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上集,繼續閱讀
隻有莊程自己知道,踏出店門的那一刻,他已經可笑地在腦中幻想出了未來他們共同生活的場景。
一切夢境,都在看見男人的那一刻轟然崩塌。
莊程還疑心是自己看錯,悄悄跟在後面,清楚地看到男人摟着夏青,一步一步走上台階,消失在轉角處,他僅存的一絲希望終于也被剝奪。
那晚過後,莊程再沒光顧過足療店,連店門也不願經過,每次回家都故意繞遠路。
他不知道該用何種情緒去面對夏青,與其糾結,不如逃避。
時間轉眼來到一個月以後。
又是一個加班夜。莊程從計程車上下來,照例走入了一條路程稍遠但同樣可以回家的小巷,隔着幾棟低矮的安置民房,能看見不遠處成群的大排檔裡正散射出鵝黃色的燈光,挾帶着陣陣暖意向他迎面撲來。
若照他平時的習慣,從來都是回家便倒頭大睡,今天卻臨時改變了主意,感到胃裡面空空蕩蕩的,急需食物來填補精神的空缺。
果然,在喝下一碗熱騰騰的雞骨湯後,莊程感覺整個人都被喚醒過來,胃口大開,點了幾樣小菜,又要了一瓶啤酒,一個人坐在檔口自斟自飲起來。
“咦,怎麼是你?”
金黃色的液體剛被送入喉嚨,莊程便聽到身後傳來一道驚喜的聲音,轉頭一看,心髒差點沒漏掉一拍。
“對......對啊,這麼巧,你也在。”面對夏青,莊程一下連話都有些說不清了,幹咳幾下,慌忙将嘴邊的泡沫抹到手背上。
相比起來,夏青的表現自然得多,她快步走到莊程這邊,拉過一張折疊椅,不由分說便坐到了他旁邊。
“你好久沒來店裡了吧,那天過後就沒再見過你,怎麼,嫌我手藝不好啊?”
面對女孩帶着笑意的質問,莊程無言以對,支支吾吾半天,最終卻隻是端起酒杯,一個勁苦笑着往嘴裡灌酒。
“其實那天真要多謝你呢,後來聽幾個客人說,附近那一帶新開的店子,凡是沒弄清規矩的,統統都被他們敲詐了一筆,還好你給我們指了條路,自打徐警官去和轄區裡的派出所打了個招呼後,那群人就真的再也沒敢來過!”
莊程低着頭,嘴裡不住地說着那就好,心裡卻糾結到了極點。
一方面,他驚訝于夏青竟然還記得自己;另一方面,他依舊做不到将眼前的人和那天在飯店門口看到的身影聯系到一塊,兩個聲音在腦子裡不斷沖撞,最後也沒能分出個勝負。
夏青自然不知道面前男人正經曆何種煎熬,她向老闆再要了一個杯子,端起莊程桌上的酒瓶,也給自己滿上了一杯。
“來,莊大哥,我敬你一杯,今天這頓就讓我請你吧!”
“你請我,為什麼?”莊程不解地擡起頭。
女孩噗嗤一下樂了,那笑容幹淨得就像夜空中拂過的清風,一下推開了莊程郁積在心中的結垢。
“出門在外,多有不易,你第一次見到我就肯挺身相助,我回請你吃頓飯是應該的!”
出門在外,莊程心裡念叨了好幾遍這個詞,電光火石間,之前的疑惑好像一下找到了答案。
02
那一晚,莊程破天荒地提前為第二天請好了事假,原因是他和夏青二人越喝到後面,竟聊得越是投機,最後索性換成了白酒,大有一副不醉不歸的架勢。
上酒之前,他笑着問夏青,你一個女孩家家的,喝白酒能行嗎?
誰知夏青得意地一挑眉毛,回他道:“你還别說,我爹在我三歲的時候,就開始用筷子沾酒喂我吃了,單論酒量的話,到今天我還沒碰到過對手!”
