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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鍋盔

萬萬想不到,多年前我最讨厭的那個女人,居然在很多年的他鄉經曆後,去回憶故鄉時,竟然率先浮現出來。

那個女人有點胖,在我記事起,她就在院子中央打鍋盔。

以前我們的院子格局很開,大部分房子都廠裡修的水泥房,但中間卻不大一樣,是一個兩層的四合院。

這個四合院全是木頭造的,我小時候家裡都沒用裝修,就算最講究的家庭也隻能在家裡鋪地闆膠。是以我就羨慕住在四合院的人,他們的地闆是木頭的,光滑又漂亮,進門都可以脫鞋。有個國小同學就住在那裡,她的名字中間有個嫦字,于是大家都叫她嫦娥。

嫦娥同學從西藏過來,臉上有一些小雀斑,有些人會笑她,我卻覺得十分可愛。我在四川,天天仰着臉曬太陽,也希望有那些的小雀斑,但怎麼都長不出來。

嫦娥同學還很好吃,一聽說有零食,就馬上追着跑過來了,我記得有一回,我在五樓上看見她,我家窗戶可以剛好俯瞰到整個四合院,我就大聲喊她,喊了她又不知道說什麼,我就說我家有冰棍。她就拔腿跑了出來。

我覺得那是一個九歲孩子最單純的模樣,但我小時候心思太多了,也許是父母常常吵架的關系吧,看多了就有點世故,反而沒有過那樣純粹的童年。

四合院裡唯一的不好就是家裡沒有自來水管,石頭堆砌的大洗衣台都在四合院裡共用。夏天的時候成了我們孩子們的天堂,我們把洗衣台裡的漏水處堵上,接滿了水,全部都爬上去,泡着腳,坐在上面唱歌。

嫦娥爸爸很豪爽,他總是鼓勵我們盡情玩兒,那個洗衣台很大,我們都想在裡面泡澡。但是衣服濕了肯定回家要挨罵的,于是嫦娥爸爸就把嫦娥的衣服拿出來,讓我們自己換了再去玩兒。還保證不告狀。

但是嫦娥爸爸後來還是告過我一回,那是我上高中的時候,我偷偷去學了國術,有一回我們市裡有表演賽,晚自習我就背着長刀去打國術了。

沒想到嫦娥爸爸作為社群一名從業人員,他當時也在場館裡,他不知道我是偷偷跑出來的,第二天他遇到我爸就說,你們女子昨天參加比賽,好得很嘛。

我爸一頭霧水,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理論上我爸得知真相後要理罵我一頓,但是又了解了一下我的比賽情況,嫦娥爸爸一番盛贊,一直說好得很,打得好得很。我爸心花怒放,心滿意足地回家了。還順便誇了誇我的追求精神。

我本來想說鍋盔,但是每次想到鍋盔,就會想起那個時候,那種整個院子的恬淡和樸素,那個四合院帶來的喧騰和驚奇。

四合院前面的那塊空地,開了一家小賣部,對面就是那個打鍋盔的女人。

雖然是率先想起了打鍋盔,不過圍繞那一小方天地,也勾出了這麼些事。

我小時候每天放學後,我們一群一群的孩子就會圍在打鍋盔的案闆前,看着那個那個胖胖的女人和面。

她胳膊圓渾而靈活,那麼大的面團,她像揉着一片雲一般翻來覆去,面團是那麼有韌性,彈彈的樣子。後來很多次,我想起那個場面,就想和出那樣的面來,但似乎始終達不到那樣的柔韌勁兒。

她從一大坨面團上,扯下一小塊來,往闆子上一扔,面團啪地摔扁了。

她再拿起擀面杖,滾上幾下,揉成一團,再滾,擀成一條長條,塗上一層酥醬,這個醬我真是好奇了大半輩子了,我隻知道塗了這個醬之後,一經火烤,鍋盔就能變得中空。但是我就是不知道其中到底加了什麼,有這樣的魔力。

再說這個酥醬,塗得越細緻,加疊的面團裡越多,烤出來的鍋盔裡面,“瓤”就更多。我後來在我們中學外面,遇見一家打鍋盔的,男老闆手藝十分好,他的鍋盔裡面瓤就很厚實,吃起來很有賺了的感覺。

我們院子的女人鍋盔也打得好吃,就是瓤少了一些,我小時候沒有比較,也覺得好吃得很。

打好的鍋盔再杵一點芝麻,先在煎鍋上烤硬,然後把煎鍋掀開,下面是煤炭火,不大,小小的,圍着炕爐擺上一圈鍋盔,幾分鐘換個面,再一會兒兩面就烤得金黃,脆脆的,用鉗子把鍋盔加出來,一刀從中劃開。我們的鍋盔中空嘛,是以一般還會灌一套麻辣香濃的旋子涼粉。

我跟那個女人的梁子就是這樣結下的。

因為有一次我隻想買鍋盔,不買她的涼粉。

她就不同意,還反問我:那我涼粉怎麼辦?

我心裡想,愛賣不賣。

然後我就很生氣地跑了。那年我十二歲。那年她也還隻是一個老老實實的生意人。要是我現在再去買鍋盔,不要涼粉怎麼買也是可以了,真是懷念那時人們的固執和純真啊。

不過那時我一賭氣,就再也不去她家買鍋盔夾涼粉,也不再跟她說過話。我甯願走遠點的路,去其他家買鍋盔都行。

我媽經常說,還是我們院子的鍋盔打得好吃。

我也不會改變我的脾氣。

還有就是,在我小時候,我媽還時常瞧不起我們院子裡靠做生意謀生的,比如門口的鞋匠啊,開小賣部的啊,打鍋盔的啊,她常覺得他們不是廠裡的勞工,沒有鐵飯碗不安逸。

她那種優越感一直維持近些年,當年的下崗潮都沒用把她折騰醒。

她現在少了這種優越感的原因是,當她得知修皮鞋的買了一套房,打鍋盔的也靠打鍋盔存了兩套房子出來以後,我媽就非常難過沮喪。

有一回她坐在我家陽台上,望着對面一排老房子的灰瓦屋頂,從過去到現在,這個場景都是那麼灰,把天空都映灰了,她一直唉聲歎息的,我就問她怎麼了,她擡頭問我:

“難道我都想錯了沒?以前三班倒咬着牙上,哪個不是這樣的?”

她的樣子有點像祥林嫂問魯迅,這世界上真的有鬼魂嗎那種場面。

我也像那時的魯迅一樣,逃命似地避開了。

不過我媽和祥林嫂還是不同的,祥林嫂沒有終身俸,好歹她還有,于是在我不在家的日子,她就天天和老同學泡吧K歌,在四處的農家樂遊玩,留下了無數張站在野花野樹前,舉着披肩的大字照片。好像過去也并沒有造成更深的烙印。又好像過去的烙印太明顯,以至于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有時候她就會想辦法給我寄點老家的東西,仿佛可以把故鄉給我捎過來。她寄了四川的紅油辣子,臨到寄的時候,又想來想去,手足無措,最後往裡面塞了幾個鍋盔。

老家的鍋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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