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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行可與黃季剛

作者:南方周末
徐行可與黃季剛

著名藏書家徐行可及其子徐孝宓。

1987年夏始春餘,業師李格非先生因病住院,我去探望,先生很高興。未及寒暄,就從枕邊拿出一本書要送給我。他坐起來題簽,讓我從床頭櫃抽屜裡拿出印章印泥,說:“我沒有力氣,你自己蓋好。”我接過書,是《黃侃手批爾雅正名》。先生說:“我寫的跋,你批評。”我還沒來得及蓋印,就先拜讀跋語,先生曰:“汪芸石先生著《爾雅正名》,黃季剛先生閱竟,手為批識,評其得失,章太炎先生親為作序。此書,曾載于《制言》雜志,現已存書無多。今有湖北省圖書館副館長徐孝宓先生獻出珍藏的黃批手稿,委托武漢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廣泛流傳,以飨讀者,這是一個義舉。”接下來詳細論述這部手批的學術價值和研究方法,但文末署“後學李格非、徐孝宓謹跋”。我笑了,就“批評”起先生:“您寫的跋,開頭表彰徐先生的‘義舉’,末尾又和徐先生聯署,這是您表揚,還是徐先生自我表揚?”先生也爽朗地笑了:“當時倒沒注意到這一層。徐先生獻出珍藏的手稿,當然是一個義舉。我說的話跟徐先生讨論過,也應該同署。”

我問:“季剛先生的手稿,怎麼由徐先生珍藏?”先生說:“孝宓先生的尊翁徐恕徐行可(1890-1959)先生跟季剛先生交好,常借書給他看。批的作者當然是季剛先生,但書的主人卻是行可先生。”我還是有點疑惑:“既是行可先生的珍藏,這書怎麼钤蓋‘湖北省圖書館藏書’的印章?”先生說:“看來你還不了解徐行可前輩。他是藏書大家,但都化私為公了。我給你寫封介紹信,你去拜見孝宓先生,就知道了。”接着又鄭重其事地對我說:“季剛先生在學術界是什麼地位,行可先生在藏書界就是同樣的地位。”這話不啻如雷貫耳。後來,我聽徐孝宓先生簡單說起徐氏一門獻書的數量、品質和過程,很是驚詫那些富敵石渠、價值連城的珍本秘籍,就那麼義無反顧,又輕而易舉地獻給了公家。孝宓先生那松快的語氣,還有那釋然的笑容,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從那時起,我每聽到或讀到與行可先生孝宓先生有關的事情,都會特别注意,并肅然起敬。

黃季剛先生和他的老師章太炎是清代國小的殿軍,世人把他們師弟開創的學術流派稱為“章黃學派”,至今影響不絕。季剛先生學識淵博,博覽載籍。但他少孤,年輕時奔走革命,流亡異域,後以國事日非,遂淡出政治,一心治學。他自然也藏書,但屢屢“傷哉貧也”。他作《題所藏書目簿子上》詩雲:“稚圭應記為傭日,昭裔難忘發憤時。十載僅收三萬卷,何年方免借書癡?”得聚“三萬卷”,那還是他後來生活相對安定時的事。此前他讀書更多靠借,借給他書最多最殷勤的是徐行可先生。這從季剛先生殘存的日記裡可以得到充分的證明。

季剛先生現存的日記,未見他和行可先生訂交的記錄,但季剛先生作《徐母魏太夫人六十生日獻壽文》曰:“歲在己未,侃自京師還教武昌,始得交徐行可氏。”己未是1919年,是年季剛先生34歲,行可先生29歲。季剛先生在文章裡說他和行可先生“書籍有無,互相通假。浸與論學術之細微,商文章之利鈍,如響斯應,罔弗餘同”,贊歎“唯吾行可,家富藏書,且購且讀。蓋自文字訓诂之垺,名物制度之瑣,書畫雕瑑之微,無不周悉,而又謙恭密栗,溫厚近人,以是聲氣廣通,所交皆當世知名士,過武昌者,辄思訪行可而窺其所藏,顯譽日升,年華未艾,誠可貴也”。以是略知行可先生家世、收藏、品行、學識。1921年11月12日,季剛先生辭山西大學教職回到武昌,當天,日記記“徐行可來,未見”。自此數年,兩位先哲雖偶有來未見,訪不值之事,但三二日必見,不絕于書。關于書事,他們互通有無,但更多的是行可先生借書給季剛先生。觀察季剛先生日記書法,略有下列諸類(僅以1922年日記為例):

