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老了。這個形象,我年輕時經常想到的。這個形象,比我年輕時想得還要殘酷。我從前喜歡讀書,喜歡看戲,也喜歡看電影。我從沒有想過,一個人的愛好也會随着年齡慢慢地變老,變得遲鈍而幹枯。
似乎是上周,也可能是上上周,我的一個學生來看我。他送了我一本書,《太陽城》,康帕内拉的代表作。這本書我讀過,應該是三十年前,也可能是四十年前。這不重要。這本書後來被一個調皮的學生把封皮撕下後折成了紙飛機,又飛出視窗降落在了泥水坑裡。那個調皮搗蛋的學生就是他。那時,他也就十來歲,我還有一頭烏黑的長發。
他向我推薦了一部南韓的電影《雪國烈車》,說我一定喜歡。因為和《太陽城》一樣,主題都是“烏托邦”。我平時很少看電影了,我的眼睛花了,而且長時間保持專注,會累。以前讀一本20萬字的小說,隻用兩天,現在呢,床頭的《阿馬羅神父的罪惡》,一個月了,剛讀了三分之一。
他走後的第二天還是第三天,我看了這部電影。原本以為要分幾段看完,實際上中途并沒有休息。這部電影不僅選擇的是有相當思想高度的方向,影片的精神血統堪稱高貴,遠非等閑商業片可比,而且在叙事象征隐喻等技巧上亦有可圈可點之處,。

電影《雪國列車》的精神血統,要從“烏托邦·反烏托邦”傳統說起。
所謂烏托邦思想,一言以蔽之:幻想一個美好的未來世界。比如莫爾的《烏托邦》、耶稣的天國、柏拉圖的《理想國》,奧古斯丁的《上帝之城》,釋迦牟尼的極樂世界等等,也包括中國儒家典籍《禮記·運》中的那段“大同”構想。它們的共同點是都描繪出了一個虛構社會或是未來社會,都非常美好,生活幸福,物質充沛,人人平等,沒有壓迫,猶如世外桃源。
文學作品的“烏托邦”三部曲即為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康帕内拉的《太陽城》、安德裡亞的《基督城》。十七世紀之前,烏托邦一般均被置于地理上遙遠的國度。後來,随着歐洲航海探險的發現,使人們大為熟悉這個世界,因而使此一有用的設計銷聲匿迹。當空想社會主義逐漸勢衰,隻剩下理論研究價值的時候,又冒出一個“反烏托邦傳統”。
所謂反烏托邦傳統,簡單地說也是一句話:憂慮一個不美好的未來世界。讀者耳熟能詳的“反烏托邦三部曲”,即紮米亞京的《我們》與喬治·奧威爾的《1984》,還有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
《雪國列車》中,頭等車廂裡那些上等人富足優雅但又空虛無聊的生活場景,正是小說《美麗新世界》中所描述的樣子。而列車上的集權統治者維爾福正是《1984》中的老大哥。造反(革命)者用于賄賂保安的毒品也正是《美麗新世界》中的“唆麻”。至于列車中下層群眾所在的後部車廂,肮髒殘破,一派末日凄涼的拍攝風格和影片《銀翼殺手》一脈相承。
《雪國列車》中的造反者或稱為革命領袖,經過英勇奮戰,終于打到最高統治者維爾福所在的車廂。在那裡,他與維爾福有一場相當冗長的對話,維爾福告訴革命領袖一個驚天秘密:列車上有史以來的每一場叛亂,包括眼下看起來即将勝利的這一場,都是事先精密設計好的,目的是為了維持列車上的生态平衡。因為列車容納不了太多的人口,是以必須在叛亂及其鎮壓中讓一些人死去。
馬爾薩斯曾經提出過一個“人口論”,認為生活資料呈算術有數境長,而人口呈幾何級數增長。前者總是落後于後者,是以主張限制人口,以保證生态平衡,延長人類生存程序。《雪國列車》結尾時的這段對話,解構了先前鋪墊一個多小時的革命本質,也解構了這場革命的正義性。從一開始,這些革命者就是小白鼠,就是棋子,被那些大人物玩弄于股掌之間。這部影片其實在闡明了一個道理:道德是不能訴諸理智的。
我曾經還讀過一部文學作品,加拿大女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小說《羚羊與秧雞》。在這部小說的未來世界中,文學藝術遭到空前的鄙視,隻有生物工程成為天之驕子。所有的疾病都已被消滅,但是藥品公司為了讓人們繼續購買藥品,不惜研制出病毒并暗中傳播,如果有人試圖揭發這種陰謀,等待他的就是死亡。最後病毒在全世界各處同時爆發,所有的人類在短短幾天内死亡,人類文明突然之間陷于停頓和癱瘓。
諸如此類“反烏托邦”的幻想作品中,未來世界大緻有四種主題:
一、資源浩劫;二、驚天浩劫;三、高度專制;四、技術失控或濫用。
《雪國列車》就是人類為應對所謂的全球變暖,試圖以人工技術為地球降溫時失控,導緻地球變成了寒冰地獄,人類最終隻剩下那列列車的空間可以生存了。這輛永遠不會停下的列車,承載着人類的殘剩文明。殘剩文明必然處在資源耗竭或瀕臨耗竭的狀态。這輛列車後部車廂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态就是如此。
《雪國列車》是一部科幻作品,是談未來的。而談未來的故事,無論其藝術或哲學的品質,以及所作出的種種預言,推敲起來先得有一幅可能應驗的樣子,這才能引起大家的興趣。而影片中,那輛神奇的“列車”,那輛永遠都不會停下的“列車”,為什麼要永遠不停地跑下去,隻能解釋為一個隐喻。
雪國列車是依靠什麼來建成和運作的呢?毫無疑問,依靠的是先前的科學技術。影片中的這輛用“永動機”驅動的列車,就是科學技術的象征。
這輛列車自動行駛,每年繞地球一圈,沒有目的,沒有停靠站,也沒有人可以下車,這種看似“荒謬”的設定,實際上是用來隐喻當代科學技術是停不下來的,而且毫無必要地一直在快速發展,沒有人能夠阻止它停下來或是放緩速度。
如果說,“雪國列車”是對當代科學技術的隐喻,那麼影片結局時列車的颠覆毀滅,就是對現今這種過度依賴科學技術支撐的現代化之不可持續性的名喻了。
影片最後,孤立無助的小女孩和小男孩能夠活下去嗎?他們兩人能夠将人類文明從冰天雪地的廢墟中重建立立嗎?看起來是毫無希望的,人們也隻能祈禱奇迹的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