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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一次,我情願五愛街“穆桂英”沒有見義勇為再來一次,我情願五愛街“穆桂英”沒有見義勇為 123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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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人間theLivings

再來一次,我情願五愛街“穆桂英”沒有見義勇為再來一次,我情願五愛街“穆桂英”沒有見義勇為 123456

普通人的人生沒有“如果”,容錯率還極低,那次看似莽撞的仗義之舉,讓她徹底失去了反轉命運的機會。

配圖 | 《吉祥如意》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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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2月末,眼瞅着快過大年了,五愛街裡人如潮湧,買賣興盛。

這種時間點,大批拿貨的老闆會比平時少一些,而零買的顧客一層疊一層,在趟子裡隻能小步朝前挪動,老長時間都走不出5米遠。顧客們左顧右盼,盯着琳琅滿目的商品,我們這些商戶就盯着他們,尋找着各自的“獵物”。

一個周末,一位零買的女顧客出現在我的檔口前。女人臉盤很大,一臉肥肉,妝很厚,到肩卷發散披着,鬓角汗漬清晰。她的胳膊上搭着一件紅色羽絨服,腰裡别着一部火柴盒大小的黑色BP機,一隻坤包被她的肉手緊緊地捂在身前。

我擡眼往後一瞧,發現這胖女人身後不遠處有個留平頭、長相帥氣的男青年。她旁邊還有個30多歲、穿黑色棉襖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一臉菜色,眼圈略微發黑,看商品時目光遊離,我憑經驗判斷,她并不是來上貨的老闆或零買的顧客。

我皺皺眉,心情有些煩躁,就對那個朝裡張望的胖女人說:“往前走、往前走,我家衣服你穿不了,沒有大碼。”我家服務員迅速領會了我的用意,也往外推她:“不零賣、不零賣。不退不換啊,不買的往前走。”

胖女人顯然不明白我們的一番苦心,隻覺得我們服務态度十分惡劣。她皺了皺蒜頭鼻,兩隻小眼睛從原先的位置上站立起來,兩條蟲子一樣的眉毛也跟着站了起來。

“我咋穿不了?”她一叉腰、一伸手,半截肥胳膊輕而易舉地擋住了服務員的手。

這下,服務員不說話了,抱起肩膀,拿胳膊肘輕輕推了我一下,意思是:“咱該提醒也提醒了,她非要往槍口上撞,咱有啥辦法?”

我的後背潮起來,更緊張了——如果我再多說話,就屬于擋人财路了,這樣很可能會遭到那夥人的瘋狂報複。可我還是變了臉色,讓胖女人趕緊走:“你給多少錢我都不賣。”

胖女人氣得直哆嗦,但也拿我沒轍,她轉身離開的時候,跟那個穿黑棉襖的中年女子撞了個正着。

“瞎啊!”胖女人憋了一肚子的氣,口氣不善。

身穿黑襖的女人倒沒有計較,連聲說對不起,還點頭哈腰的。我跟小服務員迅速對視一眼,心裡都明白,她已經得手了。就在她低頭道歉的一瞬間,胖女人的錢包已經轉移到了身後的那個年輕小夥的手裡。

他們走後,我家服務員就樂了:“姐,你看咋樣?有些人像驢一樣倔,你救不了。”

我顧左右而言他:“你也學着點兒,看着沒?剛才她把人撞了還罵人家瞎,人家一個勁兒給她道歉,但是她的錢包已經讓人給下(偷走)了。我是罵了她,态度也不好,卻是真心實意想拯救她的錢包。是以,社會上真慣着你的人一般都有所圖謀,不見得是啥好事兒。”

當天中午,我正在檔口裡攏賬,一張百元鈔票忽然從天而降。

我一擡頭,是上午那個年輕的男扒手,他一面朝趟子外走,一面回頭朝我點頭示意——這是行裡的規矩,扒手在誰家檔口得手,會根據當天所得給檔口老闆“分點紅”。

這種錢哪能要?我讓服務員趕緊追人還錢,可服務員卻不幹:“姐,你不要我要。他們這幫人你還不知道嗎?不要就是不給面子,到時候禍害咱們犯不上,那都是防不勝防的事兒。”

服務員拿這筆贓款去買了雪糕等各種吃食,從趟子頭開始挨家分,分到我家對面檔口時,那個新來的服務員闫小霞卻沒有接。

“我不要。”闫小霞臉色挺冷,把臉偏了過去,“啥東西都吃啊?”

