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從陸贽到袁黃——“善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作者:澎湃新聞

引子

2019年12月5日至10日,我與故宮博物院博士後韓宇嬌應浙江嘉善方面邀請,參加“2019中國嘉善·了凡善學思想論壇”,雖然行色匆匆,但感到收獲甚豐,感想亦多。

從陸贽到袁黃——“善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王素擔任"了凡善學思想論壇"主旨發言

我青少年時就知道陸贽和袁黃(了凡)。這得益于很早就看過民國周養初的《陸贽文》(選注本。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第一集收錄,1933年出版)和袁了凡、王鳳洲(世貞)的《袁王綱鑒》(民國時期屬于學習通史的普及書,版本甚多,不能具列)。關于陸贽及其著述,我撰寫整理過三部書,按出版時間:第一部是《陸贽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出版),第二部是《陸贽集》(點校,中華書局2006年出版),第三部是《唐陸宣公集》(點校,《儒藏·精華編》集部第202冊上冊收錄,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出版)。而關于袁黃及其著述,我卻沒有做什麼工作。這是我此次願意應邀來嘉善的主要原因。

嘉善是袁黃的故裡,吳江是袁黃曾經舉家遷居的僑鄉,寶坻是袁黃曾任知縣的地方。由嘉善倡議,吳江、寶坻贊同,三家輪換,每年舉辦一屆“了凡善學思想論壇”,到2019年已經是第三屆了。據說2020年還要舉辦第四屆。當下為什麼需要弘揚“善學”,宣傳“善文化”?嘉善為什麼對“善學”與“善文化”情有獨鐘?等等問題,确實值得探讨!

性善與性惡

相對論的奧妙在于可以不限時空和引力。既然有“善”,就必然有“惡”!而性善與性惡,二者相對,實際由來已久。奇怪的是,性善與性惡,均出自儒家。孔子講“中庸”,原本沒有絕對的性善與性惡。盡管他說“仁者夫妻”,談“有教無類”,其實包含了性善。性善之論,原出孟子;性惡之論,原出荀子。

孟子是儒家的正統代表,故《孟子》一書,能入“十三經”。其《滕文公上》說滕文公為世子,見孟子,孟子為之“道性善”,趙岐注雲:“孟子與世子言人生皆有善性。”又《告子下》雲:“曹交問曰:‘人皆可以為堯舜,有諸?’孟子曰:‘然。’”趙岐注雲:“答曰然者,言人皆有仁義之心。”人生皆有善性,人人皆可以為堯舜,成為孟子性善論的經典表述。

荀子是儒家的非正統代表,故《荀子》一書,未能進入“十三經”。其《性惡篇》第一句話就是:“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通篇都是針對孟子性善論的批判言辭。主張針對“性惡”,要有“師法之化,禮儀之道”。“化”指教化,“道”謂引導。即認為人性本惡,需要教化引導。楊倞注雲:“當戰國時,競為貪亂,不修仁義,而荀卿明于治道,知其可化,無勢位以臨之,故激憤而著此論。”認為荀子之論,雖然“激憤”,但事出有因,戰國是亂世,人性之惡,得以張揚,荀子知道教化之方,卻無權勢地位實施其法,故激憤直指人性本惡。

從陸贽到袁黃——“善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斯坦因1349号《勸善經》

人性究竟是善是惡,傳統文化實際并無定論。故後世儒家,每欲調和性善、性惡二論。如《三字經》開篇所說:“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前四句宣傳的是孟子的性善論,後四句宣傳的是荀子的教化引導之說。也正因如此,出現一種特有的“勸善文化”。這種“勸善文化”,不僅儒家有,釋、道二家也有。儒家無須多說。釋家有著名的《勸善經》(唐代“疑僞經”之一種),敦煌藏經洞出有至少三十件左右,可見流布之廣。道家勸善經典更多,《太上感應篇》《文昌帝君陰骘文》《關聖帝君覺世真經》合稱“三聖經”,為其最著者,明清頗為流行。而融合儒、釋、道三家“勸善文化”的傳奇小說“三言二拍”,自明末問世以來,更成為人們常讀之書。然則,人性是否就是以向善了呢?實際上遠遠沒有。教育原本就非萬能。在專門發掘人性之惡的體制下,教育更是萬萬不能。向善之心的形成,存在多方面因素,教育僅為其中之一。從地方而言,文化有無傳承,民風仍否醇厚,無疑屬于更重要的因素。而嘉善就是這樣一個文化有傳承、民風仍醇厚的地方。

