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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科恩兄弟的精神世界:解讀《巴頓·芬克》

進入科恩兄弟的精神世界:解讀《巴頓·芬克》

今年是科恩兄弟電影《巴頓•芬克》上映30周年,這部電影一直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影片存在大量的潛台詞,以至于每一種解讀都不可能令所有人信服。畢竟,科恩兄弟作品的特點就是無法用一句話來描述,也無法用單一的主題思想來概括。

如果你還沒有看過《巴頓•芬克》,或者幾年前看過一次,那麼我建議你現在就此打住;這篇文章的目标讀者是那些已經看過這部電影并思考過影片的故事情節及其無數含義的影迷觀衆。而且這篇文章充斥着劇透,讀起來就像劇情回顧,是以如果你希望看到一篇更深入淺出、更像影評的文章,那麼很抱歉,我讓你失望了。

1991年上映的《巴頓·芬克》是科恩兄弟繼《米勒的十字路口》之後第四部電影。如果你想看懂《米勒的十字路口》,了解它的方方面面和錯綜複雜之處,那麼你需要看上許多遍,在此過程中你會明白它的情節有多複雜。

事實上,正是因為《米勒的十字路口》非常複雜,以至于在創作劇本的過程中科恩兄弟腦力枯竭,在完成劇本之前,他們中斷了一段時間。正是在這段時間裡,《巴頓·芬克》誕生了。值得一提的是,科恩兄弟把電影作為一種诠釋媒介;是以《巴頓•芬克》的故事和意象可能是許多事物的隐喻或寓言。

你可能看到一些解讀認為這部電影反映了活在自己内心世界裡的危險性,還有一些認為,查理·梅多斯( 約翰·古德曼飾)代表納粹主義,芬克代表軟弱的左翼自由主義。也有一些認為這部電影表達了對舊好萊塢垂直整合體制的控訴。

事實上,以科恩兄弟的風格來說,這部電影可能包含上述所有這些說法,或者取決于觀看者的視角而有各種不同的含義。象征主義和潛台詞在《巴頓·芬克》中很普遍,有些人可能認為沒必要對一部電影過分解讀,但科恩兄弟非常雄辯地證明了好的電影是經得起解讀的,而且這一點不可否認正是科恩兄弟的作者标志。

進入科恩兄弟的精神世界:解讀《巴頓·芬克》

毫無疑問,《巴頓·芬克》是一部科恩兄弟電影。很多作者都信奉“寫你熟悉的東西”。這并不是說,如果你一輩子在超市工作,就必須寫與超市工作相關的内容,但如果你從未遭受過抑郁症,就不适宜寫抑郁症。一部真正的作者作品,無論背景還是情節,都應該包含作者親身經曆過的第一手體驗。

雖然《巴頓•芬克》的背景設定在1941年感覺有點與世隔絕的洛杉矶, 而且第三幕的情節充滿幻想色彩,但我可以想象的到,其中的大部分情緒都直接來源于科恩兄弟創作《米勒的十字路口》劇本時切身經曆的煎熬體驗。

《巴頓•芬克》的主人公巴頓•芬克(約翰·特托羅飾)是一位大膽、新潮的紐約劇作家。他的最新劇作《荒廢的唱詩班》(Bare Ruined Choirs)大獲成功後,經紀人告訴他接到了好萊塢的邀約。基于他最近的名氣,國會電影公司希望和他簽一份每周1000美元的劇本創作合同。

對藝術執着的巴頓最初表示反對。但有些東西,無論是固定的工資或更大的舞台的召喚,讓他放棄了自己的藝術完整性,轉而投奔好萊塢。這一虛僞的轉變,使他來到洛杉矶住進破舊的厄爾酒店,也預示了随後芬克陷入創作困境後所發生的許多事情。