闫小霞的老闆娘正張着塗得腥紅的厚嘴唇嗦啰第一口雪糕,見大夥兒一時愣住,她打起了圓場:“不吃拉倒,哪兒那些話兒呢?”

我家服務員尴尬地出了她家檔口,分完東西回來,還是一臉的憤憤不平,說闫小霞太能裝犢子了:“不吃就清高了?能代表啥?誰還真差那一根雪糕是咋的?不都是沒辦法嗎?再說,還能把那錢直接扔掉嗎?那還犯法呢!”

我一邊算賬,一邊勸她别往心裡去,說闫小霞是新來的,五愛街這裡邊的道兒道兒她不懂:“咱也盡力了,咱不也得活嘛,要不那幾個小子三天兩頭壞咱,咱買賣幹不下去不說,不也犯話(跟對方說廢話)嗎?她懂個啥?”

服務員聽後笑了,感覺我們還挺有理的。我一面說“那當然了”,一面不懷好意地笑:“看過電視沒?古裝電視劇裡那些貪官都像咱這樣‘不得已’,整個官場都貪,他怎麼辦?不貪就會被當成另類排擠掉,是以隻能跟着。犯事兒時候還可以把責任推給官場規則,非說是自己不得已。”

這下,小服務員終于聽出我話裡的“骨頭”來了。她拿着雪糕站起來,“噌噌”往外走,沒一會兒就兩手空空的回來了,懊惱地說:“我把雪糕給扔了,眼不見心不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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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小霞長得挺漂亮,細高大個兒,瓜子臉,披肩發。學賣貨學得也不慢,兩三個月就能拿得起來了。她跟老闆娘談工資,老闆娘欣然應允給她漲薪,但店裡一個叫李月的老服務員不待見闫小霞,常常擠兌她。檔口裡打水、拖地、熨樣子這些零活應該由服務員輪着幹,可她全推給了闫小霞,沒事兒還老呲她。李月私下裡還抱怨,覺得闫小霞一個新手,不應該跟她平起平坐、拿一樣的工資。

那天,我家服務員又聽了李月的一通抱怨,回來跟我說:“姐,你說這人怪不怪?老闆娘給開工資,又不是從她兜裡往出拿錢,你說她咋就見不了别人好?人跟她一樣幹,甚至幹得比她還賣力氣,咋就不能跟她掙一樣多的錢?”

我說有些人就這尿性,又突然感到詫異:“不對呀,送雪糕那回,闫小霞不是把你撅得滿臉大紫泡嗎?你咋還替她說話?”

服務員淡然地說:“一碼歸一碼。闫小霞那人直性、實誠,真交還是得交這樣的人。你看李月,長得就斜眉吊眼的,總欺負人家。大家都是給人賣貨的,真看不慣她拿着雞毛當令箭那熊樣。”

我讓我家服務員沒事兒勸勸闫小霞,與其吃李月的下眼食,一天憋氣帶窩火的,還不如換一家試試。李月是老服務員,跟她家老闆娘那麼長時間了,雙方都磨合得差不多了,大機率是不會走的,是以,闫小霞就算幹得再好,也很難上位。

我家服務員借着一塊兒上廁所的機會勸過兩回,闫小霞倒也聽勸,不久就從對面的檔口裡消失了。

這世上,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就是怪。次年6月,闫小霞又回到我家檔口對面賣小衫。此時對面檔口早已換了幾茬老闆,新老闆是個社會人,膀大腰圓,胳膊上左青龍、右白虎,滿是霸氣的文身。