嘉善:地嘉人善

嘉善地方,明宣德五年(1430)始從嘉興縣分出,單獨置縣,因“地嘉人善”,名曰嘉善。雖然置縣較晚,但曆史十分悠久。境内有馬家浜文化遺址,證明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居住。春秋時為吳、越接壤地,号稱“吳根越角”,為吳越文化發祥地之一。吳滅屬越,越滅屬楚。秦初隸長水縣,後改長水為由拳縣,統屬會稽郡。東漢分會稽置吳郡,由拳改為吳郡屬縣。三國孫吳先改由拳為禾興縣,後改禾興為嘉興縣。五代後晉升嘉興地方為秀州,另置嘉興為秀州屬縣。北宋改秀州為嘉禾郡。南宋升嘉禾郡為嘉興府。此後直至明宣德五年置縣前,嘉善均為嘉興縣轄地。置縣後,嘉善仍屬嘉興府。現在仍為嘉興市屬縣。

從陸贽到袁黃——“善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康熙嘉善縣志》縣境總圖

嘉善地方不大。《康熙嘉善縣志》卷一《區域志上》說:“嘉善地狹,東西三十馀裡,南北五十裡。”初置縣,轄遷善、奉賢、思賢、麟瑞、永安、胥山六鄉。此六鄉并非明時始有。據元徐碩(時官嘉興路教授)《至元嘉禾志》卷三“鄉裡”條記載,此六鄉元時即為嘉興縣屬鄉。由于中國古代地方行政區劃一直比較固定,可以推測,此六鄉元以前就已存在。六鄉中,遷善、奉賢、思賢三鄉名分别帶“善”“賢”二字。我們知道,善者必賢,賢者必善,“賢善”可作通用詞。唐元稹《故建州浦城縣尉元君墓志銘》雲:“夫人濮陽吳氏,賢善恭幹。”北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八三《雜歌謠辭一·卿雲歌三》雲:“遷于賢善,莫不鹹聽。”而據前揭《至元嘉禾志》,當時嘉禾還有勸善、積善、集賢、象賢、崇德、履仁、伏禮、移風、德政、德化、感化、慕化等鄉。不僅崇尚“善”“賢”,還崇尚“德”“仁”“禮”及移風興化等。可以看出該地區人民的文化趣向和道德追求。

當然,僅循其名不夠,還須進責其實。南宋祝穆撰《方輿勝覽》卷三“嘉興府”條引《題名記》雲:“惟秀介二大府,旁接三江,擅湖海魚鹽之利,号澤國秔稻之鄉,土膏沃饒,風俗淳秀,文賢人物之盛,前後相望,百工衆技,與蘇、杭等。”前揭《至元嘉禾志》卷一“風俗”條引《會稽郡志》曰:“有夏禹勤儉之餘習。”又引《吳郡志》曰:“有太伯辭遜之遺風。”又引“舊經”雲:“罕習軍旅,尤慕文儒,不憂凍餒,頗勤農務。”其中“尤慕文儒”,“文賢人物之盛,前後相望”,是說文化有傳承;“風俗淳秀”“頗勤農務”,有“勤儉之餘習”“辭遜之遺風”,是說民風仍醇厚。

重學興業,有教無類,反映文化有傳承;平衡貧富,裒多益寡,展現民風仍醇厚。此二因素,無疑是“善文化”的基礎。當然,具有此二因素的地方,全國恐怕還有不少;僅憑此二因素,還沒有資格扛舉“善文化”大旗。嘉善的“地嘉人善”,能夠傳頌至今,是因為曆史上有兩位其他地方沒有的鄉賢,弘揚“善學”的标志性人物:一位是唐代著名賢相陸贽,一位是明代著名學者袁黃。

陸贽與民本主義思想

陸贽(754-805年)字敬輿,史稱蘇州嘉興縣人。據我最新研究,陸贽的鄉裡,在故嘉善縣奉賢鄉奉四中區陸莊,今嘉善縣惠民街道曙光村一帶。論壇結束的第二天(12月8日),我們赴曙光村進行調研,并與現村黨委書記查雲法及原村黨委書記陸鑫鐘進行了座談。據老書記陸鑫鐘回憶,在其兒時,村内确實存有陸宣公祠堂,因年久失修,1958年前後,為擴建耕地和平整土地,整體拆除,僅存兩個大石獅,後來也不知所終。祠堂原址約在“祠堂浜”附近。在陸書記和查書記的帶領下,一行七人在原址附近進行了初步考察。此次座談及考察,為确定陸贽鄉裡的最終歸屬,提供了關鍵證據。

