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兵從十月下旬越過北京,由良鄉趨涿州,分三路深入:一路由涞水出易州,一路由新城出雄縣,一路由定興出安肅①,有圍攻保定态勢。到了十一月初,清兵越保定南下,破了高陽,從前在山海關外防禦清兵有功的大學士孫承宗已經七十六歲,告老在家,住在高陽城内,率家人同清兵巷戰,全家犧牲。初十以後,崇祯得到了這個消息,很為震動。“虜兵這樣深入畿輔,如入無人之境,怎麼好啊!”他在乾清宮走來走去,不時頓腳歎息,“唉,盧象升,一點用處也沒有,太負朕意!”他在心裡說,把一肚子怨氣都推到盧象升身上,提起朱筆下了一道谕旨,切責盧象升畏敵避戰,勞師無功,并收回了尚方劍。他很想找一個人代替盧象升總督天下援兵,但苦于想不出一個适當的人。在他的心中,洪承疇是個人選,但洪承疇還在來北京的路上,緩不濟急。
①安肅——今徐水。
今天早晨,像往常一樣,天不明他就起床,在一群宮女
的服侍下梳洗好,穿戴好常朝冠服,然後走出養德齋①到乾清宮前邊的院子裡焚香拜天。行過四拜叩頭禮以後,默默地祝禱一陣,回到乾清官最西頭的房間裡。為着心情煩悶,他傳免了皇後、太子、妃嫔和公主等的照例請安。
①養德齋——在乾清宮後邊,是崇祯帝睡覺的地方。
換了一身暗龍黃緞便袍,他在禦案前坐下去批閱文書。這張禦案,他已經在上邊批閱了十一個年頭的關于軍國大事的各種文書,親筆下過無數诏谕,但每次對着這張禦案他就發愁。案上每天堆的各種奏疏和各地塘報像小山一樣,幾乎沒有一封文書會使他高興。這些文書,有的是報告災荒的嚴重情形,充滿了“赤地千裡”、“人煙斷絕”和“易子而食”等觸目驚心的字句,有的是報告“流賊”和“土寇”的騷亂,兵燙的慘象,有的是報告清兵深入畿輔後,繼續前進,又破了什麼州縣,焚掠得如何慘重,擄去了多少丁壯和耕牛,以及某些地方官望風逃遁,某些地方官城破殉難。諸如此類的文書使他每天必須看,而又實在不願看,不敢看。有時,他恨不得一腳把禦案踢翻。
如今,他的心思特别沉重,沒有馬上批閱文書,低頭望着禦案上的古銅香爐出神。一個宮女用雙手捧着一個永樂年間果園廠①制造的牡丹瓣式銀胎堆漆剔紅托盤,上邊放着一個盛着燕窩湯的成窯②青花蓋碗和一把銀匙,輕輕地走進暖閣。另一個宮女從托盤上取下來蓋碗和銀匙,放在皇帝面前,随手把蓋子揭開。崇祯瞟了這個宮女一眼,随即拿起銀匙,慢慢地把燕窩湯喝完。
①果園廠——明初宮中制造禦用漆器的地方,在現在北京圖書館附近。所制剔紅托盤及食盒十分名貴。
②成窯——明成化年間的禦窯和官窯瓷器,簡稱成窯,在明瓷中最為名貴。
他從一個桃花色瑪瑙雕刻的雙龍護日鎮紙下拿起來一張由内閣進呈請旨的名單,上邊開着十個人的姓名,有的要授給這樣官職,有的要授給那樣官職,有的是選授,有的是遷授①。按說,在目前敵兵深入的局面下,有許多天大的緊急事在等着他,像這樣一般除授升遷的事情,既然經過了吏部和内閣,他滿可以不必多費心思,該同意的就批個“可”字,如果對那個人不同意就把他的名字勾掉算了。可是崇祯帝偏偏拿起來這一份不大重要的檔案,這是因為他一則害怕接觸那些有關戰亂、災荒的檔案,二則縱然在一些小事上他也常常對臣下很不放心,養成了一個“事必躬親”的習慣。
①選授、遷授——初經選取,授予官職,叫做選授。遷授是更新。
他拿起名單來看了幾遍,不能做出決定。有些人的名字他是熟悉的,有的他并不知道。他研究着那些知道的名字,心中發生了許多疑問:這個人不是某人的同鄉麼?那個人不是某人的門生麼?還有,這個人由禦史改授主事,是不是出于某人的意思?……他思索着,猜疑着,隻好把手中的
朱筆放下。
正在這時,司禮監秉筆太監①王承恩拿着一個檔案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放在禦案上。崇祯害怕又有了不好的軍情或災荒,狐疑地問:
①司禮監秉筆太監——司禮監是宮中十二監之一,地位最為重要。秉筆太監是司禮監中一個官職,是皇帝的内廷秘書。
“什麼文書?”