闫小霞能幹、肯吃苦,為人實惠不計較,很快就得到了男老闆的賞識。老闆對她挺好,平常“闫小霞闫小霞”地叫着,并不給她臉色看。可這天,闫小霞卻因為多嘴被老闆開除了。

一個女顧客進店後,闫小霞就發現這大姐讓扒手給盯上了。她想提醒,但話不能明說,就說大姐太胖,“咱家小衫是廣州貨,碼小,你穿不了,你上别人家轉轉”。

大姐性格脾氣倒挺好,一點也沒生氣,說自己就喜歡這小衫的版型,執意要試。闫小霞不好再往外推了,畢竟老闆還在邊上呢。于是她随便找了一件,找衣服的時候還提醒大姐可以把包放在自己這裡暫為保管——這是行裡常有的事,有些老顧客上貨帶的錢多,到五愛街的第一時間就會将錢扔給自己相熟的商家保管,以免被扒手給盯上。有時零買顧客的錢包有危險,一些心善的服務員也會提出可以幫忙保管錢包。不過,這位大姐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拒絕了闫小霞,然後将包摘下來,提在手裡。

闫小霞麻利地将包裝袋撕開,把衣服遞了過去,此刻,大姐的注意力幾乎全部被漂亮衣服吸引了。扒手抓住時機,就在他下手的一瞬間,闫小霞尖聲驚叫:“大姐,小心包!”

我驚愕地擡起頭,朝聲音的源頭尋去,發現對面檔口的男老闆面部表情快速從震驚切換到了憤怒。扒手站在那裡沒動,神情自若。倒是大姐一臉的驚恐,将包緊緊地摟進自己懷裡,立刻對喜歡的衣服喪失了興趣,逃得無影無蹤。

很快,扒手身後又出現了一個男青年,兩人一裡一外,大大咧咧地走到了闫小霞的面前。一個男人的鼻尖幾乎貼到闫小霞的鼻尖上了,卻隻看着她,不說話,似乎要将她看化一樣。

我站了起來,我家服務員緊張地抱起了雙肩。這時候闫小霞緊張嗎?誰也不知道。從我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看見倆人正無聲地對峙着。幾分鐘後,兩個扒手氣定神閑地撤出了檔口。擦身而過時,男老闆故作熟稔地拍了拍其中一位的肩膀,充滿歉意地說:“哥們兒,不好意思啊!”

隻見闫小霞的兩肩不由自主地往下塌了一下,但旋即又被刻意地拔了起來。再進檔口,男老闆開口就罵:“你頭一天上行嗎?這事兒提醒提醒得了呗,整那麼明顯幹啥?”

年輕氣盛、見義勇為的闫小霞當然不服氣,說自己不能眼瞅着顧客的錢被偷。

“偷你錢了嗎?跟你有一毛錢關系嗎?你認識她嗎?”男老闆的臉色越來越差。

“他偷錢我看着了能不說嗎?那我還是人嗎?”

“你是人,你是人,等這幫人找你麻煩的時候,你就知道你是不是人了!”

左右檔口沒人吱聲,大家都知道男老闆說的沒錯,然而,也不能說闫小霞錯了。我告訴我家服務員,讓她提醒闫小霞今天早點走,怕晚了遭人堵。

我家服務員過去之後,一面讓男老闆消消氣,一面把将闫小霞拽到一邊說了一通。冷靜下來的闫小霞似乎有些後怕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老闆,說想請假早點兒下班。

老闆闆着面孔,伸手拉開腰包,從裡面抽出了幾張現鈔來遞給闫小霞,讓她明天不用來了:“我請不起你這樣的穆桂英。”

闫小霞的一張臉霎時通紅,剛要頂嘴,我家服務員拿胳膊捅了捅她,接着勸:“不來就不來,在家歇兩天,躲躲,避避風頭。你不知道那幫人惹不起,禍禍人。”

“挺大一個老爺們兒比我一個女的還怕事!”闫小霞伸手搶過錢,用老闆能聽到的音量抱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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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小霞三下五除二換回了自己的衣服,拿包就往外走。她剛走出檔口,我就看見一個男青年遠遠地跟了上去。當時我也年輕,容易頭腦發熱,有那麼點兒虎勁,直接把自家買賣扔給了服務員,跟了出去。

到了五愛街大門口,我發現那個男青年朝着闫小霞相反的方向走了。難道是我多慮了?我站在大門口最高的那級台階上沒有動,想再觀察一下。此時,闫小霞已經走過了前面的一個十字路口。她左顧右盼地小跑着,到了馬路對面,還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鞋——我這才注意到,闫小霞剛才光顧着換衣服,沒來得及把上行穿的高跟鞋換下。

