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h3>假作真時</h3>

“我考慮用一些鏡子元素。”《紅樓夢》文化展策展組一開始的會議上,在大家陸續表達了對展覽形式設計的看法後,設計師提出了自己的初步設想,“那些傳統的元素當然也好,但想運用更現代一點的設計,比如這個角度看是一個樣,透過裝置疊加後又是另一種效果。”

《紅樓夢》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钗,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太虛幻境”門側楹聯書“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真與假,虛與實,鏡子意外地與《紅樓夢》契合。巫鴻新書《物·畫·影:穿衣鏡全球小史》中也有一章節講“曹雪芹的鏡屏想象”:“如此說來,第五十六回中寶玉的夢境可說是這個概念的人格化:抽象的‘真、假’在此處化為‘甄、賈’寶玉,夢境和鏡像則隐喻着‘有、無’的置換。”

太虛幻境承載了《紅樓夢》真實與幻境間最重要的起承轉合,而在廣東省博物館的《紅樓夢》文化展中,有件展品名為《紅樓夢神遊太虛圖》。這是清代的一件遊藝器具,根據《紅樓夢》建築景觀、人物、情節設定遊戲,玩法類似現在的飛行棋遊戲。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紅樓夢神遊太虛圖》,清,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夏烨/圖)

這種日常生活中的小遊戲,顯示了《紅樓夢》早在清代群眾中的存在感,并延續至今,四大名著之一的堅實群衆基礎,是即便沒讀過原著,也絕不會不知道書中主要人物。展前觀衆調查印證了這一點,兩千多人參與的問卷,近半數人完整閱讀過《紅樓夢》,如果再算上閱讀過部分的,占比遠超八成。同樣,自我感覺對《紅樓夢》完全不了解及不太了解的觀衆不到一成。

面對衆人皆知的一部文學作品,由中國國家博物館和廣東省博物館共同策辦的《紅樓夢》文化展(2021.9.29—2022.1.9),要如何将虛拟的文學世界轉化為切實可感的物質形式?《紅樓夢》既是虛構的象征的,同時也是“寫實主義到了極點”(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圍繞《紅樓夢》,展覽嘗試了兩個次元的文化普及,一是作為文學經典的《紅樓夢》,其創作者、在文學史中的地位及由此展開的研究;另一個是作品所依托和描述的外部時代風貌,以及向其他領域的延展。

<h3>“紅學”紛呈</h3>

《紅樓夢》不同版本、譯本及其他古籍善本在此次展覽中所占分量極重。其中,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清代己卯本《紅樓夢》一冊,是依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抄本過錄的過錄本。因書中有“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己卯冬月定本”的題字,故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定名,簡稱“己卯本”。而目前通行的庚辰本,題字為“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庚辰秋月定本”。無論己卯本、庚辰本,均是脂硯齋等人點評的手抄本體系,即“脂本”。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己卯本《紅樓夢》,清,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夏烨/圖)

“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萃文書屋木活字本《新镌全部繡像紅樓夢》”,簡稱“程乙本”。此本行款、序言皆與一年前印行的程甲本一樣,較明顯的差別是程甲本無“引言”,正文内容、文字較程甲本改動甚多。程甲本、程乙本屬“程高本”一系,即最先由程偉元、高鹗整理而成的一百二十回刻本。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程乙本《紅樓夢》,清,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夏烨/圖)

到了1927年,上海亞東圖書館接受胡适的建議及其提供的程乙本,将程乙本作底本,運用現代标點和版式重新排印。這個亞東重排本的出版,打破了過去程甲本一統天下的局面,并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流傳于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以庚辰本為主,又使庚辰本的勢頭轉而日盛。

關于《紅樓夢》的衆說紛纭,逐漸形成一種顯學——“紅學”研究。在前期觀衆調查中發現,無論哪個年齡層,超六成觀衆在被問及他們所知道的“紅學”研究學者時,都繞不開兩個名字:胡适,周汝昌。此次展品正好有兩位學者的手稿,特别是1922年5月上海亞東本《紅樓夢》再版時胡适發表的跋:

我曾說過:我在這篇文章裡,處處想撇開一切先入的成見;處處存一個搜求證據的目的;處處尊重證據,讓證據做向導,引我到相當的結論上去。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胡适跋紅樓夢考證手稿》(局部),私人藏 (夏烨/圖)