從陸贽到袁黃——“善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王素在嘉善惠民街道曙光村“祠堂浜”附近考察

從陸贽到袁黃——“善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陸贽評傳》書影

大約二十多年前,匡亞明先生主編《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卞孝萱先生為副主編,給我寫信,請我撰寫《陸贽評傳》。我躊躇很久,主要糾結有二:一是傳世文獻關于陸贽的生平材料太少,如何成書是個問題;二是陸贽的思想很多,有政治思想、軍事思想、财經思想等等,如何定位是個問題。最後決定:本書分“傳略”“政論”上下二編,給陸贽定位為儒家民本主義思想家。“傳略”大家都懂,無須解釋。“政論”從陸贽僅存的著作《翰苑集》一百四十一篇文章中,選取六十七篇,進行分期、解題、摘要(或全文)、簡評(或考評),不僅能讓讀者進一步了解德宗時代與陸贽有關的方方面面,還能讓讀者進一步了解陸贽不結黨、不營私、憂國憂民、廉潔奉公的儒家民本主義思想。

儒家的有些說法,需要正确了解。譬如有人據《論語·子張》載子夏曰“學而優則仕”,便謂儒家主張“官本位”,其實不然。同是《論語·子張》,此前還載子夏曰“學以緻其道”,學習是為了獲得治國之道。學習優秀去仕宦,便可以推行這種治國之道。否則就如同前文說的荀子,面對戰國亂世,人性惡化,知道教化之方,卻無權勢地位實施其法。儒家實際主張“民本位”。曆史上,凡所謂“醇儒”,都是民本主義思想家,陸贽當然不能例外。

“民本”一詞,最早出自《尚書·五子之歌》,原文為: “皇祖有訓,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甯。”背景是:夏禹死,子啟繼位。啟死,有六子,長子太康繼位。太康遊畋無度,民懷二心,為後羿所逐,不得返國。啟另五子怨其不返,作歌以諷之。“皇祖”指夏禹。“近”謂親近。“下”謂輕賤看不起。這裡援引祖訓,告誡太康:人民隻可親近,不可輕賤看不起;因為人民是國家之本,隻有人民穩固,國家才能安甯。《尚書》是儒家重要經典之一,是孔子“述而不作”的成果,孔子自然是主張“民本位”的。此後遂有《孟子·盡心下》所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國君死了可以再立國君,社稷亡了可以重建社稷,隻有人民是不可替換的。故人民最為貴重,統治者應該善待自己的人民,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民本主義無疑是儒家“善學”最重要的思想。

陸贽入仕之後不久,即逢德宗亂世,先後經曆五王(朱滔、王武俊、田悅、李納、李希烈)僭立,朱泚先亂,二李(李懷光、李希烈)續亂;他以翰林學士充“内相”,幫助德宗平定内亂。後以中書侍郎當“真相”,希望能夠施展抱負,振興國家,卻為德宗所不容,竟至貶死。陸贽隻活了五十二歲,短短的一生,政治思想無非“以民為本”,奏章文字無非“為民請命”。他充“内相”時寫的第一篇“奏草”,為《論兩河及淮西利害狀》,就提出“人(民)者,邦之本也”,要求停罷各種苛捐雜稅,使“人(民)心不搖,邦本自固”。他當“真相”時寫的最長一篇“奏議”,為《均節賦稅恤百姓六條》,“均”和“節”都是針對賦稅,“恤”則專對百姓,“均節”是征稅原則,“恤”百姓是均節目的。

陸贽作為民本主義思想家,一定是不營私利、廉潔奉公的。據他所寫《謝密旨因論所宣事狀》透露:德宗認為他拒絕一切饋遺,清廉太過,私下建議“如鞭靴之類,受亦無妨者”。他認為這是皇帝公然鼓勵臣子行賄、受賄,很生氣,上狀指出:“賄道一開,展轉滋甚。鞭靴不已,必及衣裘;衣裘不已,必及币帛;币帛不已,必及車輿;車輿不已,必及金璧。日見可欲,何能自窒于心;已與交私,固難中絕其意。是以涓流不止,溪壑成災。”簡直就是給了德宗一記耳光。蘇轼《進呈(陸贽)奏議劄子》說:“德宗以苛刻為能,而贽谏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為術,而贽勸之以推誠;德宗好用兵,而贽以消兵為先;德宗好聚财,而贽以散财為急。”事事都與貪婪刻薄、愚而自用的德宗對着幹,其命運如何,是可以想見的。親友或規勸陸贽不必太認真,陸贽答曰:“吾上不負天子,下不負吾所學,不恤其他。”既要忠君,又要恤民,隻能“不恤(顧)”自己的安危了。但必須指出,陸贽的這種忠君,屬于“愚忠”,并非正統儒家思想。《孟子·離婁下》記孟子吿齊宣王曰:“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雠。”儒家理想的國家與社會,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君臣相得的國家與社會。可惜這種國家與社會,在中央集權、君主專制的政體下,是不可能實作的。