此時我還想:一會兒回檔口,得讓我家服務員去對面幫闫小霞取鞋。不然那男老闆很可能會把她的鞋給撇了,鞋子放我這兒,等她再來上行,直接取就行。

我剛想轉身,就聽遠處傳來“啊”的一聲慘叫。再回頭一看,一輛機車快速駛過,闫小霞則蹲在地上,似乎抱着頭。

“壞了!”我撒腿就朝那邊跑,跑過去的時候,周圍已有不少人圍觀,路人都露出驚魂未定的神色。我撥開圍觀人群,看到了血,立即蹲下扶着闫小霞的肩膀,問“咋的了?”

闫小霞擡起眼睛,驚恐地看着我,分明已經吓傻了。她嘴唇哆嗦着,沒哭,也沒說話。我翻開她捂住臉的手掌,見她的腮幫子斜貫着一條口子,紅肉外翻,鮮血直淌,血從臉頰淌到下巴,然後“滴嗒滴嗒”朝下落,把她衣服前大襟、褲子、鞋都打濕了。

周圍的人七嘴八舌,十分嘈雜,有人告訴我哪裡有藥房,有人描述着自己剛才所見,還有人問我:“這姑娘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

我額上冒出汗來,手心裡也全都是汗,趕忙跑到公用電話亭打110。警車很快駛來,從上面走下來兩個“大蓋帽”。我迎上去,陳述我看到的一切,當然包括剛剛在行裡發生的事兒。

兩個警察互相對視一眼,建議我們先去醫院。

“公安醫院。”警察的聲音跟車門閉合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

我拉起闫小霞要打車,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沒帶錢,又重新回到公用電話亭往檔口打電話,喊服務員把腰包給我送下來。撂下電話後,我讓闫小霞給家裡去個電話,這麼大事兒,她家裡得有人在。

闫小霞稍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聽了我的話。接通後,她輕聲跟對面說:“媽,沒啥大事兒,小口子,就劃破點兒皮。你來也行,不來也行。”

沒一會兒,我家服務員踩着拖鞋,呼哧帶喘地跑了過來,乍乍呼呼地喊:“咋的了啊?人呢?人呢?逮住沒?我X他媽的,這幫癟犢子也太過份了!”

沒時間多說,我囑咐她看好檔口,就攔了輛計程車直奔醫院。一路上,闫小霞始終未發一言。

公安醫院有一個好,就是人少,不用等,挂了号就能看。排我們前頭的是個社會青年,染了個黃毛,穿得五顔六色的。他的手從腕處折斷,疲軟地耷拉着,小脖梗梗着,身後跟着兩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小混混。聽他們唠嗑,好像是兩撥人剛在西塔街邊上拿着西瓜刀互砍,小夥子的一條手筋被人挑斷了。

終于輪到闫小霞了。大夫叫她進去,我趕緊跟在後面。為了不讓大夫覺得我們是跟剛才那幫社會青年是一路貨色,我連忙解釋:“大夫,我們不是打架,我們是被打一方。在行裡她看見有人扒竊挺身而出,出市場就讓人報複了。”

男大夫的目光從鏡片後面伸了出來,像飛蟲一樣,先輕悄地落在小霞那血肉模糊的傷口上,之後又淡漠而快速的掃過我們。他似乎并不關心這傷究竟是怎麼來的,也不關心臉上的傷口會對女孩子日後的命運造成何種影響,隻冷漠地對我說:“得縫針,如果要鑒定,出去交錢。”

連檢查帶法醫鑒定,我交了2000多元,之後是縫針,護士問我是“縫美容針”還是“縫一般的針”。我想,在姑娘臉上動針腳,這錢不能省,于是一再表示要縫美容針,還天真地問:“如果縫了美容針,是不是就不能落下疤?”