胡适于1921年發表《紅樓夢考證》,對《紅樓夢》的作者、家世、版本等各方面進行了比較系統的考證,提出了新資料、新觀點,理出了一條研究“紅樓夢”的線索。以其為代表的學者運用現代學術範式研究《紅樓夢》,使紅學成為一門嚴肅的學問,被稱為“新紅學”。

面對卷帙浩繁的典籍、手稿,策展團隊不得不考慮如何讓觀衆擁有舒适的參觀視角。最終,設計師依古籍的不同尺寸,定制了專用托架,将書展開後再呈45度角左右傾斜,差不多是日常閱讀一本書的最佳角度。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古籍琳琅 (夏烨/圖)

<h3>從雌雄雙劍到曹氏風筝</h3>

大部分展品的陳展形式,設計師根據前期資料所掌握的品相、材質、規格提前設計。還有一些,會在見到實物、正式布展等環節不斷調整,直到呈現出策展團隊認可的效果。

“一把入鞘,一把放在外面展。劍上的紋飾非常棒。”此前,策展人身在北京點交展品,其間和留在廣州的設計師實時溝通。展品中的這對清代“點金銀絲鴛鴦劍”,劍身有大清乾隆年制款識,雌雄雙劍合用一個劍鞘,劍柄為象牙制,正反分别刻有哪吒和仕女的形象與其他圖案辨別。《紅樓夢》第六十六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冷二郎一冷入空門》,尤三姐用雌劍自刎,柳湘蓮用雄劍揮斷發絲,正是鴛鴦劍見證了二人的情起情滅:

湘蓮道:“既如此說,弟無别物,囊中尚有一把‘鴛鴦劍’,乃弟家中傳代之寶,弟也不敢擅用,隻是随身收藏着,二哥就請拿去為定。弟縱系水流花落之性,亦斷不舍此劍。”……三姐看時,上面龍吞夔護,珠寶晶熒,将靶一掣,裡面卻是兩把合體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鴛”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鴦”字,冷飕飕,明亮亮,如兩痕秋水一般。

正式布展時,設計師改變了初衷,決定将雌雄雙劍都展示給觀衆,如此一來,人們能夠欣賞到更多細節。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鴛鴦劍的雌雄雙劍都出鞘展示。 (夏烨/圖)

《紅樓夢》的書寫沒有設定時代,但書寫者身處的時代難免會在書中表露,這些時代元素構成展覽的另一大部分。

關于賈府鐘鳴鼎食的細節,很大程度上提煉自曹雪芹親身經曆的生活,尤其是對大觀園裡多次宴飲聚會的精彩描寫已成經典橋段,為人津津樂道。展品中恰好有一組日用器物——白玉高足杯、鑲金口瑪瑙梅瓣碗、琺琅提梁酒壺、犀角透雕夔龍杯、銅胎掐絲琺琅番蓮高足盤、八吉祥紋畫琺琅火鍋等,策展人決定打造一個宴飲場景。于是在展廳一接近尾聲的地方,出現了模拟《紅樓夢》宴會的場景,背景圖選自孫溫繪《紅樓夢全圖》中的賈母八旬大慶。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展覽打造的宴飲場景。 (廣東省博物館供圖/圖)

宴會上行酒令、抽酒籌或花簽,是清代盛行的風雅遊戲,也在《紅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豔理親喪》等章節有濃墨重彩的幾筆。此次重點展出的詩酒令恰好也是象牙材質,玩法在清代周長森《酒令叢鈔序》中有過記載:“以上使下為之令,若舉觞促坐,疊為盟長,聽其限制,有舉必行,有禁必止,無賓主百拜之繁,罕飲無算爵之罰,亦謂之令。然則令酒也,酒亦以令行。且令者善也,有擇著而從善之義也。”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象牙詩酒令,清,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夏烨/圖)

大觀園前面的烈火烹油、鮮花着錦,與賈府由盛轉衰、堕入泥淖形成無常對照,曹雪芹在書中一路留下了伏筆,比如《紅樓夢》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雲偶填柳絮詞》:

寶玉等大家都仰面看天上這幾個風筝起在空中。一時風緊,衆丫鬟都用絹子墊着手放。黛玉見風力緊了,過去将籰子一松,隻聽“豁喇喇”一陣響,登時線盡,風筝随風去了。黛玉因讓衆人來放。衆人都說:“林姑娘的病根兒都放了去了,咱們大家都放了罷。”于是丫頭們拿過一把剪子來,鉸斷了線,那風筝都飄飄飖飖随風而去。