一、示。留。就是行可先生拿書給季剛先生看,或是主動留書在季剛先生處。這是行可先生欲向季剛先生有所咨詢,或是請他批注校點。如3月2日,“行可來,久談,以楊星吾先生所輯《古詩存目》六冊(少三國一冊)見示”。季剛先生發現“楊書即據馮惟讷《古詩紀》為底本,而疏其出處(亦不完全)”,因“勸行可據此以作《詩紀》校勘記,不必于馮著外更著一書。《詩紀》有遺,為補苴而别成一編可也”。又如3月22日,行可先生“複留《絕妙好詞箋》附續抄四冊餘所,囑餘圈點”。季剛先生有些批點就是這樣由行可先生珍藏的。此外,“留”書也可以是行可先生自己認為季剛先生可能有用,未經請求而主動相借。如3月1日,“行可留蔣彤編《李申耆年譜》三卷、《小德錄》一卷(彤字丹稜)共一冊(劉嘉業堂刊)借餘閱”,就是這種情形。

二、借。假。就是季剛先生向行可先生借書。如1月13日,“借得岱南閣本孫星衍《周易集解》十冊,鄭氏佚書(袁鈞輯)《易注》一冊,吳汝綸《深州風土記》六冊”。4月13日,“昨夕行可來,假我《孟子音義》(二卷,通志堂經解本與宋蔡模《孟子集疏》卷八以下合冊),錢獻之《十經文字通正書》(十四卷二冊)、《車制考》(一卷)、《詩音表》(一卷)、《爾雅釋地四篇注》(一卷,以上合冊,此錢氏四種本),其餘一種曰《論語後錄》,凡書四冊。《詩音表》真是奇書,當細紬繹之也。”4月23日,“從行可處借得《四庫提要》經部、《骈雅》、《訓纂》、《莊子集釋》”。9月26日,“至行可家,借得《洪北江集》十本、《錢竹汀集》一單本(卷卅三至卅七)、戴氏《經考》五卷二冊(南陵徐氏刻)、《誠齋全集》廿本(乾隆甲寅吉水楊祠刻)”。這種情況太多,不勝枚舉。季剛先生都詳載書名、卷數、冊數、版本等,可謂鄭重其事。

三、贈。贻。行可先生送書給季剛先生。1月22日,行可先生“雲将上年餘手點之《樊南文集補編》贈餘”,次日“徐行可來”,果“以《樊南文集補編詳注》贈餘”。3月2日,行可先生“并言當贈餘《玉台新詠》(近日刊成)一冊”,次日“贈餘所校畿輔叢書本《玉台新詠考異》(紀容舒撰,十卷)”。3月22日“行可以《絕妙好詞箋》贻餘”。

四、求。乞。季剛先生知有某書,但無力緻之,他就懇請行可先生購買,自己借閱。如4月13日,“行可言陸慈《切韻》,近日敦煌石室出書有其殘本,王國維曾影印之。餘頗欲行可緻書王君求之也”。9月22日,“又聞鳴沙石室古籍叢殘卅卷中(羅振玉印,六冊三十元)有唐永隆寫本《文選》卷二,又唐寫本,又卷第二十五,又隋寫本,凡《文選》四種,拟乞行可買之,以供校雠”。

我們驚奇地發現,上述各種情形,居然能在同一天發生。如9月22日,季剛先生“拟乞行可”先生購買鳴沙石室《文選》四種之前,記“夕,行可來,以纂喜廬叢書景日本延喜本《文選》第五殘卷、又常州先正遺書(盛宣懷刻)尤本《文選考異》一卷見示,又以徐乃昌刻自著《續方言又補》二卷、陳卓人先生著《說文諧聲孳生述》兩冊見假,又贻餘慎自愛軒刻(黃梅梅雨田)《字鑒》一冊、《佩镌》一冊”。行可先生“見示”的《文選考異》,季剛先生“略一展視,疑即尤本之所出,他日當假來校覈”。

當是時,季剛先生設帳武昌高師,與行可先生相見為便。兩人交往頻繁,相得益彰,彼此都獲益匪淺。1922年2月18日,“行可詢餘以為學之要,餘遜謝而告之,謂宜及此盛年,家又非窭,專治一學,上可攀汪小米輩,下亦不失為鈕玉樵,因論及治經之術”。足見季剛先生對行可先生期許之高。自然,他們也飲酒賦詩,甚至“手談”(賭戲,不過文士雅玩而已)。1922年9月25日,季剛先生“為行可撰一聯”曰:

有聞必行,請師仲氏;

無物不可,試诘莊生。

聯嵌“行可”二字,意思亦佳,是用心之作,可以想見風雅。由于季剛先生日記缺失,有一些重要的記錄沒有儲存下來,但從季剛先生的文集裡可以窺見消息。在《量守廬文鈔》裡,有一篇《跋徐行可所藏劉先生手校文子注本》,文曰:

壬戌六月十七日,行可持是本見示,展視筐當上校語,乃先師儀征劉君手迹。所據諸書,皆其幽居白雲觀時,見之《道藏》中者也。幸歸行可,使侃今者猶得捧玩欷歔。劉君沒時,其書皆散。蔡元培諸人,始欲藏其書于大學,知君未沒前,曾以未成書之稿數種付侃,來書督索不可少稽緩。繼而為德不卒,舉君書悉付其族人。天津書店遂往往見君手批書籍,此亦命也。才高運屯,所遭逢不若其家子駿、光伯遠甚,已足傷心,矧此殘編,複何足道?君卒于己未歲九月廿七日,心喪之制,倏已盈期,追憶平生,宛然心目。循摩是冊,不知淚之何從也。

這也是行可先生以所珍藏“見示”季剛先生,季剛先生于是寫下這篇文情并茂的跋語。

後來,季剛先生移硯南京中央大學,和行可先生見少散多,仍通函往複。行可先生還是一如既往地寄書給季剛先生,他最後出現在季剛先生日記裡,是1935年8月4日:“徐恕忽贻予新出版《說文諧聲譜》稿本十二冊。”從一“忽”字可知,這也是行可先生自己判斷季剛先生可能有用,主動贈予的。此時,距季剛先生猝然去世隻有兩個月時間了。

由于季剛先生日記儲存不全,他和行可先生分别後的有些情況,也隻能從季剛先生的詩文中找到線索了。

在《量守廬詩鈔》裡,有一首《題行可硯乙醜》:

南來七載僅交君,又作征蓬慘欲分。

此硯好為吾輩識,相從終得似龍雲。

這在季剛先生有“臨别贈言”的意思。“僅交君”“慘欲分”,依依惜别,不可看輕。

季剛先生給行可先生的書信,在《量守廬文鈔》裡收錄了四通。這裡引用其一:

行可姻家老弟大人閣下:舍侄焯(案:黃焯先生字耀先)還自漢上,詢知興居稠适,至慰,至慰。承惠假劉氏印龜書一部,尤覺欣昪。昔與閣下同居武昌,首尾八載,知予貧窭,每值人間秘籍,無不借觀。塗污不以為愠,久假不以為嫌,即此一層,交誼已厚如山嶽矣。近日閑居,深念平生雖好鄦書,而于數百年所出之古文字,所見未宏。夫山川鼎彜,洨長所信,徒執木版傳刻之篆書以為足以羽翼《說文》,抑何隘耶!然處今日而為此學,有較古為易,亦有較古為難者。石印法行,一日頓見無數真迹,此易之說也。一書之值,幾可傾家,此難之說也。侃居此每月差有所馀,盡以購書,數月來非有篆文之書不購,節儉衣食尚有不能緻者,其若之何,以告閣下,必為之一歎耳。向見黃丕烈藏書題跋,有以五十元易一《魚玄機集》之事,尚自稱豪。又見陳簠齋尺牍,其所收古金石,亦絕無驚人之價,彼何生之優渥哉?閣下近日研讨何書?新得何籍?有如去年所得孫氏《春秋長編》者比否?焉得趁舟西上,住宿清齋,盡見閣下所新得者耶?暇希草示數行以慰懷想。手此,即頌侍安。

讀劄,不難體會,季剛先生對“同居武昌,首尾八載”,“交誼”“厚如山嶽”的懷念,對行可先生“人間秘籍,無不借觀”的感激,還有“趁舟西上,住宿清齋,盡見閣下所新得者”的神往。這封信裡,還有一個重要的學術消息。世人盡知章太炎先生不相信甲骨文,季剛先生作為他的得意弟子,見譽為“天王”,不好公開表示反對,但實際上,季剛先生很早就認識到甲骨文、金文對文字學的意義和價值,是以才有“承惠假劉氏印龜書一部,尤覺欣昪”的表達,在給行可先生另一通信劄中還說:“近世洹上,發得古龜,斷缺之馀,亦有瑰寶。”至于“山川鼎彜,洨長所信”,金文就更不會懷疑。季剛先生收集了不少這方面的材料,其中亦有行可先生的奉獻。可惜天不假年,沒有來得及做進一步的研究。

徐行可先生呵護載籍的功業,化私為公的義舉,很多圖書、文博學界的專家學者精研有素,知之甚深,發為文章,必富啟發。我僅能從行可先生與黃季剛先生的交往方面,側聞長者之風。孔子說過“視其是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從這個側面也能體會行可先生的學行。我相信先師李格非先生的話:“季剛先生在學術界是什麼地位,行可先生在藏書界就是同樣的地位。”

今年值徐行可先生捐獻珍貴古籍、文物六十周年,圖書、文博界将舉辦紀念活動,征稿于我,爰作斯文。

戴建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