護士瞅都沒瞅我一眼,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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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小霞進了手術室,不一會兒,她家裡人來了。

她媽一頭花白發,穿着一件過氣且不太合體的衣服,灰布褲子,腳上的鞋樣式跟她年齡并不相符,明顯是撿女兒不穿的。我簡略地介紹了事情的大緻經過,她卻并未表現出明顯的擔憂,甚至沒有意識到女兒有可能“破相”了。

我說完,她竟另找話題,主動向我介紹起自己的家庭情況。她說自己從前是開廠子的,後來認識了一個南方男人,對方騙她生了3個孩子就跑了,老小(最小的孩子)都沒有上戶口,政府要罰她,她卻沒有錢交罰款。現在孩子都過了入學年齡,她隻好不停地去派出所反映,“好歹讓孩子先把學上上,要錢我也真沒有,要不他們就瞅着我孩子不能去上學”。

之後,她開始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紹自己開廠時有多風光,強調自己原先“可不是這樣”。我一方面驚訝于闫小霞的家庭情況如此複雜,另一方面又懷疑,是不是長期不如意的生活已經摧毀了眼前這個女人脆弱的神經,她的腦子似乎是糊塗的。

等闫小霞從手術室出來時,臉上多了一條長長的白紗布。她的神情冷冷的,似乎跟這世界保持着很遠的距離。我迎上去,多餘地問她:“怎麼樣?”她先瞥了一眼自己的母親,然後才回頭說:“挺好。”

她手裡拿着單子,把醫生交代的話轉述了一遍,之後,遲疑地望向我:“姐,鑒定費你都交了,有用嗎?能抓到人嗎?有鑒定能咋的?”

我十分肯定地說,有了鑒定就能定他們的罪,夠判了。闫小霞說自己什麼也不懂:“用不用請律師啊?我看演電視都需要請律師,我沒有錢請律師打官司。”

我雖然也是個半吊子,但懂得比她多一些,十分笃定地告訴她說,這是刑事傷害案件,是公訴案件,用不着請律師。闫小霞突然感歎人還是得念書:“等我傷好了,我還得上行,說啥也得把我小妹供出來,一家至少得有一個出息人。”

這話,把我嘴邊的那些安慰的話直接給吓了回去——她都這個樣子了,還能上行嗎?

一周後,我帶着闫小霞去派出所,問案件咋往下處理。一個年輕警察說他們還沒破案,沒抓着人:“他們肯定跑了,回去等信兒吧,有信兒我通知你們。”

那時的五愛街發生過很多偷竊、傷害、糾紛案件,即使報警,最後都會不了了之。于是,我态度十分強硬,堅持讓警察去抓五愛街的那些扒手,認為隻要把他們“清了”,真相自然會水落石出,還能牽出一大串敗類來。

年輕警察問我:“證據呢?就算是你說他們是小偷,你也得抓住他們的手吧。”他說辦案要講究證據,靠推測不行,不可能僅憑當事人或旁觀者的推測就把人抓來嚴刑拷打,那樣不合乎程式也不合法,“不是有案子我們不破,有時候我們抓了人,檢察院覺得證據不充足,一樣把人給放了,費那麼大勁兒抓人,白抓了”。

這套說法一點兒沒毛病,但我仍舊很氣憤:“抓人不合法難道傷人就合法嗎?這麼明睜眼漏的事兒還要什麼證據?先抓回來審一審,作賊的哪有不心虛的?”

“誰告訴你作賊的都心虛?嘴還都硬呢,不見棺材不掉淚,咬死就不承認,你沒有證據能把他咋的?人反告我們,我們這身皮都有可能被扒了。”

“咋的,你們怕無賴不怕老百姓嗎?受害者好捏咕是不?你們不就是除暴安良的嗎?”

我越說越激動,闫小霞卻輕輕地扯了扯我的衣服:“姐我們走吧,不就是劃了一道口子嗎?也沒啥大不了的。我媽說過夏長新肉就好了。這點小事兒,估計警察也不會管。别到時候再把警察惹火了,對我們更沒有好處。”

争執聲引來了不少人,一個年齡稍大的警察過來安撫我們。他态度特别好,請我們給警方時間,還說如果以後看見嫌疑人了可以馬上報警,“我們立馬出警”。

然而過了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案情依舊沒有任何進展。

此時,闫小霞臉上的傷早已拆線,巨大的疤痕看起來十分猙獰。照過鏡子,闫小霞終于意識到那道口子對自己意味着什麼。她情緒低落,十分茫然,因為沒有倚仗,她連脆弱的資格都沒有。

闫小霞從來沒有追問案情的進展,好像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抱太大的希望。相反,她把欠我幾千塊錢醫藥費的事一直挂在心上,每次打電話給我,都說自己一有錢就會馬上還。

