兒也不敢諱言,躲進故紙堆裡,有時也是為了逃避現實。女兒曾在一部意大利電影〈燦爛時光〉看到極精彩的一段,氣極敗壞的女孩對身邊永遠疊着大堆書本的男友說:“你之是以愛書,是因為你随時可以把書丢開!”哈哈!女兒之是以愛書,部分原因也是躲避人吧。人真的超像刺猬,一旦靠近了,免不了刺傷對方。可人又不是刺猬,總不能因為刺痛了就把對方一腳踢開。可書呢?不論讓我歡喜讓我憂,掩卷走人,對書可一點傷害也沒有。更何況,人際關系有時是無法選擇的,書卻可以東挑西揀,然後在其中找到深刻的趣味,比起現實裡言不及義的對話好玩多了。
方才提起年齡與閱曆的非對等關系,女兒最近在旁聽的課堂上發現一位老先生,看他步履蹒跚,本想把筆記影印給他。不想念頭方方生起,居然就聽到這位老先生大搖大擺地對助教說:“有問題我就找妳負責!”我的天哪!助教又不欠他什麼。他找了助教沒有我不清楚,但女兒特讨厭這種氣焰高張的個性,立刻作出判決:筆記不給了。
認真想想,女兒骨子裡還是有種傲慢吧,對于氣勢淩人很難不生出惡感。但如果态度不要太惡劣,女兒對長者向來尊重有加的。有位不時在校園、食堂遇見的退休教授可能覺得女兒态度可喜,居然表示要把他一生的思想交給女兒,以女兒的名義寫成論文發表。女兒聽了直笑,很感謝他的好意。剽竊别人作品,即使是對方主動授權,也非女兒所願。但對方的好意,女兒心領了。甚且女兒還有個可愛的聯想,難不成他想重演黃石公渡張良的故事?
張良是南韓(戰國時代的南韓,是中國的諸侯國,不是現在大吹韓流的那個)貴族,年輕氣盛的他在秦國滅韓後,曾以重金禮聘大力士刺殺秦始皇。暗殺不成,大力士當場身亡,張良幸運逃脫。流亡下邳時在橋上遇見一位素昧平生的老人,老人不但當着他的面把鞋甩到橋下,而且一開口就指令張良把鞋給撿回來。張良原本一肚子火,氣到想揍人。轉念一想,對方終究是老人家,算了。撿了鞋子上來,老人居然又大喇喇地說:“替我穿上!”張良更火,不過怒氣終究因為敬老的理由按捺下來,跪在老人膝前替他穿上鞋子。老人家看着張良替他穿好鞋,一聲謝謝也不說,隻是哈哈大笑,就揚長而去,看得張良目瞪口呆。過了好一會兒,老人踅了回來,囑咐張良:五日後清早在橋上相見。
張良雖然驚詫,但還是依約前往。不想天才剛亮,老人老早站在那兒了。結果是被臭罵一頓,要他五天後再來。五天後再去,明明已提早不少,老人還是到了。照例又是一頓臭罵。五天後的約定,張良不到午夜就趕到現場。不久老人就出現了,高興得很:“孺子可教!”當場拿出一本兵書相贈。張良就憑這部兵法書輔佐劉邦統一天下。十二年後,張良在歸途中看見一顆黃色的大石頭,心知就是當年那位圯上(“圯”音同“宜”,義同“橋”)老人的化身,于是“請”了回去供養。
北大版的“黃石公”沒那麼神奇,女兒也不是張良那種不世賢佐的料,不過遇上一個熱情的老先生,對女兒有高度期待,勉強算是無趣生活中的可愛插曲吧。更何況,藉這個機會說說黃石公的故事也挺有趣的。
其實真要返本還原講愛書嘛,這是遺傳的基因所緻吧?爸爸不就是個愛書人?您讀的書有時比女兒讀的還硬得多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