莊程自然知道這是玩笑話,給她斟酒的時候還是堅持隻倒那麼一點點,自己卻高興得一連飲下了數杯。
夏青的一席話,算是徹底打開了他的心結。
女孩說得沒錯,自己與她才見過一次面,有什麼資格去評論她的生活方式呢?一想到大家不過都是在這座城市裡拼命生存的打工一族,莊程就為自己的幼稚想法感到可笑。
雖然和夏青交流的時候不多,但他相信自己不會看錯,她一定是個好女孩,即使做出了什麼不·堪的事情,背後也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回想起來,莊程自己又何曾沒做過違心的選擇?為了省錢,他租住在距離公司二十多公裡的城中村,為了讓公司幫自己購買公積金,自願下調繳納基數,這些都是莊程不得已做出的讓步。
正如夏青所說,出門在外,多有不易,要想在這個城市好好活下去,哪能一點委屈也不受呢!
聽夏青說,她十四歲就出來打工了,一開始是跟着村裡先出來的姐姐們在火鍋店裡打工,後來又輾轉去了溫州,在那裡幫别人手工縫制皮包,一天十多個小時下來,眼睛都快對不準針眼了,到最後,還是在機緣巧合下,才經人介紹到一家按·摩中心,在那學來了足療的本事。
女孩說出坎坷的經曆時,臉上并沒有多少情緒波動,讓莊程感觸頗深,相比起來,自己的境遇好太多,心态卻差了不止一個層次,真是應該感到慚愧。
“謝謝你,夏青!”
喝完杯子裡的最後一口酒,莊程終于忍不住向夏青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夏青粲然一笑,也将杯中剩餘的酒一飲而盡。
然後,兩人才在大排檔老闆的催促聲中不舍地離去,回到各自家中。
從那之後,莊程放下了先前的成見,有事沒事就會往足療店裡跑,除了按·摩,還常常和那裡的技師們坐下來聊聊天,搭把手搞個衛生什麼的,一群人其樂融融的,日子比之前有意思得多。
技師們都不傻,誰能看不出,莊程一個搞計算機的,之是以會和她們混在一起,無非是為了能多見夏青幾面,但大家統統看破不點破,隻偶爾調侃二人幾句。
夏青的态度通常是一笑了之,從不明言,衆人見狀,也不好再順水推舟,隻能當所說的都是玩笑,又嘻嘻哈哈地進入下一個話題。
但這下可苦了莊程。
他從未有過戀愛經驗,完全不知道如何接近女孩子,眼看夏青明明對自己有意思,卻又故意對衆人的撮合視而不見,不知道她心裡到底怎麼想的。
莊程一籌莫展,成天愁眉苦臉,敲代碼的時候都心不在焉,犯了好幾次錯誤。
所幸足療店的老闆娘看懂了莊程的心思,請他幫忙給店裡組裝了幾台電腦後,給他指了一條明路。
“下個月一号,正好是夏青的生日,也是她從上家分店開始,一直跟着我幹滿了四年的日子,你自己把握住機會吧!”
老闆娘拍了拍莊程的肩,同時露出一臉意味深長的笑容。
夏青生日當天,店裡所有同僚聚在一起吃了頓飯,老闆娘還特意給夏青批了一天的帶薪假,讓她好好出去放松放松,言下之意再明顯不過,就是在為她和莊程制造機會。
莊程早有準備,把夏青帶去了市内最大的遊樂場,瘋玩了一整天,兩個人都累得夠嗆,卻也體會到了許久都不曾有過的快樂。
回家的公交上,颠簸的路程難免有些乏味,很快,白天積攢的疲倦開始如巨浪般湧上來,将兩人包裹。
望着靠在自己肩頭熟睡的夏青,莊程感覺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充滿暖意,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擊中了他,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世界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就在他忍不住輕輕俯下唇,準備在夏青額頭印上一吻時,一句若隐若現的夢話打斷了他的思緒,所有的美好都在頃刻間分崩離析,化作飛灰。
“對不起,莊程......”