闫小霞頂着一張破了相的臉,出門找工作了。此時的她回五愛街賣貨已是不可能,隻能去五愛街周邊的小吃部應聘服務員,還想在五愛街做“拉驢的”(事先串通的人),但都沒老闆要她。後來,我聽說她在飯店後廚洗碗,也幹保潔,還戴着口罩去侍候癱巴的病人,給人收拾屎尿……

我曾經想過讓她來我的檔口裡工作,但很快就推翻了這個想法——這不現實,她站在檔口會吓退顧客,而我也要掙錢吃飯。更何況,那時我的買賣一般,婚姻生活一地雞毛,就連給闫小霞墊醫藥費的事都瞞着婆家。

我覺得很無奈,相當無力。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掙很多很多錢,可能就不會這樣身不由己,凡事作不得主張。後來我也的确掙到了一些錢,可生活中卻仍有一些事讓我感到無奈、無力。那時我才真正懂得,不如意才是人生的常态。

站在喧鬧的五愛街,我常會想起闫小霞。她的離開,沒有對五愛産生任何影響,熟人們薄情而健忘,很快就忘了闫小霞以及她的不幸。對面檔口的男老闆早換了新服務員,那女孩長得漂亮、身材好、能說會賣貨,男老闆對她非常滿意。

有幾回我想聯系闫小霞,但都放棄了。一來聯系上她我也不知道說啥,啥忙也幫不上;二來也怕她多心,合計我是為了追她還錢。除我之外,我家的服務員也一直惦念着闫小霞,還去看過她一次,回來就向我感歎:“這年頭,好人真是難當!”

她一直認為,闫小霞就不該管那檔子閑事:“自己什麼情況不知道嗎?自己都顧不過來,還要顧着别人的錢包。”

茫茫人海,上哪兒去找那個差點兒被偷錢的女人呢?别說感謝或者為這件事兒負點責任了,恐怕真知道出了事,人家也會馬上摘清自己,并罵闫小霞是自個兒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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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闫小霞對抓住兇手不抱希望,但我還是一直在追問案件的進展,把警察弄得挺煩。那段時間,我經常去派出所堵負責此案的民警,對方總告訴我“等信兒”。我問他:“如果你們永遠破不了案,那她就隻能認了嗎?”

最後實在沒招兒了,我想到了原機關的處長——在來五愛做買賣之前,我曾是個公職人員,處長對我不錯。

處長聽我說完闫小霞的事兒,半晌沉吟不語,末了也讓我“回去等信兒”。一聽這話,我的心頓時涼了半截,以為他也是在敷衍我。沒想到,沒過多久,這案子就有了新進展。劃闫小霞臉的人被抓到了,移交給司法機關,進了看守所等着判刑。

我心裡的一塊大石落下,同時,也平生第一次認真思考:自己當年冒然辭掉公職,是否太沖動了?

我是國家最後一批“包配置設定”的大學生,從學校一畢業就進了公家機關。那時候,我對“命運”還沒什麼概念,隻知道自己想掙更多的錢、想在婆家有地位、想把父母接到沈陽享幾年清福。

工作不久,我就提出辭職。當時處長還找我談話,勸我三思而後行,說這個決定可能會影響我一生的命運。而我堅持認為,自己還年輕,可以憑借能力闖出一片天,不必将一生困在一潭死水一般的行政機構裡。如今時過境遷,現實打臉。闫小霞這事兒,我跑了兩三個月也沒啥信兒,但處長給某個朋友打了個電話,人家過問了一下,就進展神速。

兩相對比,我感到十分受傷。

闫小霞卻不知其中的波折,以為全是我锲而不舍的功勞。我不知道該跟她怎麼解釋——案件告破,并沒有給闫小霞的生活帶來任何改變,沒有賠償,也沒有被認定是“見義勇為”。

大約過了四五個月,闫小霞來五愛街找我。她戴個大口罩,頭上頂個黑色前進帽,很瘦,把自己包得很嚴實。一開始我都沒認出她來,她也沒摘口罩,隻說:“姐,是我。”

我問她咋來了:“咋樣啊?擱哪兒幹哪?”