“啟奏皇爺,這是大學士劉宇亮的奏本,剛才文書房①送進司禮監值房中來。”
①文書房——屬于司禮監的一個機構,專管收發文書。
“劉宇亮……什麼事?”
“他因虜騎深入,畿輔糜爛,懇求萬歲爺派他去督察諸鎮援兵。”
崇祯猛然一喜:“什麼?他要去督察諸鎮援兵?”
“是,皇爺。”
“讀給我聽!讀給我聽!”
王承恩拿起來劉宇亮的奏疏,用富于抑揚頓挫的聲調朗誦起來。奏疏中許多句子寫得激昂慷慨,充滿忠君愛國的激情,使王承恩深深感動,不由得聲音打顫,熱血沸騰。崇祯當然也很感動,一面聽一面不住地微笑點頭,眼睛裡閃着淚花,同時心裡說:“難得!難得!”當奏疏讀完以後,崇祯已經作好了重大決定,果斷地吩咐說:
“去,快替我拟旨,派劉宇亮代替盧象升總督天下勤王兵馬。”
“盧象升呢?”王承恩怯怯地問。
“着他來京聽勘!”
王承恩的心中一跳,偷偷地向皇帝的臉上瞟了一眼。他知道盧象升并沒有打過敗仗,皇上平時誤聽了高起潛和楊嗣昌的鬼話,才對盧象升做出這樣的決定。但是他不敢說一個字,隻好遵照皇上的吩咐出去拟旨。他剛走到乾清宮的廊下,崇祯又把他叫了回來。他躬身肅立在皇帝面前,等候着新的吩咐。但皇上什麼話也沒說,顯然是等不及由秉筆太監代他拟旨,自己提起來象管狼毫筆,飛快地寫出一個手诏:
首輔劉宇亮疏請督師,情詞慷慨,殊堪嘉慰。着該輔臣即赴保定軍前,總督諸鎮,相機進剿,驅除逆虜,迅奏膚功,以安邦國。至盧象升畏葸不前,實堪痛恨,着即褫去本兼各職,來京聽勘,欽此!
他把這個簡單的手诏寫好以後,自己看了一遍,放下朱筆,向王承恩瞟了一眼,随即又省閱别的文書,王承恩把皇上的手诏和禦案上另外一疊批閱過的奏疏拿起來,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盡管大學士劉宇亮在崇祯的眼中并不是一個合宜的統帥人才,但是由于他已經對盧象升很不滿意,又急于要改變畿輔的軍事局面,就十分草率地決定了這樣的重大問題。他一向是一個慣于聰明自恃的人,是以縱然做出最愚蠢的決定,也以為自己是天縱英明,臨事果決。
他站起來,在屋裡走來走去。這個暖閣裡擺着兩盆名貴的梅花,一盆是綠萼梅,一盆是玉蝶梅,都在盛開。但是兩天來崇祯從沒有注意,直到現在才突然看見,并且聞見了它們的淡淡幽香。一個宮女看見皇上望着玉蝶梅,臉上帶着笑意,就指着朱紅盤龍柱子旁邊的一盆鮮花說:
“皇爺,這是昨天從草橋①送來的一盆牡丹,剛剛開放。”
①草橋——在北京南郊,離右安門十裡。明朝的豐台和草橋一帶都是養花和種菜的地方。農民們利用暖房和火溫辦法,能夠在陰曆十月間使牡丹盛開,在元旦供給宮中鮮黃瓜和香椿芽。
崇祯走近花盆看了一陣,心裡說:“這麼好的花,我竟會沒有留意!”他對宮女稱贊說:
“很好,雍容華貴中有無限妩媚。什麼名兒?”