曹雪芹寫風筝,隐喻大觀園的女子終将四處飄散的結局,而較鮮為人知的是,曹雪芹本人可能擅長制作風筝。在《廢藝齋集稿》自序中,他提及自己“濟人以藝”,使友人渡過難關并“以藝自養”,其中第二卷《南鹞北鸢考工志》系統記載了風筝的起放原理和紮、糊、繪、放“四藝”。中國風筝協會原副會長孔祥澤先生将《廢藝齋集稿》所載風筝圖譜複制為實物,命名為“曹氏風筝”。北京曹雪芹學會借出展覽的一組六件“曹氏風筝”,有肥燕、瘦燕、比翼燕,也有民間喜聞樂見的神話人物鐘馗、孫悟空。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複制的“曹氏風筝”,北京曹雪芹學會藏 (廣東省博物館供圖/圖)

<h3>“平地起風波”</h3>

“按部就班”是對展覽的恩賜,可惜幾無例外,每個展覽都要面臨“平地起風波”。

《紅樓夢》文化展開展前半月餘,個别服飾因儲存現狀問題,不适宜異地展出而不得不取消。突如其來的變動,策展人一頭無可奈何,另一頭立即和團隊另尋出路,因為不想看到展覽的豐富性被削弱。終于,在粵博自家的藏品中,找到三件品相同樣不遜色的清代女性服飾。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豐富的清代服飾是對《紅樓夢》創作所處時代的反映。 (廣東省博物館供圖/圖)

展覽中來自中國國家博物館的藏品二百餘件/套,北京曹雪芹學會等其他機構百件左右,而新增的近五十件粵博藏品,使《紅樓夢》文化展與此前在國博展出時相比,具有了獨特之處。

除服飾外,策展人挑選了明宣德款沖天耳三足銅爐、清乾隆時期的金漆镂空竹絲八方捧盒、黑地描彩漆暗八仙八瓣攢盒、石灣窯金陵十二钗人物陶像以及佛山襯色剪紙《紅樓夢》等特色藏品。特别是十九世紀的“石頭記”故事方形披肩錦盒,中間繪晴雯撕扇圖像,既符合展覽主題,也側面表明當時廣東外銷貿易發達的特色。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石頭記”故事方形披肩錦盒,清,廣東省博物館藏 (夏烨/圖)

策展、布展是跨越一個又一個難題、尋找最優解決方案的過程。有時自己給自己出題,是為精益求精。

《紅樓夢》從女娲煉石補天開始,補天餘下的一塊靈石跟随一僧一道周遊紅塵,入了溫柔富貴鄉,幻化為賈寶玉的“通靈寶玉”:

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将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可佩可拿。

展品中一件玉質溫潤細膩的清代白玉荷魚紋扇墜,呼應了書中那塊“寶玉”。也是以,設計師對于如何展示絞盡腦汁。

“可以考慮用魚絲線懸空展示。”

“四面懸空可能有晃動。”

“魚絲線的受力和穩固性是夠的。”在設計師看來,過于正常的方式不足以凸顯它的“題眼”地位。布展已近淩晨,設計師和策展人、布展人員一再商讨嘗試,最終敲定方案:玉扇墜上方以魚絲線連接配接在展櫃頂,下面同樣用魚絲線穿孔綁縛于承托支架上。在燈光的烘托下,魚絲線若隐若現,玉扇墜以正面直立的穩固姿态,面對往來人群。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白玉荷魚紋扇墜呼應《紅樓夢》中的“通靈寶玉”。 (廣東省博物館供圖/圖)

還有就像設計師最初那個關于鏡子的設想,終于在布展臨近尾聲時,完滿呈現出來。

展廳在即将轉入“夢幻曾識通靈 風塵心懷閨秀”部分的走道,三面空間包覆滿鏡面及燈光帶。“這裡模拟了時空隧道,也寓意鏡花水月。”設計師與策展人的想法相輔相成,“走道這一面外圍是孫溫畫的大觀園,走進通道,就走進了大觀園。前面正對的‘梅岩居士畫仕女軸’‘顧昭仕女團扇面’和幾件青玉仕女像,也象征大觀園裡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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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面走廊營造了如真似幻的夢境。 (廣東省博物館供圖/圖)

展覽中共有兩處鏡面設計,還有一處,是展覽開始的地方。一整面刻有展覽名稱的鏡子,立在展覽序廳的入口處,真實與影像重疊交織,照見自己,照見路過的他人,照見如真似幻的大千世界。

《紅樓夢》文化展:開筵之前

在鏡面之上的展标可重疊呈現。 (夏烨/圖)

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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