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先知團”的第一天,我還是周身翠綠的,轉頭一看周圍是大片土褐色的身影,讓我們幾個顯得分外弱小、格格不入。
我和叔叔弟弟無意進入這裡。
我們的目的地原本是對面接天蔽日的大片葦塘,那裡幹燥溫暖,陽光下每一顆蘆葦花都閃着朦胧胧金燦燦的聖光,翠綠的小蝗蟲們在裡面自由生活嬉戲。
“先知團”是這些家夥自己定的稱呼,它們也來自那片葦塘,因為最早發現了山雀的降臨,它們離家出走,跑到這稀稀疏疏的枯草叢裡來。
它們給自己的身份設定了光榮的定義,它們自認為是群體中的先知者、保護者,是以自稱“先知團”。
聽它們說起:早在葦塘的時候,是很多蝗贊成它們的義舉的,雖然大家零零散散地分居着,但在葦葉間行走時,總能聽到
“真是英雄啊”
“會保護我們吧”
“我也想加入先知團了”
這樣的話它們聽了很多,是以越來越堅定自己的信念,越來越堅信隊伍會壯大,從白天到黑夜,它們呼籲的聲音遍布整個葦塘。
山雀時不時會前來捕獵,葦塘裡的蝗被間歇性區域性的恐懼支配着。這些山雀的胃口是很大的,一旦在哪裡停下來,會成片吃掉那塊的蝗蟲。
幸存者們親眼看到自己的親族被山雀慢慢啄食而死,嘴角滲出棕色的苦澀汁水,聽說有些動物是會流淚的,蝗們不知道那些動物的流淚是來自什麼情緒,但它們分泌汁水,是因為本能的不安和痛苦。
後來,山雀從一隻慢慢變成了兩隻、三四隻,它們在葦塘上空振翅,留下一片片噩夢般的陰影。大家忐忑躲避,惶惶終日。那些日子裡,先知團的聲音是所有蝗放心的源頭。
直到先知團決定走出葦塘的那天。
堅定的綠色戰士們剛剛走到葦塘的邊界,便遭到了山雀的啄食,同盟者的慘叫和殘肢粉碎了很多“先知”的信念,它們蹬着有力的後肢,踩着同伴的身軀飛速逃竄回去,再沒有了英雄的樣子。
葦塘再度陷入了恐慌,唯一讓大家安心的力量也不存在了。
當山雀再一次飛向葦塘上空,最後的勇士們堅定沖出了葦塘,飛赴對岸的枯草叢,綠色的隊伍前赴後繼,被啄死啄傷許多“先知”後,綠色的血液蔓延進了對岸的枯草,僅剩八百隻先知蝗成功抵達。
山雀們一路追去,直到每一隻都鼓着肚子離開,它們的眼睛從此盯上這裡了。
可當山雀們消化完畢再度回到枯草叢,先知團卻不再是它們熟悉的弱小樣子了,蝗們緊密地紮堆在一起,身體變成土褐色藏匿在枯草中,怪異的氣味彌漫在空氣裡。
一番搏鬥後,先知團損傷慘重,堅硬的外骨骼隻是變了顔色,卻不足以抵擋迎面襲來的利嘴。
但是變數就這樣發生了。
所有捕食先知蝗的山雀,都遭遇了毒性的攻擊,那是蝗蟲族群中時代相傳的秘密武器。
我在先知團的日子,總聽它們說起“飛蝗将軍”的故事,說飛蝗将軍身體龐大,勇猛異常,它身體裡帶着大量的毒素,讓天敵們不敢進入葦塘。
我從小就聽過這個故事,但我是不信的。
毒素的凝聚是要靠命來換的,吸收的養分都轉化成了毒素而不供給生命,毒素強大到飛蝗将軍那樣,那不就是個短命的蝗型警戒器了麼。
這樣就是英雄了嗎?
