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南洲
編輯·九幺
1903年7月1日,租界巡捕房來了個青年自動投案。
巡捕房大吃一驚,因為他們很少遇到這樣的事兒。
他大聲對巡捕說,“我就是寫《革命軍》的鄒容,特來自首!”
一開始,巡捕還不相信,鄒容見巡捕不信,說:“不信嗎?你把《革命軍》拿來,我背給你聽!”
這是近現代史上著名的“蘇報案”濃墨重彩的一幕。
這一幕的主角,便是被孫中山追贈“陸軍大将軍”,被毛澤東後來盛贊的鄒容。
1885年,鄒容出生這一年,中法戰争的炮火剛剛停息。中國人民和大清王朝同在水深火熱之中。
鄒家是巴縣(重慶)巨資富商,鄒老爺子有了錢便想着還得有勢,自己年紀大了,便把謀個一官半職的希望殷殷寄托在兒子們身上。
鄒老爺子給鄒容取名桂文,諧音以文為貴,有意送他讀書做官。
鄒桂文6歲入塾讀書,9歲能作文章,十一二歲熟讀《周易》《詩經》等九經,《漢書》《史記》過目不忘,智力超群,鄒老爺子越看越喜歡。
但孩子偏偏愛讀雜書,又喜歡研究雕刻,就是對科舉不上心。教他的先生很不滿,但又深知鄒家少爺的脾性,不敢發作。
隻好問:昨天教的經文背下來了嗎?
早就背下來了!
少年背誦滔滔。老師的提問也都對答如流。
老先生也無可奈何。拿人錢财替人授課,孩子學會了就成,其他管不了啦。
1895年,甲午海戰清廷慘敗,《馬關條約》狠狠打了中國人的耳光,同時通商口岸的大開也帶來了外國人的商船、工廠、洋行……
鄒家老爺子開始哀歎:買賣越來越難做了。朝廷怎麼這麼沒用呢?連小小的日本都打不過!
抱怨歸抱怨,但鄒老爺子越發覺得家裡該出個官。
1897年,鄒桂文滿12歲,便跟着大哥去參加巴縣的童子試(科舉考第一期)。
由于考題生僻古怪,文不成義,包括鄒桂文在内的一些考生便希望考官解釋一下題目意思。
鄒桂文理直氣壯說:“如果不把題目弄明白,我們又怎樣考呢?你是考題目,還是考文章?!”
考官從沒見過也沒聽過這樣的考生,當場惱怒,要差人重打他手心二十大闆。
有罪的人應該是你,憑什麼打我?!
12歲的鄒桂文蔑視着考官,闊步離開考場。
回到家又對老爹說:“臭八股兒不願學,滿場兒(指清朝考場)不願入。衰世功名,得之又有何用?”
鄒父見這孩子反骨太盛,怕以後闖禍,便決定送去重慶經學書院,希望儒師呂翼文能馴服這匹野馬。
但鄒桂文在書院“指天畫地,非堯舜,薄周孔,無所避”“攻擊程朱及清儒學說,尤體無完膚”,呂翼文怕了他,便把他開除。
1898年這一年,維新運動變幻莫測,今天皇帝見了變法大臣,明天變法大臣又被革職,形勢一天一個樣。
初秋的一天,鄒桂文從外面回到家,伏案大哭,大哥着急地問怎麼了,鄒桂文嚎啕:譚嗣同在北京菜市口被砍了頭啦!
大哥知道弟弟從小敬佩譚嗣同,勸慰也無用,隻好讓他自己哭個夠,隻叮囑他,别讓爹知道又該生氣了。
洋鬼子打也打不動,變法又沒用,這樣下去中國不久要亡了,13歲的鄒桂文越想越難過,索性大哭一場。
哭完從維新報紙上剪下譚嗣同的一張頭像,執筆在背面題下一首詩:
赫赫譚君故/湘湖志氣衰/惟冀後來者/繼起志勿灰
寫完覺得不夠,又給畫像裝裱,懸挂在自己的座位旁。
或許也是從這一天開始,鄒桂文越發明确地想要脫離那個軟弱無能腐朽不堪的清王朝,立志為心中的民族家國找一條正确的道路。
1901年夏天,16歲的鄒桂文跟父親說,自己要去日本留學。
這一年,八國聯軍攻占北京,《辛醜條約》令慈禧蒙羞的同時也令其大受驚吓。
清政府為維護垂危的統治,開始推行以練新軍﹑改官制﹑興學堂為中心的“新政”。向日本廣派留學生被視為培養“新政”人才的快捷方式。
從1901年起,清政府大力提倡青年學生出國留學,并許諾留學歸來分别賞予功名﹑授以官職。
留日回來能做官,鄒父沒理由攔着。
“我16歲,想到國外學習先進技術,回來報效國家。”
經辦官員把報效國家了解成報效朝廷,對這個16歲的少年贊賞有加。
“我就是要選你這樣,既聰明又忠于朝廷的人出去”,說着還拍了拍鄒桂文的肩膀。
但等到名單揭曉的那天,卻沒有鄒桂文的名字。
原來在正式錄取的調查政審中,鄒桂文當初罷考退學的叛逆言行被人上報總督衙門,說他桀骜不馴,日後難免反對朝廷。
官府下了個“聰穎而不端謹”的斷語,便把他從公費留日的名單裡給拿掉了。
老爹聽說鄒桂文去不成,反倒也高興(那時願意出國的人不多,怕被洋化)。沒想到打定了主意就誰也改不了的鄒桂文,決定公費去不成,那就自費去。
鄒父一萬個不願意,花錢不說,遠在天邊還沒人管,怕兒子非得闖禍不成。
鄒桂文軟磨硬泡了三四天依然無效,便開始絕食抗議。鄒父氣得放言:誰也不準管他,我沒這個兒子!