陸贽傳承并實踐的儒家民本主義“善學”思想,對嘉善的文化與民風無疑有着重要而深遠的影響。陸贽的後裔分布甚廣。據《康熙嘉善縣志》記載:留守嘉善陸莊者,南宋有迪功郎陸瑀,曾建立陸宣公祠;明代有二十九代孫陸道乾,先重修陸宣公祠,後因家藏《宣公奏議》原闆漫漶多訛,又重新刻闆印行之,并令其婿國子司業李自華撰序以記其事。同書卷一○《藝文志一》“著述”條所列第一部書籍就是陸贽的《宣公奏議》,說明嘉善人民沒有忘記這位卓越的鄉賢。陸贽鄉裡所在的故嘉善縣奉賢鄉,所奉之賢,無疑就是陸贽本人。前揭該地區其他帶“善”“賢”“德”“仁”“禮”等字的鄉以及顯示移風興化的鄉,不少也都可能與景仰和紀念陸贽有關。陸贽的影響,在袁黃身上得到了發展。

袁黃與《了凡四訓》

袁黃(1533~1606年)原名表,字慶遠,後改名黃,字坤儀,又字儀甫,初号學海,後改号了凡,嘉善縣魏塘鎮人,明末著名學者、思想家。袁黃少年喪父,由母李孺人教養成人,事母極盡孝道。其改名黃,出《易·坤》:“天玄而地黃。”為坤地之色,故改字坤儀,實際均與紀念其母有關。早年曾從母命習醫。隆慶三年(1569)赴南京國子監讀書,在栖霞山遇嘉善高僧雲谷禅師。袁黃原認為自己一生天已注定。雲谷禅師謂為“凡夫”之見,告誡可以“命由我作,福自己求”。袁黃大悟,知道命運可以通過努力奮鬥獲得改變,遂改号了凡,表示與“凡夫”之我決裂。萬曆十四年(1586)中進士。萬曆十六年(1588)任寶坻知縣。萬曆二十年(1592)調任兵部職方主事。萬曆二十一年(1593)參加抗倭援朝,因得罪李如松,被李誣告,罷官還鄉,閉門著述。萬曆二十三年(1595)曾舉家遷至吳江蘆墟趙田村居住。萬曆三十四年去世,年七十四歲,葬故嘉善縣胥五區大西收字圩,今嘉善縣惠民新潤村獨社浜。

袁黃一生勤學,政治、宗教、軍事、教育、農業、水利、天文、曆法、醫藥、術數等無不精通,著述宏富,多達二十馀種,還是編輯刊刻《嘉興藏》的最早倡議者(将梵夾本改為方冊本也是出于袁黃的建議),其中,最為普及的,除了前揭《袁王綱鑒》,便是《了凡四訓》。《了凡四訓》從性質而言,就是“家訓”(或稱“誡子書”),在中國古代極為普通,原本不足為奇;但中國古代那麼多的“家訓”,隻有《了凡四訓》獲得“勸善書”之名,這就值得研究了。

從陸贽到袁黃——“善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嘉善惠民新潤村獨社浜袁黃墓

按儒家素重“家訓”。儒家最早的“家訓”,應即《論語·季氏》所載孔子教訓其子孔鯉(子伯魚)的二問二答,全文為:

陳亢問于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此二問二答人所熟知。王勃《滕王閣序》的“他日趨庭,叨陪鯉對”即出于此。中國社會兩千多年來奉為規矩的“詩禮傳家”也出于此。中國曆代士大夫家庭和家族形形色色的“家訓”更源于此。中國與西方不同。西方傳統重個人,故有“人權高于主權”之說。中國傳統重家庭和家族,《禮記·大學》所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重點在齊家,有家才有國,家國情懷,家永遠排在國之前。家庭和家族是社會的基礎,“家訓”是治理家庭和家族的方略。但袁黃《了凡四訓》的意義與此不盡相同。