不過弱肉強食的規律如此,弱小生物中的英雄也都是這樣的悲情英雄。想震懾強者,最有力的武器也不過是一個玉石俱焚的态度罷了。
我一點兒也不想變得和它們一樣。
先知蝗們整日在枯草叢裡尋找毒草食用,沉澱體内的毒性,散發出的味道極不好聞,總有一股肅殺的将死之氣。
作為先知,它們很護着我這個平頭小蟲,我卻更在意對岸的蘆花。
成片成浪的蘆葦在陽光下閃動着波濤,真的美極了。夜晚時分,對岸響起了蝗們的歌聲,那歌是講飛蝗将軍的。
我回頭一看,褐色的身影都在黑暗中停了下來,顯然聽得非常入迷。
叔叔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變成了土褐色,記得它也是不信先知蝗們的話來着,但我來不及問它,因為我再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被啄死在枯草叢外了。
弟弟還沒化形,不過是個蹦蹦跶跶的小若蟲,我十分擔心它。隻想有朝一日能帶着它走到葦塘裡躲起來就好了。這些英雄們舍生忘死的事,本來也和我們沒多大關系來着。
但好像隻有我這麼想——
弟弟化形了,并不是翠綠的顔色,而是生就一身土褐色的皮囊,我知道準是先知團的那些家夥給它說了什麼,但它說起那些信仰,說起飛蝗将軍時,總是開開心心的,我也隻好由着它了。
山雀們受夠了我們這群又臭又硬的枯草族,眼光總是往對岸瞄,這讓褐老大們十分憂心。直到對面飛來一隻通體褐色的蝗姑娘,我才知道,原來對岸也有逼出毒素群起出行的蝗了。
蝗姑娘說自己給大家帶來了“飛蝗将軍”,這讓弟弟非常高興。我卻親眼看見的,它隻身前來,根本沒有什麼将軍跟着。
就在第二天,山雀試圖沖進葦塘的時候,褐老大帶着先知團開始飛速啃食周圍藏身的枯草,這樣的毫無顧忌激怒了山雀們,枯草叢再次被我們綠色的血液弄得亂七八糟,毒素發散的味道難聞得沖天。我忽然發現我不再和之前一樣需要被褐老大們護着了,也不再膽怯地流下“口水”了。
我低頭,看見自己褐色的腿腳,我竟然在不自覺中已經開始分泌毒素了。但我是“先知”嗎?我不知道,我心中沒有褐老大那麼堅定的信念,隻是覺得對岸的歌唱得真是好聽,希望它們可以一直開開心心唱歌就好了。
原本枯草叢裡的大夥兒是褐綠相間的,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大家都變成了褐色,不僅誰也沒嫌誰醜,反而越看對方覺得越俊俏了。
我們勢單力孤,大家心裡都明白,自己早晚有一天都會變成山雀口中的獵物,都格外珍惜在一起的日子,在兄弟們沒有變成殘肢的日子裡彼此多看幾眼。
但山雀也有它們的盤算,那些中毒的大家夥退出之後,又來了新的山雀。
形勢變得非常嚴峻,我有一次晚上出來,看見大哥邊啃食毒草邊哭,它尾翅伸展着,斷斷續續唱着那首講飛蝗将軍的歌。
第二天,大哥跟我們說,我們該回去了,找個空曠的地方,褪去毒素做回普通的小蝗蟲吧。
但有件事是自由的,我們遷徙回去的路上肯定要被山雀襲擊的,想以綠色的樣子死還是以褐色的樣子死由我們自己來定。
但沒有誰帶着自己的保護色離開。
綠色的蝗帶着大大小的的傷一波波向葦塘沖去,沒了毒素的幹擾,大量暴露在外的美食轉移了山雀的注意力,它們不再探尋葦塘裡那些歌聲,它們的利嘴轉向了這條綠色的長道。
我隻記得,我盯着葦塘裡閃金的柔光,飛了好遠好遠,最後在空中被一道力量截留了下來。
叔叔,原來被刺穿身體是那麼痛啊,可惜我終究還是沒能走進我們夢想中的葦塘。
我的視線逐漸被綠色的血液弄得模糊,這個世界也變得格外不清楚,但我看見那閃閃發亮的葦塘裡,飛出大片大片褐色的蝗,密密麻麻如暴風過境,它們的聲音那麼大那麼亂,以至于我聽了一會兒才聽出是唱飛蝗将軍的那首歌。
在我的意識隻剩一絲殘存的時候,山雀松了嘴,我仰頭看到烏央成陣的飛蝗群和遠去的山雀,才信了世上原來真的有飛蝗将軍,但我們這些被稱贊的“先知”們,又都不是飛蝗将軍。
不過不重要了,我的屍體會被送去葦塘埋葬,以“先知”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