闫小霞的眼圈倏然紅了,淚卻被噙在眼眶裡,沒有落下。想必這半年,闫小霞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她極努力平複自己的情緒,然後說自己挺好的,不用惦記。

我告訴她,對面的男老闆走了,也沒掙着啥錢,後來就在五愛街消失了。闫小霞朝對面看了一眼,眼神有些黯然——那是她在五愛市場停留的最後一家檔口。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她很可能會在五愛街紮下根來,憑借自己勤勞改變命運。要麼出去幹零售,要麼找一個做買賣的小夥子結婚,兩口子齊心協力做買賣。但普通人的人生沒有“如果”,容錯率還極低,那次看似莽撞的仗義之舉,讓她徹底失去了反轉命運的機會。

我讓闫小霞等我下行,我要請她吃飯。她說不行,自己是請假出來的,“有點兒(時間限制)的”。說完,她低頭翻找衣服口袋,從裡面掏出了一卷錢,我瞬間變臉,問她:“這是幹啥?”

“姐,那事跟你沒關系,那錢也不能讓你掏,那我成啥人了?”

我站起來跟她急:“闫小霞你要是把錢還我,咱姐倆以後不能見面了,你也别管我叫姐。”

“姐,你不要這錢是看不起我。我有手有腳,我不用别人可憐我。”

我說我不是可憐她,她見義勇為,我做不到,也不敢像她那樣做。

“你是這個。”我朝她豎起了大拇指,“雖然沒有人說你是這個,但我知道你是。五愛街小偷遍地,隻有你敢挺身而出,五愛街的好老爺們兒都不如你!可是姐能力有限,不能幫你太多。”

我急赤白臉的,執意不收錢,闫小霞隻好把那卷錢收起來。我讓她快回去上班,她不肯,又跟我聊了一會兒才離開。沒過多久,我接到闫小霞的電話,她說她把錢壓在剛坐的那撂貨底下了:“你快把錢收起來。我真不能要你錢,那我成啥人了?”

我掀起那包貨,抖摟開,發現了那卷錢。新來的小服務員看了,邊搖頭邊歎氣:“這人,啧啧啧,你看這人,真講究——唉,這樣人咋能是這樣命呢!?”

從此以後,闫小霞再沒來找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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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五愛街一個幹“儲泡”的(買賣尾貨的人)跟我說,他在萬柳塘夜市賣沖鋒衣,隔不遠處有個女的讓人印象深刻,“臉上有道疤,常年在那兒出夜市,卻沒有一個固定的攤位,也沒個老爺們兒幫手。大雨天,她一個人騎個‘倒騎驢’馱一大包貨,貨苫上了,自己澆成個落湯雞——東北女的真他媽能幹”。

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闫小霞。當天晚上,我直奔萬柳塘夜市,從頭開始逛,逛了一圈下來沒有看到她。再從尾又逛了一回,還是沒看到她。

我不甘心,第二天又去。那時,夜市剛開沒多久,商販的攤子還沒上全。除街燈外,路邊的每戶商家扯線拉燈,照得一個夜市絲毫沒有夜晚的氣息,細小的蜢蟲圍繞着那些馬燈瘋狂地飛舞。

突然,有兩個女人幹仗了,聲音吸引了不少人圍觀。我一眼就瞅出其中一個是闫小霞,她戴個頭巾,戴個口罩,隻露出兩隻眼。倆人對罵,罵得挺牙碜,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和人體器官都問候了個幹淨。看熱鬧的人像在聽一場相聲,不時發出哄笑聲。

聽了一會兒,我明白了,她們之是以吵架,是因為闫小霞占了那個女人剛買的“地号兒”。但闫小霞卻堅持認為那個“地号兒”是自己的,“我去年就在這兒賣”。

對方拿出收據,證明自己所言非虛,還打電話給賣她“地号兒”的人。闫小霞不接招,拿過一張破布往地上一鋪,随即整個人躺在“地号兒”上,說:“誰想在這兒賣貨,就把貨擺我身上。”

賣“地号兒”的人很快出現了,是幾個沒穿制服的年輕男人,也不知道是屬于哪兒的。其中一個瘦高,走過來直接踢了闫小霞一腳,讓她不要躺在那裡裝死:“不交錢就騰地方,天經地義,上哪兒你也說不出去理去——痛快兒給人騰地方!”