但不出三天,正當鄒桂文餓得頭昏眼花時,鄒父居然同意了。還是平日裡不怎麼管事的母親起了作用。母親不管事則已,一旦要管,便是要絕對的權威。
1902年春,經過半年左右在上海廣方言館的預備學習,鄒桂文東渡日本,進入東京同文書院。
在這期間,他如饑似渴地閱讀了大量的新書籍,如資産階級啟蒙思想家盧梭的《民約論》、孟德斯鸠的《萬法精理》、約翰穆勒的《自由原論》,以及法國資産階級革命和美國獨立戰争的曆史書籍。
日本蒸蒸日上的發展勢頭,使得一批留日知識分子開始意識到:國家要發展,需得先革命。留日學生革命活動日益興起。
鄒桂文正式改名鄒容,寓意從此容顔改變、脫胎換骨,積極投入到學生革命運動中去。
1903年,鄒容和陳獨秀,剪了清廷派來的學生監督姚文甫的辮子,鬧得同文書院沸沸揚揚。
姚文甫向來對革命傾向的學生異常苛刻,一雙賊溜溜的眼睛時刻盯着學生,實在令人讨厭。腦袋後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像尾巴一樣甩來甩去,怎麼打扮都脫不了奴才相。
鄒容到日本後,自然也成了姚的眼中釘,因為發表演說,曆數清廷罪行,被姚文甫迫令搬出會館。
1903年3月某日晚,姚文甫被學生抓到與人通奸。
堂堂學生監督,竟如此下流!學生們抓住姚文甫大怒:
我們平時集會、演講,都是為了愛國救國,你卻說我們不是好東西,你拿着百姓的血汗錢出來胡作非為,你是什麼風氣?
學生們喊着要打死姚文甫,吓得他趕緊求饒。
鄒容說:“縱饒汝頭,不饒汝發”,于是“由張繼抱腰,鄒容捧頭,陳獨秀揮剪,稍稍發抒割發代首之恨”,憤而将其辮子剪掉,懸于留學生會館梁上,旁邊寫上“南洋學監、留學生公敵姚某某辮”。
事後,姚文甫向清政府駐日公使蔡鈞控告鄒容,鄒容在朋友勸告下離開東京,轉到大阪。
一個朋友在大阪博覽會上遇見他,叫他别再逗留,免遭折辱,他這才又由大阪啟程傳回上海。
這件事,後來還被魯迅寫進《頭發的故事》裡。
鄒容回上海後,住在由蔡元培号召成立的愛國學社。
當時,廣州買辦馮鏡如,加入了英國籍,剛在上海設立國民議政廳,想要招收鄒容。鄒責問道:“你是英國人,這個國民議政廳,是中國人的?還是英國人的?”
馮鏡如不由羞慚,事情隻得作罷。
1903年,俄國人拒不從東北撤軍,4月25日,上海各界三四百人在張園舉行集會,拒俄反清。
5月24日,鄒容在張園登台演講,大膽激烈的言辭直擊心靈,現場掌聲不斷響起。
一個中年男子對演講完的鄒容不由大加賞識:小夥子,好志氣!
這個人就是章太炎。
因批判梁啟超和康有為“隻變法不反清”的改良主張,《正仇滿論》标題太過晃眼,終于引起江蘇巡撫恩銘的注意。無奈,為避追捕,章太炎隻好流亡日本。
1903年,當章太炎從日本回國後,其政治立場日趨革命。張園系列演講會使得章太炎聲名遠播,成為上海灘頗具盛名的思想學者。
鄒容與章太炎一見如故,這一年,章太炎36歲,鄒容18歲。
章太炎對鄒容非常贊賞,不讓鄒容叫他先生,而是彼此以兄弟相稱。
鄒容或許沒想到,這忘年之交更是生死之交。
一天鄒容早早起來散步,走到章太炎門口,聽到屋裡沒有動靜,想着大哥今天沒我起得早,結果走進去發現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
章太炎在臨窗的書桌上奮筆疾書,煙灰缸裡滿是煙灰。
一夜沒睡,忙着寫什麼呢?鄒容湊過去,章太炎翻開稿子第一頁,《駁康有為論革命書》赫然印入鄒容眼簾。
要革命,就必須先拿下言論陣地。
鄒容在日本時,已着手撰寫了很多文稿,在章太炎的鼓勵下,便潛心定稿,慷慨激昂洋洋灑灑完成了近2萬字的《革命軍》,分7個部分從中國上下古今的政治、學術、倫理道德、宗教習俗等方面全面論述了當時的革命問題。
在全書的結尾,鄒容縱情高呼:“中華共和國萬歲!中華共和國4萬萬同胞的自由萬歲!”