在厄爾酒店裡,巴頓給自己打造了一個人間煉獄。他抛開外面的世界,努力制造一個看似安靜舒适的環境;結果卻不得不忍受令人窒息的高溫、剝落的牆紙上粘稠的融化膠水,而且還有被蚊子叮咬的危險——不過,語速飛快、穿着高腳褲的制片人本·蓋斯勒(托尼·夏爾赫布飾)并不認同巴頓的說法,他指出洛杉矶根本沒有蚊子,因為這座城市在一片沙漠上。

與此同時,巴頓的創造細胞被周圍不同的人從各個角度所破壞。電影公司老闆利普尼克一見到他就給他安排了一部不需要太多創意的B級電影,令他啞口無言;巴頓敬仰的小說家W.P·梅休慢慢地解構了他在寫作中的浪漫主義幻想,當聽到長期遭梅休折磨的秘書奧黛麗透露梅休的作品實際上是由她代筆時,巴頓徹底出離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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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頓被自己的理想逼瘋了,他的理想正在慢慢地被扭曲,被塑造成符合好萊塢品味、更容易接受的、可替換的東西。巴頓認為,放棄更昂貴的生活安排,住在厄爾酒店,他就能保持與普羅大衆(他的靈感來源)的聯系。

但當他聽到住在隔壁、自稱是保險推銷員的查理在大笑或哭泣(劇本中也故意含糊不清)時,他的寫作受到了幹擾,是以打電話到前台抱怨。顯然,他并不真的同情他視為創作靈感來源的普通人,不是嗎?

當他有機會體驗普通人的快樂或痛苦時,他甯願打電話讓對方安靜下來,也不願分享對方的喜怒哀樂。過了一會兒,當查理來找他對質時,巴頓退縮了,一開始他并不了解面前這個巨漢的性情,但兩人很快就形成了一種“一邊倒”的關系。

查理得知巴頓在寫電影劇本,試圖給巴頓提供靈感,他反複地說“我可以告訴你一些故事”,但巴頓拒絕聽,還沒等查理開口就打斷了他。巴頓滔滔不絕地談論着自己的藝術追求和成就,重申他堅決不讓自己的作品“麻木不仁,倒退為空洞的形式主義”。

盡管巴頓向自己和别人保證,他仍然會與普羅大衆保持一體,但他對他們的困境卻漠不關心。事實上,他似乎認為自己比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都高尚。€™

保家衛國戍守邊關的軍人總是令人肅然起敬,然而完成劇本後欣喜若狂的巴頓覺得,相比第二天就要出海的海軍陸戰隊員,他更有資格在勞軍聯合組織的舞會上與美女共舞。

“我是一個作家!”他喊道,“我是搞創作的!”巴頓似乎覺得,生活應該模仿他的作品,而非他的作品模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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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頓·芬克》中頻頻提到人的腦袋,通常都是出自查理·梅多斯之口(“又不能給我換個新腦袋”、“ 你有一個很好的腦袋”、“ 腦袋裡各種事情一團糟”)。芬克活在精神世界裡,查理槍殺多伊奇和馬斯特裡奧諾蒂警探時不斷重複叫喊着,“讓你們看看我的内心世界!”

從很多方面來看,感覺科恩兄弟似乎在将我們引向他們設定的潛台詞;在芬克的房間裡詭異地缺乏現實邏輯,就好像厄爾酒店代表着芬克的内在自我(以及他接受華萊士·比裡的電影而強加給自己的牢籠),房間則代表着他的思想。

科恩兄弟是否是在通過厄爾酒店形象地說明,從内心出發體驗生活往往是痛苦的,對于一個人的理智來說,甚至是危險的?

《巴頓•芬克》與羅曼·波蘭斯基作品探索的主題有很多相似之處,尤其是在他的電影《怪房客》和《冷血驚魂》中;主人公的住所在某種程度上也展現了他們的瘋狂,成為了在基調上與《巴頓•芬克》中的厄爾酒店相類似的抽象角色。

如果我們接受厄爾酒店象征着巴頓·芬克的内在自我,那麼這就暗示了查理·梅多斯是巴頓精神世界的産物。接下來的解讀就開始走向形而上學了。巴頓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無視查理試圖講給他聽的故事,但如果查理是想象出來的,難道這不意味着巴頓是無視他自己的故事嗎?

