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秋,上海。
十六鋪輪船碼頭,一艘由漢口開往上海的江輪疲憊地拉了一聲汽笛,緩緩靠了岸。
在熙熙攘攘喧嚣嘈雜的下船旅客中,走下一位學生模樣的少年人。他身子單薄,因營養不良而面無血色。但不大的一雙眼睛卻十分有神。
少年顯然沒有企盼會有人來接船,提着簡單的行李走出碼頭,他幾次找人問路,皆因土氣的湖北黃岡鄉音而遭人白眼。當時偌大的上海灘,沒有一個人會想到這位17歲的鄉村少年,40多年後會成為中國政治舞台上大紅大紫的人物,他跺一跺腳,甚至可讓大上海乃至全中國晃三晃。
他就是林彪。
然而,此時他還是個剛從武漢共進中學畢業出來的窮學生,就是讀這所普通中學,他在跨進學校大門之後也僅勉強讀了1年,便因交不起并不算昂貴的學費而中途退學,靠到城郊的一所國小代課積攢了些錢才又重新複學,繼續讀書。
兩年後,他終于畢業了。
他這時尚未改名,叫着一個至今也沒有多少人知曉的既文弱又有些女性化的名字——林育容。
林育容見沒人搭理他,渾身上下也給雨水淋濕了,加之坐了兩天船,覺得饑腸辘辘,這才從衣袋裡掏出幾個銅闆,向街口對面一間破舊的燒餅鋪快步走去。

他先買了兩塊燒餅,然後努力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堂哥林育南信上提供的住處位址,向老闆打聽。
“那是英租界,蠻遠的。”
店鋪主人遞過來一個熱乎乎的芝麻燒餅,随口道。
林育容為難地皺起了眉頭。
“小老弟——”老闆是個蘇北人,模樣忠厚,他熱情地替買主遞過一碗茶水,上下打量着他道:“來上海上學的吧,有沒有親戚朋友?”見林育容臉上的表情有些遲疑,又笑道:“到我們這裡要當心啊,上海灘可不是好玩的地方哩。”
林育容感激地笑笑,坐下來就拿茶水吃燒餅。
“叫輛車吧,走路你可吃不消的。”老闆憐惜地瞧着落湯雞似的林育容:“天涼了,淋過雨會生病的。”說罷,徑自走出店鋪,四下張望了一下,招手向街角停着的一輛黃包車嚷道:“阿三,生意來了,去英租界!”
“生意來哉——”蜷縮在車座上的壯年黃包車夫聽見招呼聲,貓腰站起身來,抓起車把高聲吆喝着飛跑過來。
林育容見狀,也不好再推辭,心想與其自己一個人扛着行李在雨中不停地打聽問路,倒真不如咬咬牙讓認得路的車夫拉了去的省事,于是向燒餅鋪老闆道了謝,又問明了車錢,這才上了車。
黃包車夫覓着了生意,自是滿心歡喜,一路上跑起來甚是歡快,還不時掉過臉來和年輕的客人拉話。
“少爺貴庚?”
“17。”林育容見到在人地生疏語言不通的大上海這麼順利就摸着了去堂哥住處的門路,心裡不由地輕松了許多。
“嗨,少年有為,來上海做事?”
林育容微微探出臉來向四周高大的石砌基座的大樓望望:“找門路當兵。”
“哦—”黃包車夫腳下生風,但卻對他的回答甚感吃驚,回過頭道:“當兵要苦得咧。”說罷,怕客人掃興,又趕緊補上一句:“當然,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嘛。”
“光會吃苦還不行。”林育容冷得牙齒開始打顫了,随口道。
“少爺說得好。像我這樣的泥腿子,吃得苦再多也沒用。我一個老鄉,先前也拉車,後來參加了青幫,現在到碼頭上去混了,總算熬出頭了!”
“那你為何不跟他去?”林育容平時并不愛說話,但自下了船後所受的冷遇又使他對熱情嘴甜的車夫甚是感激,故有一句無一句地與他聊起來。
“他們是血盆子裡抓飯,我吃不慣的。嗨,這也叫膽小不得将軍坐吧。”車夫自嘲道。
“哦?”林育容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他對車夫居然能說得出這句格言而有些暗自吃驚。畢竟是大上海,連車夫都有一點兒見識呢。遠處不說,就說自己這個即将吃糧當兵的人,對這個問題還沒有認真考慮過呢。
林育容不吭聲了,一個人呆呆地想起心事來。
大革命時代,變化真是快。昨天還在鄉下林家大灣的黃泥地裡跑,今天一腳竟踏上了十裡洋場的上海灘。說來還真要感謝育南、育英兩位堂哥,他們不從外邊回來辦新學,自己也不會去上學識字了。回想起他們在家鄉辦學社,慷慨激昂地議論天下大事,還帶着他去将灣裡古廟的菩薩打了,那是何等令人興奮的壯舉!後來,又在育南、育英兩位堂哥的“長見識、開眼界”的鼓動下,他才說服以賣土布為生的父親準許自己去武漢讀中學的。到了那裡,他才知道原來外面的世界是這樣得大,求學是那樣得讓人懂得不幹大事業枉為七尺男兒……。
事實上,林育容在武漢就讀的共進中學,本身就是一所不受封建禮教束縛的新學,學生也多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中共黨團組織在該校亦十分活躍。林育容在這裡經常見到陳潭秋、董必武等中共著名人士。