03
得知夏青要走,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最先出來挽留的自然是老闆娘,她自從創立興欣這個品牌以來,已經開出了第三家分店,夏青一路走來都陪在她身邊,幫了她很多,無論是從生意還是從感情角度,她都舍不得讓她走。
但夏青很堅持,她說自己在這裡已經待得太久,是時候出去闖一闖了,開一家屬于自己的足療店,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
見夏青心意已決,老闆娘隻好無奈地歎了口氣,細細叮囑了她一番後,和衆人一樣,将目光投向一直待在角落默不吭聲的莊程。
經過這大半年的相處,店裡的員工都很喜歡莊程,也知道他喜歡夏青,如今夏青要走,心裡最不好過的人自然是他。
“真要走了?”
沉默半晌,莊程終于還是起身來到夏青身邊。
“嗯。”夏青低着頭,聲音裡依然帶了哭腔,“你要記得我和你說的話,好好保重,以後日子還長,一定要......”
她哽咽起來,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莊程強忍住眼裡的淚水,輕輕揉了揉她的頭發,故作大氣地安慰道:“怎麼啦,不是還說自己是千杯不醉的川妹子嘛,現在怎麼哭得這麼兇哦,要不要我給你拍下來,以後你每次說大話的時候,就拿出來給你看看?”
周圍的人都被逗笑了,隻有夏青搖了搖頭,撲進了莊程懷裡。
“沒......沒有以後了,莊大哥,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夏青剛開始還是小聲啜泣,後來直接轉成了嚎啕大哭,莊程緊緊抱着她,不斷柔聲地安慰着,直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也跟着一起哭作了淚人。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莊程沒能送夏青最後一程。
夏青搭乘火車離開的時候,車站外沒有一張她熟悉的面孔,因為她故意和大家說了一個錯的日期,自己一個人悄悄提前去了車站。
也許是為自己的不辭而别感到愧疚,夏青臨走前為店裡所有人都準備了一份禮物,感謝這些日子的風雨同路,其中也包括莊程。
和别人的大包小包不同,莊程收到的僅僅是一個信封,收信人一欄寫着:緻我這輩子最想靠近卻又無法靠近的人。
莊程連忙拆開信封一看,發現裡面除了一張小小的卡片外,還有兩張大小不一的照片。
前者邊角發黃,沖洗粗糙,一看就知道有些年月了,上面是一對男女正抱着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兒,靠坐在農村最為常見的木闆床上,背後的牆壁貼滿了報紙,白茫茫的一片中鑲嵌了一對紅色的囍字,顯得尤為突兀。
莊程一眼就認出來,照片中的女人就是夏青,隻是比現在要年輕許多,至于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已過中年,體型肥胖,好像在哪裡見過。
莊程突然感到一陣刺心的疼痛,他強忍着讀起那張卡片上的内容:
“莊大哥,很抱歉我一直沒跟你說實話,其實我早就結婚了,就在我十八歲那年,我爹欠下賭債,強行把我嫁給了同村的一個單身漢,照片上的嬰兒就是我的孩子。真的很對不起你,莊大哥,你的心意其實我都明白,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很想留下來,但我已經做不到了,而且像我這樣的人也根本配不上你,你應該擁有更好的女孩,而不是我......”
讀完最後一句,莊程感覺天都塌下來了,靈魂仿佛被無數隻看不見的手臂撕扯着,快要将他吞噬殆盡。
許久之後,他還是鼓起最後一絲氣力,看向第二張照片,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
那是他和夏青同去遊樂園時拍下的合影,鏡頭裡,他們笑得那麼開心,像兩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不必擔心明天會發生什麼,不用為未來感到恐懼。
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變得如此簡單,仿佛身處永晝,再也不會進入黑夜。
莊程注視着照片很久,很久,直到淚水幹涸,小區裡的燈光逐漸亮起,透過窗鑽進他的出租屋裡,才從地上緩緩爬起身來。
窗外是熱鬧的大排檔,人們帶着蟄伏了一天的疲憊,坐在桌前放肆痛飲,将所有的不愉快統統塞進嘴裡,由白色的啤酒花牢牢包裹着,送入了消化道。
也許這苦澀滋味,就是生活的真相吧。
-園長的第60個故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