巴頓隐喻性地試圖屏蔽自己内心的聲音,隻為了創造一些更容易被華萊士·比裡的觀衆所接受的東西?在好萊塢的底層幾乎每天都在發生這種事情:一個年輕的編劇充滿了能引起共鳴的想法,但被名利誘惑而犧牲了他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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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引人注意的潛意識證據支援這一說法: 在巴頓抱怨查理房間噪音的前一天晚上,他聽到隔壁傳來高亢、嘶啞的聲響,聽起來與查理的笑/哭聲非常相似。後來,巴頓發現奧德麗死了,作為對壓力的潛意識反應,他自己也發出了同樣的聲音。影片劇本中描述他極力克制自己不要叫出聲來。

查理是巴頓自己個性的一個方面嗎?還是隻存在于他的精神世界裡?

“地獄(Hell)”這個詞在電影中不斷出現,依舊大多出自梅多斯之口,這賦予了他一種惡魔的意味,尤其是在我們發現他喜歡砍腦袋,而且他身後能噴出火焰之後。最後高潮中梅多斯(他的真實身份被揭露是“瘋子蒙特”)出現時,酒店着火了,是以許多人說梅多斯應該代表魔鬼。

這個說法當然不是沒有根據的,但在我看來,還有更深層次的意義。梅多斯是一個惡魔,但他并非隻是惡魔那麼簡單。他也許是芬克内心的魔鬼;是芬克的故事來源的視覺再現,以及對自我表達被壓制的激烈反應。

這整個關系是否也是一個自我延續的隐喻,反映了科恩對那些想讓他們犧牲藝術完整性的人的失望?

在巴頓的好萊塢之旅中,他遇到了幾個傳統的角色:陷入困境的酗酒作家梅休;近乎于紅顔禍水的奧黛麗;還有兩個冷酷伶俐的洛杉矶警探多伊奇和馬斯特裡奧諾蒂。

随着查理主導了兩人的關系,芬克一個接一個地拒絕了這些人;盡管自己被認為是連環謀殺案的同謀,巴頓還是突然有了創作靈感,下筆如有神,很快完成了他的劇本。但他的職業生涯付出了什麼代價呢?在查理的精神控制下,他的劇本對于好萊塢來說太過高雅,太過尖銳,太過藝術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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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故事,《巴頓·芬克》讀起來就像一個憤懑的藝術家對經常與好萊塢聯系在一起的創意性雙輸的強烈抗議。以科恩兄弟一貫的作者風格,我們很難說清楚在這部電影裡,究竟誰是真實的,誰是想象的,誰真的被殺了。

這絕對是我最喜歡的解讀之一,但關于巴頓和查理之間的關系,還有另一種更簡潔的說法。簡單地說,巴頓是一個虛僞、自負的作家,住在好萊塢,他隔壁住了一個精神變态的連環殺手。盡管他們最初發生了口角,查理還是把巴頓視為他最好的新朋友,巴頓為電影公司寫劇本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查理在某種程度上愛上了巴頓,他們的友誼中有明顯的同志色彩,尤其是在他展示摔跤技巧的那一幕,他四肢着地向後看,微笑着鼓勵巴頓;巴頓溫柔地把頭靠在查理的肩膀上,緊緊地抱着他。

2001年,在接受采訪時,喬爾•科恩表示:“我們認為這是性愛場面。”在整部電影中,兩個角色都對老旅館牆壁太薄和下水管道傳來的聲音表達了看法。在讨論前天晚上從另一個房間傳來的做愛的聲音時,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這兩個男人的性壓抑。

芬克為了他的藝術放棄了人際關系,無法維持一段正常的戀情(他告訴查理,他太專注于創作,以至于沒有其他精力)。查理大談他對客戶的性魅力,但我們完全可以相信他在說謊;他這麼說可能是為了給巴頓留下好印象。