“聽說叫芙蓉三變。”
“這名幾倒新鮮。為什麼叫芙蓉三變?”
“因為它在清晨潔自如雪,已時以後變作嫩黃,午間又變一次,粉白中帶一絲紅暈,宛如少女雙頰,一直到夜間都是如此。”
“是草橋送來的?”
“是昨天從草橋用暖車送來的。一共送來了十盆牡丹,有姚黃、魏紫、沉醉東風、楊家一撚紅……許多名色,都不如這一盆芙蓉三變最為名貴,皇後昨天下午就派都人①們把這盆牡丹送來,放在這柱子旁邊。當時曾向皇爺啟奏過,因皇爺總在省閱文書,沒有留意。”
①都人——明朝宮中稱宮女為都人,是從元朝傳下來的蒙古語。
崇祯又看了牡丹一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說:“啊,草橋,這個地方還沒有給虜騎焚燒?”
當十月中旬清兵攻占盧溝橋和拱極城①,把防守盧溝橋的高起潛打得大敗的時候,他一連三個晚上都登上煤山向西南郊市望,看見到處是焚燒村鎮的大火。敵人把城外所有的村鎮都燒光了。他一點不知道盧象升率領不足一萬人馬屹立在從永定門到右安門一帶,保衛這一帶安然無恙。有些小勝利,盧象升自己沒有上奏,楊嗣昌和高起潛也不上奏,是以崇祯帝一直被蒙在鼓裡,而他周圍的宮女和太監們也沒人能說清楚。他在心中歎息說:
①拱極城——即現在的宛平城。
“但願用劉宇亮代替了盧象升,總督諸軍能夠改變目前的軍事局面!”
天色已經大亮了。一群鹁鴿從翊坤宮①放出來,帶着響哨,在紫禁城的上空盤旋一陣,向北海的白塔飛去。太陽照在乾清宮外的白玉雕欄、古銅仙鶴和婆金銅鼎上。一個宮女把一隻鹦鹉籠挂在向陽的恬松枝上,拉起青緞籠圍。鹦鹉在陽光中舒展一下羽毛,看見一群太監帶着樂器走來,忽然叫道:
①翊坤宮——在紫禁城内西路,當時為袁妃所居。
“請皇上用膳!”
恰在這時,一個面貌漂亮的禦前牌子①來到皇帝身邊,請他用膳。他放下朱筆,哦了一聲,站起來走出暖閣。
像平日一樣,每頓飯都在他的面前擺滿了幾十樣葷素珍鑄,除非他傳旨召皇後或某一妃子來乾清宮陪伴他,總是他獨自寂寞地吃着,旁邊站着許多小心服侍的太監和宮女,外邊奏着老一套的鼓樂。對這種刻闆的生活方式,他感不到一點樂趣,但是又不能不這樣生活,因為不如此便不是皇帝派頭,便不合一代代傳下來的宮中禮法。
①禦前牌子——禦前近侍太監的俗稱。
無情無趣地吃着早飯的當兒,他忽然想起來國庫如洗。災荒慘重和清兵深入等問題,便把筷子一扔,走回暖閣去了。
在心緒煩惱中,他重新把那張名單拿起來看了看,不再多考慮,用朱筆随便把次序改動一下。他對于這麼随便一改動很得意,因為他認為這樣辦就可以對臣工“示以不測”,而一個英明的皇帝就得經常使臣工摸不透他的思想和脾氣。他一點沒有注意,經他随便把次序一改,有的本來該升遷的反而無緣無故地降級了,該初授從七品給事中的竟然意外地變成了七品禦史或六品主事。後來,内閣諸臣看見這個被禦筆改動了的名單大為吃驚,但也不敢問,隻好執行。更可笑的是,他為要對閣臣們“示以不測”,從禦案上拿起《缙紳》①随便一翻,找一個比較順眼的名字添在名單的後邊,并注上“禦史”二字,後來内閣和吏部費了許多力量在北京找不到這個人,過了兩個月才打聽到這個人在一年前病故于福建原籍。
①《缙紳》——封建時代的官紳題名錄,應該叫做《缙紳錄》,但在明朝習慣上簡稱《缙紳》。
整個上午,崇祯沒有離開乾清宮。他批閱着隻能令他增加煩惱的各種文書,愁眉不展地思考問題。困倦時候,他就叫太監王承恩把奏疏或塘報讀給他聽。文書房把一封彈劾楊嗣昌的奏疏送了進來,他一看是翰林院編修兼東宮講官楊廷麟的,不由得把眉頭一皺,想道:這個大胡子的楊翰林又議論什麼呢?