1925年春天,林育容辍學重返學校之際,經育南堂哥介紹,在學校裡秘密參加了“CY”(中國共産主義青年團)。這時,他才知道育南、育英兩位堂哥原來都是“CP”(中國共産黨),并和中共早期創始人恽代英等人長期在武昌從事工運工作。恽代英在北伐大革命中投筆從戎,曾給林育容很大的觸動,尤其是看到年輕英俊的恽代英身着威風的國民革命軍将官軍服,領兵出現在武漢街頭受到群眾夾道歡迎時,林育容心中投軍報國的激情便油然而生。當時他曾找已擔任中國國民黨漢口執行部委員的堂哥林育南打聽一年前成立的黃埔軍校的招生情況,堂哥告訴他,恽代英已受命準備參加在武漢籌備建立黃埔軍校分校的工作,建議他最好留在武漢等候招生。
“不能再等了。”林育容不願再回鄉下,家裡已經在林家大灣給他訂了一房娘家姓汪的媳婦,回去隻能是成家過日子,最後的出路也不過是繼承父業,賣布為生。
堂哥育南深谙個中原委,也就不再勉強,改口道:“這樣也好,黃埔四期今年10月招生,在上海分有考場,你不妨去試一試。過幾天,我和育英也要到上海總工會去工作了。”
林育容聽罷,覺得時間已經臨近了,于是經過一段時間的準備,并說服死死不肯同意他外出當兵的父親後,便隻身啟程趕赴上海。
黃包車夫緊趕慢趕,總算将他拉到位于英租界地盤裡一條僻靜街道的弄堂口,停下車,朝一座石庫門沿指了指:“嗒,就在這裡。”便收了車錢,轉身離去。
林育容總算找到了堂哥的住處。在這裡育南、育英兩位堂哥的工作十分繁忙,隻有深夜回家時才有時間與他交談。幾天後,林育容忐忑不安地來到育南堂哥告訴他的報名處。
事實上,黃埔軍校自1924年春季籌辦時,除孫中山的革命大學營所在地廣州可以公開招生外,其餘各省均因在軍閥勢力的控制下,無法進行,故孫中山委托到廣州出席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各省代表回去後為黃埔軍校秘密招考并選送學員。
林育容見這座酷似舊旅館的報名處隻有一間辦公室開着門,便略微整了整衣領,恭恭敬敬地走了進去。
“來報名的?”一位教書先生裝束的青年人從辦公桌前擡起臉來詢問道。
“是的。”林育容沒有再往前走,在他面前站定答道。
“有人介紹嗎?”負責報名接待工作的青年又問。
“總工會林育南。”他決定打出堂哥來當擔保人。
“哦,我知道的,知道的。”“教書先生”微笑道站起身來,将辦公桌上的登記冊打開,往林育容面前推了推:“先報名吧,如果考試合格我們會通知你的。”
林育容腼腆地往前湊了一步,他拿起桌上的毛筆在硯台上蘸了蘸,剛要落筆,卻又猶豫了。他覺得現在既然報名投軍了,就應該有一個叫得響亮的名字,叫什麼好呢?他沉吟片刻,突然想到育南和育英兩位堂哥,如果他們倆是兩隻大老虎的話,自己就該當一個小老虎,不就是個“彪”字嗎?想到這裡,他打定主意,滿意地點點頭,好,就用這個名字吧。于是伏身揮筆在報名冊上姓名一欄中迅速填上了“林彪”兩字。
“林彪——”“教書先生”望着報名冊輕輕念道,複又問:“林育南跟你是什麼關系?”
林彪脫口而出:“他是我堂哥。”
“他跟我們上海執行部的恽代英同志也很熟呀!”“教書先生”關切道:“不過眼下他人已去了黃埔,在政治部任主任教官。”
“我們也認得的。”林彪沒有想到恽代英大哥竟然又到了廣州,當即興奮地說:“我想會有機會跟他見面的。”
“希望你努力學習,樹立革命主義,奮鬥為本,将來是會大有作為的。”“教書先生”神态認真地告誡道。
“我一定努力。”林彪興奮起來,便又跟他閑聊了幾句,才告辭出來。
經過考試,已有國中文化的林彪并不費力地就被錄取了。并将和其他被錄取者一道集中從上海乘船開往廣州。這天,他高興得一夜沒有合眼。
當這艘輪船載着林彪等黃埔新生行駛在茫茫大海上的時候,黃埔軍校的部分師生正投身于由校長蔣介石任總指揮的東征軍開始對盤踞東江地區的叛軍陳炯明部的二次東征,經受着激烈戰火的檢驗。打出了“黃埔學生軍”的軍威。
林彪及各地陸續抵達廣州的黃埔第四期新生2314人全部集中後,即被編為入伍生團,首先接受為期5個月的嚴格的新兵訓練。
應該說,進入黃埔之後,林彪在2000餘人的入伍生團中,一直是個并不起眼的人物。在前三期的老大哥中,文有經孫中山先生親自面試親筆寫信推薦給蔣校長,破格錄格的四川才子、介紹賀龍入黨的周逸群,武有冒着槍林彈雨第一個爬上叛軍踞守的惠州城,并将青天白日大旗插上城樓,使得蔣介石指令全軍舉槍三次向他緻敬,并平步青雲的湖南同鄉陳明仁。在衆多的黃埔精英人士中,自然一時還輪不到林彪這個17歲的“新兵蛋子”嶄露頭角。前面所說的兩個典型,前者曾是中共開創洪湖根據地的創始人并為中國革命的成功流盡了最後一滴鮮血,後者亦在國民黨中步步高升,官至中将兵團司令,然而,正如中國的一句老俗話:“十年樹人”。10年後,無論是林彪的黃埔同期還是前輩學長,均已不敢小觑這位當時身體瘦弱、沉默寡言、成績平平且又不大過問政治的同窗了。林彪的大名,甚至遠遠超過了他們中間的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