署名“革命軍中馬前卒”。
《革命軍》寫好後,鄒容擔心自己的文詞過于淺白,請章太炎修改。
章太炎卻大贊其文詞明快生動,鼓舞人心,“正應該這樣”!遂為之作序,并在序言中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柳亞子建議将其印成小冊子出單行本,5月底,《革命軍》單行本公開出版,成為上海最早的單行本革命書籍。居當時所有革命書刊發行之首,發行量遍及南方各省,在上海的外國人争相翻譯。
當時正在日本留學的魯迅曾說:“……别的千言萬語,大概都抵不過淺近直截的革命軍馬前卒鄒容所做的《革命軍》。”
恰剛此時,章士钊主編的《蘇報》發行量并不理想,于是鄭重聘請章太炎、鄒容等具有激進排滿思想的人專職發表文章,另一方面将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和鄒容的《革命軍》一起在《蘇報》上刊發。
章太炎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和鄒容的《革命軍》一起刊行,一個批判保皇,一個宣傳革命。一個文筆典雅深沉,一個文詞通俗流暢。
一老一少姊妹篇,一時廣成佳話。《蘇報》的發行量也直線上升,成為宣傳革命的火熱陣地。
随着《蘇報》熱度上漲并大肆宣揚革命主張,很快引起清政府的極大恐慌。
早在5月底6月初,社會上已流傳清廷欲捕人的傳聞,西文報紙《字林西報》曾登出消息,透露清廷欲查之人,一系翰林,一系舉人,一系商人,一系沙門,一系已辭職之某員。
實際指的是蔡元培、陳範、黃宗仰、章太炎、馮鏡如以及吳稚晖。
兩江總督魏光焘命江蘇候補道俞明震專程赴滬,會同上海道台袁樹勳将愛國學社和《蘇報》一并查禁。
吳稚晖事先得到消息,通知大家抓住時機馬上轉移,其中蔡元培離開上海避開追捕,到達青島。
唯獨章太炎不以為然,罵吳稚晖沒骨頭,并拒絕出逃。
6月30日,章太炎在愛國學社被捕。
鄒容原本由張繼藏于虹口一位西方傳教士家中,7月1日,收到章太炎獄中寫的信,不願做“逃兵”,随即到租界巡捕房自動投案。
7日,《蘇報》被查封。
清政府要求引渡章、鄒兩人到南京,以便置之于死地。但遭到社會各界反對。
12月24日,清廷改判章、鄒二人終身監禁,解送上海提籃橋監獄服刑。
“蘇報案”轟動全國。
因各方對清廷判決強烈反對,從被捕後前後審訊3次,直到1904年5月21日,重新判決。
議定鄒容監禁2年,章太炎監禁3年,罰作苦工,刑滿釋放驅逐出境,刑期自抓捕之日起算。
此時距離章太炎出獄還有2年,鄒容刑滿還剩1年。
提籃橋監獄的外國獄卒對待囚犯非常兇狠。鄒容憤憤不平,以緻抵熱遺精。
章太炎對鄒容說:你一向不好聲色,也不接近女性,如今不做夢而遺精,是太過激憤傷身,應當壓抑憤怒,不然病情加重怕會死掉。
1905年正月,鄒容持續低燒,經常半夜罵人,到天亮又全不記得。人日漸消瘦恍惚。
章太炎懂中醫,知他病在陰虧,請求獄卒讓自己給鄒容切脈診斷開藥方,被拒絕,請求叫醫生,也不答應。
鄒容病了40天,1905年2月29日半夜,瘐死獄中,年近21歲。
第二天上午10點左右,章太炎抱着鄒容“髀肉盡消,空存皮骨”的屍首悲憤欲絕。
監獄内外一片嘩然。都說是外國人毒死了鄒容。
囚獄五百人,每年因受虐待饑寒發病而死的超過十分之三。章太炎怒斥監獄“僅次于用毒殺人”。
1905年4月3日,義士劉季平(劉三)不畏株連,将鄒容屍首運出提籃橋,收殓安葬于上海華泾,世代守護。
前有官二代譚嗣同“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變法流血請自嗣同始,後有富二代鄒容“革命軍中馬前卒”的激昂赴獄。
“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
正是因為有了這些為國為民的馬前卒,甘抛頭顱撒熱血,才有了我們波瀾壯闊的中華曆史,才有了今日不敢為外人辱的铮铮中國!
參考:
上海市徐彙區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辦公室撰稿《革命軍中馬前卒——鄒容》連環畫系列
上海檔案資訊網《近代上海風雲錄之七——蘇報案》
章太炎《鄒容傳》
作者 | 南洲
排版 | 小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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