嘉善袁氏家族是當地世族。袁黃的曾祖袁颢,是地方通儒,著述頗多,《明史·藝文志一》記有《春秋傳》三十卷,《千頃堂書目·醫家類》記有《痘疹全書》(不分卷),《浙江通志》卷二四五《經籍五·子部上·儒家類》還記有《袁氏家訓》一卷、《庭闱雜錄》一卷。值得注意的有二點:一是《明史·藝文志一》與《千頃堂書目·儒家類》等書均在袁颢《春秋傳》三十卷下,記颢子袁祥有《春秋或問》八卷、祥子袁仁有《針胡篇》(一名《春秋胡傳考誤》,胡指南宋胡安國《春秋傳》)一卷。袁仁即袁黃之父。袁黃也有《春秋義例》(不分卷)。袁氏四代相繼皆治《春秋》,反映該家族極其重視學術傳承。二是《袁氏家訓》《庭闱雜錄》均為“家訓”,不同的是,《庭闱雜錄》(“庭闱”指父母居處,代指父母)記袁颢父母教訓颢本人,《袁氏家訓》記袁颢教訓自己的兒子袁祥、袁禧、袁祯等。袁黃也有《了凡四訓》。反映袁氏家族有編輯“家訓”教訓家庭和家族的傳統。此外,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千頃堂書目·儒家類》又有“薛厚《教家類纂》十卷”,注雲:“嘉善人,取古今訓誡分類。”《康熙嘉善縣志》卷一○《藝文志一》“著述”條記載略同。薛厚見于《浙江通志》卷一三八《選舉十六·明·舉人類》嘉靖二十二年(1543)癸卯科舉人名錄,從年齡看,與袁黃祖父袁祥大緻同輩。反映嘉善地區各家族都有編輯“家訓”教訓家族的傳統。嘉善文化有傳承、民風仍醇厚,與此自然有着密切的關系。袁黃的《了凡四訓》也是這種背景的産物。

需要強調的是,袁黃撰寫的“家訓”,并非隻有《了凡四訓》,還有《訓兒俗說》。二書都是為教訓其子袁俨撰寫的。《訓兒俗說》分為《立志》《敦倫》《事師》《處衆》《修業》《崇禮》《報本》《治家》八篇,為袁黃中年所寫,其時袁俨尚未成年,看得出來是比較基礎的“家訓”,真正的“誡子書”。《了凡四訓》分為《立命之學》《改過之法》《積善之方》《謙德之效》四篇,為袁黃晚年所寫,其時袁俨已是成人,看得出來是比較進階的“家訓”,亦即所謂“勸善書”。《了凡四訓》進行“勸善”的具體步驟如下:

第一篇《立命之學》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曆和切身感受,說明“命由我作,福自己求”的道理。袁黃年輕時在嘉善慈雲寺遇一孔姓老者,仙風道骨,自稱得邵雍《皇極經世書》真傳,精通術數,為袁黃蔔算縣、府、路三考得名,稍後皆驗,袁黃遂笃信命由天定。如前所說,後經雲谷禅師點化,知道可以通過努力奮鬥改變命運。雲谷禅師還給袁黃看“功過格”,教袁黃如何分别善惡,專心行善積德。袁黃謹記不忘,專心行善積德,終于有成。孔姓老者謂袁黃與進士無緣,命中無子,五十三歲壽終正寝。而袁黃通過努力奮鬥,考中進士,有子袁俨,撰寫《了凡四訓》時已有六十九歲,最終活了七十四歲。

從陸贽到袁黃——“善文化”的傳承與發展

袁黃《了凡四訓》

第二篇《改過之法》首先指出: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行善先須改過,改過先須修心,要有羞恥心、敬畏心、勇猛心,要以古聖先賢為榜樣,“見賢思齊”,如此,沒有不能改之過。然後介紹各種改過方法,最重要的是從根本斷絕,所謂“過由心造,亦由心改,如斬毒樹,直斷其根,奚必枝枝而伐,葉葉而摘哉”?能做到這一點雖然很好,但不能沾沾自喜,認為自己就是無過之人,還要向春秋時期的賢大夫蘧伯玉學習,終生自省和改過,所謂“歲複一歲,遞遞改之,行年五十,而猶知四十九年之非”。如此,才能做到終生無過。