闫小霞似乎沒聽到,仍舊安靜地躺着,堅守着地盤。她不反抗,也不辯解。

“你起開!”一人拽開那個踢闫小霞的小子,上來一把揪住闫小霞的頭發,扯下她的口罩,左右開弓扇她嘴巴子。闫小霞坐在地上,整張臉暴露在空氣中。圍觀的人和那個跟她争“地号兒”的女人都不由自主的發出一聲輕呼。那個男人邊打邊罵她:“瞅你長這樣,出來現這眼幹啥?活不起賣(身)去啊?也不都看臉……”

我一直站在遠處,不敢走近,我怕闫小霞看見我,也怕自己被闫小霞看見。

那幫小子揍完闫小霞,就給那個女人安排了一個新“地号兒”。圍觀的人漸漸散去,闫小霞找到地上的口罩,試圖重新戴起來,卻發現口罩帶子已經被扯斷了。她沉默着低下頭,把帶子打結接上,又隻露出兩隻眼。

她把地上的破布掀起來,在底下加鋪了一層塑膠布,再把貨品依次擺好。弄好這一切,她從“倒騎驢”上拿下一個小馬紮,坐下,安靜地看着面前的貨品。她渾身輕松,像突然間卸下了一副重擔一樣。

萬柳塘夜市離我家不近,我原本想打車回去,卻忍不住一直走路,到家時已經筋疲力盡。丈夫問我幹啥去了,我說去逛夜市了,“有個從前的朋友在那兒出夜市,去看一眼”。

“看到了嗎?”丈夫問。

“看到了。”說完我又改口,“沒看到。”

丈夫十分詫異地看着我,問到底看到沒有?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到底看沒看到呢?曾經那麼正義的闫小霞,如今成了一個胡攪蠻纏的人。從前的她和現在的她是同一個人嗎?是什麼讓她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誰該為她的命運負責?

我想了很久,還是又七拐八折地托人,找到了闫小霞家所在社群的書記。在我看來,闫小霞當年那種行為是見義勇為,而且派出所都有記錄,案子也判了,那道傷疤改變了她的命運,她應該得到一點兒補償。

社群書記姓李,是一個看起來十分精明的中年女人,我說自己是誰誰介紹來的,她立即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問明來意後,李書記笑了,說自己認識闫小霞:“我跟她打過交道,真沒想到她那道疤是那麼來的。”

李書記告訴我,闫小霞的一個妹妹現在在“坐台”,另外一個可能在念書。她們一家住在一棟老樓裡,樓上也是個低保戶,因為樓上衛生間漏水,兩家幹過很多次仗了。派出所去過,居委會也出面協調過,可樓上那家人就不修衛生間。沖突終于激化,最近一次,闫小霞往對方家門上潑了便溺物。

“其實也不是不修,那家也真沒錢,孩子殘疾,老太太還是個啞巴,生活來源就靠那點低保。”

我安靜地坐着,心裡五味雜陳。李書記問我:“你跟闫小霞是實在親屬(直系親戚)?”

我搖搖頭說不是。李主任便勸我不要多管閑事,說陳年往事無從考究,差點被偷錢包的女人也找不到,要認定程式更複雜,而且也給不了多少錢,“日子還得闫小霞一家一點一點慢慢熬”。

李書記說,闫小霞一家曾經享受過低保,但如今沒有資格了。我問為什麼,她說,沒辦法,闫小霞是個勞力,她一個妹妹工作了,她媽也沒完全喪失勞動能力。

“闫小霞怎麼可能正常工作?”

“她也沒評殘啊!再說,要照顧的人也實在太多了。”

最後,李書記說不好意思,這事兒不在她能力範圍之内,“你實在想辦,可以找找民政部門,想出手續、證明什麼的,我可以幫幫忙”。

我道了謝,臨走時放下些錢,請李書記居中調停,由居委會出面替那戶啞老太太把衛生間給刨了,重新做防水,還特地囑咐她:“千萬别跟闫小霞提我。”

李書記說我真是個好人。

我心裡說:那闫小霞是好人嗎?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 羅詩如 營運 | 嘉宇 實習 | 劉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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