€™更可能的現實是,查理的體重阻礙了他追求愛情,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他在聽到隔壁的做愛聲時顯得那麼不快。那種認可,那種卑賤的人際交往是他所需要的,但他總是發現自己孤身一人在牆的另一邊。就像他對巴頓說的,這是他該承受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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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個角度看,梅多斯隻是一個連環殺手,很可能是一個納粹支援者(他殺死第二個警探之前說了一句話“希特勒萬歲”);孤獨把他逼瘋了,他絕望地試圖與巴頓進行人際交往。他試圖成為巴頓的靈感,試圖激勵他,甚至試圖展示摔跤的知識,但巴頓仍然很大程度上對查理的殷勤主動無動于衷。

當截稿期限臨近時,巴頓并沒有接受查理這個無論在精神上和專業上都可以為他排難解憂的普通人的幫助,而是臨時抱佛腳,向奧黛麗求助。作為一名捉刀作家,奧黛麗的最大特點是她知道劇本如何運作,懂得編劇的困境,而且她絕不是一個普通人。

當他們做愛時,鏡頭為我們展示了芬克浴室的下水道;他們現在成了隔壁的噪音制造者,查理聽到通過管道傳來的痛苦喘息聲,終于崩潰。接下來發生了什麼,無需我贅言了吧。

凡是結局讓我感到困惑的電影,我往往都會重新看一遍。大部分科恩兄弟的電影我都看過好幾遍。在《巴頓·芬克》中,自始至終都可以看到,巴頓盯着挂在他房間裡的一幅畫:一位美女坐在海邊面朝大海。巴頓經常沉浸在這幅畫裡,使海浪的聲音融入到劇情配樂中。

這幅海邊美女畫像顯然是一件量産的低俗藝術品,可能挂在厄爾酒店的每個房間裡。在巴頓日益癡迷于這幅畫的同時,也在努力試圖迎合華萊士·比裡的觀衆(就像現在的《速度與激情》粉絲)而降低自己的藝術追求。

大海是一種白噪音,對我來說同時代表着作家的心聲;截稿期限迫在眉睫,排山倒海的壓力就像潮水一樣洶湧而來,幾乎每個對他産生影響的角色都逼得他喘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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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在厄爾酒店的大屠殺之後,在利普尼克大肆抨擊了他高格調、沒人買賬的劇本之後,巴頓筋疲力盡地坐在海灘上望着大海。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坐在他面前,把手放在眼睛上;最後這個鏡頭準确地再現了酒店房間裡的那幅畫面。

芬克目瞪口呆,這一次海浪聲變成了現實。然後電影結束,我們依然沉浸其中,不禁猜想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我看來,《巴頓·芬克》最後的觀點是,生活最終會模仿藝術。時至今日,這部電影一直對觀衆有着巨大的影響,傳達着一種灌輸思想、據理力争和改變觀念的力量。€™

這難道不意味着電影制作者對他們的觀衆負有一定的責任嗎?這種力量不應該被玩世不恭地使用,而應該被用來提升觀衆的鑒賞力。這就是我對《巴頓·芬克》的解讀。當然,還有很多方面,我沒有觸及到。

《巴頓·芬克》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也許是因為我自己也經常寫點東西,我對主人公有些感同身受,每次重新看這部電影,我總會發現新的思考和探究的空間。

正如我前文提到的,對我來說,科恩兄弟的魅力正在于他們的電影不容易看懂,往往會以一種非傳統的不太令人滿意的方式結束。這可能會讓很多人感到不快,但他們的電影(尤其是《巴頓·芬克》)為喜歡動腦的觀衆創造了一個精神遊樂場。

最後那個盒子裡裝的什麼?那雙鞋的意義是什麼?為什麼牆壁會滲出膠水?奧黛麗和梅休是真實的還是想象的?

毫無疑問,這篇文章會引起一些人的争論。如果你對這部電影有不同的解讀,歡迎留言分享你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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