第三篇《積善之方》是“勸善”的正篇,也是本書的重點。首先根據大量事例,說明《易·坤》曰“積善之家,必有馀慶”的必然性。然後要求分辨真善與假善、端善與曲善、陰善與陽善、是善與非善、偏善與正善、半善與滿善、大善與小善、難善與易善八對概念,學習與人為善、愛敬存心、成人之美、勸人為善、救人危急、興建大利、舍财作福、護持正法、敬重師長、愛惜物命十種善行。其中談到學習勸人為善,引時諺雲:“一時勸人以口,百世勸人以書。”意思說:以口勸善,隻能有效于一時;以書勸善,才能有效于久遠。暗示自己撰寫《了凡四訓》這部“勸善書”,也是為了有效于久遠。

第四篇《謙德之效》認為行善之後獲得福報,容易驕傲自滿,産生懈怠。根據《易·謙》所雲:“天道虧盈而益謙,道地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舉例說明《尚書·大禹谟》稱“滿招損,謙受益”的效果。如舉例雲:“趙裕峰光遠,山東冠縣人,童年舉于鄉,久不第。其父為嘉善三尹,随之任。慕錢明吾,而執文見之。明吾悉抹其文,趙不惟不怒,且心服而速改焉。明年,遂登第。”意思說:趙裕峰童年就考取舉人,卻多年沒有考中進士。其父到嘉善做主簿,他也随父到嘉善。他聽說嘉善有錢明吾者,學問很好,便拿着自己的文章去拜訪。不料錢明吾把他的文章全部塗抹。他不僅不生氣,反而心悅誠服地馬上改正文章錯誤。第二年,果然考中進士。

袁黃的《了凡四訓》涉獵廣博,遍及儒、釋、道三家,可以說,是一部融合儒、釋、道三家“勸善文化”的“勸善書”。前面談到,“三言二拍”融合了儒、釋、道三家的“勸善文化”。另外,劉宗周撰寫《人譜》《人譜類記》兩部“勸善書”,與“三言二拍”大緻同時,雖屬理學家的“勸善書”,但也不可避免包含其他“勸善文化”。《了凡四訓》的成書,比“三言二拍”和《人譜》《人譜類記》要早數十年,其融合儒、釋、道三家“勸善文化”,應該更具典型意義。但這也産生一個問題:為什麼明朝末年,會出現這麼多“勸善書”?顯然,這麼多“勸善書”的出現,一定有其獨特的背景。然則,是什麼獨特背景呢?

如所周知,我國封建社會,王朝更替頻繁,每一個王朝建立,都注定必将滅亡,差別僅在早晚。何也?體制早已決定。在封建體制下,國家大位,私相授受,必然近親繁殖,基因蛻化。以明代為例。傅增湘撰《明思宗殉國三百年紀念碑》文曾雲:“餘嘗綜觀史籍,三代以下,得天下之正者,莫過于有明。”明太祖從蒙元手中奪回漢家天下,故稱“得天下之正”。然而自他以下,除了明成祖還能繼承馀烈,實際上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明朝末年,社會之黑暗,人性之邪惡,實際已無法收拾。袁黃《了凡四訓》第三篇《積善之方》特别說“吾輩處末世”,已隐晦指出這種現實。因為此處“末世”,一般可作二種解釋:一指王朝衰亡時期,如《易·系辭下》雲:“《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一指佛教“末法時代”,也就是佛法的衰微時期,如《隋書·經籍志四》:“然佛所説,我滅度後,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三千年。”均指行将滅亡時期。劉宗周《劉蕺山集》卷六《複周生》書更稱:“嗟乎!時事日非,斯道阻喪,亟争之而敗,緩調之而亦敗,雖有子房,無從借今日之箸,有載胥及溺而已!”“載胥及溺”出《詩·大雅·桑柔》,連接配接前文,意思是說,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有辦法,隻能大家一起落水淹死。這就是明朝末年出現這麼多“勸善書”的獨特背景!當然,這麼多“勸善書”的出現,并不能挽救明朝的滅亡。明朝亡國之慘,也為史所罕見,朱家子孫幾十萬,被農民軍和滿清軍誅殺幾無噍類。“勸善書”的作用,是在大災大難之際,呼喚和釋放人們内心深處的善念,盡量減少彼此的傷害。

綜觀上述,可以看出,嘉善對“善學”與“善文化”情有獨鐘,是有曆史淵源的。從陸贽弘揚民本主義思想,到嘉善以“地嘉人善”建縣,再到袁黃撰寫《了凡四訓》,這種“善學”與“善文化”一直不斷傳承與發展。

《陸贽評傳》修訂版即将出版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