“把楊廷麟的疏子讀給我聽!”他不耐煩地低聲說,向王承恩瞟了一眼。
王承恩拿起來楊廷麟的奏疏,朗朗地讀起來。聽着聽着,崇祯的火氣上來,不由得打斷王承恩,問:
“他怎麼說?把這句話重讀一遍!”
王承恩念道:“陛下有撻伐之志,大臣無禦侮之才;謀之不臧,以國為戲!”
“什麼話!”他不滿意他說。“書生之見!下邊呢?”
王承恩接着念:“楊嗣昌與薊遼總督吳阿衡内外扶同,朋謀誤國,倡和議款,武備頓忘,以至于此!……”
“停!停!”崇祯從椅子上跳起來,用指頭敲着禦案說:“什麼‘内外扶同,朋謀誤國’,盡是胡扯!你知道,這個楊廷麟是否同什麼人朋比為好,故意攻讦大臣?”
“奴婢不知道。”
崇祯想一想,也想不出楊廷麟在朝中同什麼人朋比為好,隻好說:“好,念下去!”
“督臣盧象升以禍國責樞臣①,言之痛心。夫南仲在内,李綱無功;潛善秉成,宗澤殒命②。……”
①樞臣——此處指楊嗣昌。
②大南仲……殒命——耿南仲和黃潛善都是南宋初年的權臣,反對對金抗戰,為宋高宗所信任。李綱和宗澤是主張抗金的兩大領袖,李綱隻做了七十七天宰相被免職,宗澤在開封飲恨而死,臨死時還大呼:“過河!過河!”
崇祯把腳一頓,哼了一聲,吓得王承恩的手一抖,不敢再往下念。
“太不象話!竟是肆口诋毀!”他在屋裡走來走去,忿忿地問:“誰是李綱和宗澤?誰是耿南仲和黃潛善?何不說秦桧在朝?難道朕是宋高宗麼?……可惡!可惡!”
楊廷麟在疏中所使用的典故,使崇祯皇帝很難忍受。他想,這個楊胡子學問不錯,才叫他擔任講官,怎麼會這樣胡亂用典,比得不倫不類?“什麼話!”他心裡忿然說。“趙構偏安江左,而朕雖然百般苦撐,到底還是一統天子!”他最讨厭有人把他的和議計劃比成南宋對金的屈辱求和,偏偏楊廷麟硬把南宋的情形拿來比!他還記得,十來天前,有一次上朝時候,就是這個楊廷麟出班跪奏:“目今虜兵深入,畿輔糜爛。各路援軍雲集,大都觀望不前,實因京師流言紛紛,不知朝廷要和要戰。……”崇祯不等他把話說完,厲聲問道:“哪個要和?”楊廷麟回奏說:“外邊都在議論。”他說:“既是外邊議論,不是朝廷意思,何必多問!”他以為這樣厲顔厲色地用話一壓,楊廷麟大概不敢說什麼話了,沒想這個人并不罷休,大聲說:
“和議一事,朝臣早已風聞。雖然陛下說和議非朝廷意思,然外間傳說紛紛,必有其因。滿洲土地,尺寸皆祖宗所有。按之史籍,滿虜原是女真苗裔,在周為肅慎,漢、魏稱拒婁,後魏稱勿吉,隋、唐稱韓輻,其黑水靺鞨後稱女真。是以自周以後,女真世為我中國之一部落,連努爾哈赤亦受封于本朝,為本朝守邊之臣。中國自古為大一統之天下,斷無向部落輸款求和之理,倘萬一确有議和之事,則堂堂大明,二祖列宗艱辛締造之天下,豈不為趙氏①之續乎?”
①趙氏——指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