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作者李禹東
作者:李禹東,察哈爾學會研究員,著名作家。2010年6月畢業于英國格拉斯哥大學社會學與政治學專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包括散文集《狂若處子》、《帶刺的莎士比亞夢》、長篇小說《夜案》、《罨》、《人間犬吠》、《失焦》。近年,他開始了對政治、國際關系領域的研究,其中中西方文化溝通,是李禹東這個青年海歸作家最為關注的問題。他于2016年加入察哈爾學會研究團隊。
《屍骸上的舞者 —— 一戰華工100年》是李禹東為紀念一戰結束一百周年和一戰中付出血汗的華人勞工撰寫的長文,全篇45000餘字,将在“察哈爾學會”各平台連載。
請下拉閱讀節選五:驚濤駭浪的旅程(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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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深究一戰華工的處境,就不得不提及這樣一段往事:
自15世紀,哥倫布發現美洲新大陸以來,西方人販賣奴隸的曆史,便也随之拉開了序幕。早期的歐洲列強——西班牙、葡萄牙、法國、荷蘭,或者将美洲大陸上的印第安人販運到本土,又或者将其就地奴役,壓迫他們、榨取他們,威逼其為自己的利潤服務,卻無法享受本該屬于自己的勞動果實。在殖民者眼中,他們是徹頭徹尾的奴隸,而因其皮膚呈現紅棕色,故又被侮辱地稱作“紅奴”。
但很快,在殖民者的殺戮和折磨下,“紅奴”行将滅絕。到了17世紀,已在美洲大陸上站穩腳跟的歐洲人,又想盡辦法,從歐洲本土,将一批無以為生的窮人和罪犯帶到美洲殖民地,為其充當勞動力。這個舉動一直延續到18世紀,而這些來自歐洲的移民,則又被稱作“白奴”。
從“紅奴”到“白奴”,随着美洲大陸上,種植園經濟的日益蓬勃,殖民地所剩無幾的印第安人,和以高成本販運至殖民地的落魄歐洲人,顯然已無法滿足其生産力的需求。
于是,情勢便促使貪婪的殖民者們,将腦筋動在了别的地方。
就這樣,一個更加殘酷的時代到來了。
從那時起,殖民者們便将目光投向了非洲。
為了擷取廉價勞動力,殖民者挖空了心思。一些所謂的“奴隸販商”或者直接在非洲大陸采取“獵奴”行動,或者間接地用歐洲生産的劣質貨物,從各部落換取人口——這便直接導緻其部落互相之間的内鬥和征伐。
被搶到手、為殖民者充當勞動力的非洲人,又被稱作“黑奴”。
《販賣奴隸》,奧古斯特·弗朗西斯·比亞爾,1840年圖檔來源:維基
販運“黑奴”的曆史長達數百年,對于所謂的“販商”來說,這是一筆筆具有豐厚回報的生意。據載,18世紀的“販商”,每販運一個“黑奴”,即可賺取40多英鎊的利潤,以那個年代的消費水準來看,這不得不說是格外誘人的。
然而,這種殘酷的、對利益的追求,使得非洲大陸在漫長的“黑奴生意”中,前後總共失去了至少1億人口的有生力量,單是從非洲運至美洲的“黑奴”,前後加起來,總和便已達到了驚人的1500萬——2000萬左右,更加殘酷的是,在這個過程中,“販商”每成功運送1人,都一定會有數人在半途中死亡。可在資本家的眼中,這一切,都不過是生意場上的正常損耗。
在他們看來,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直到19世紀,随着歐洲帝國主義的身影愈發頻繁地出現在非洲,列強之間對于殖民地的争奪日益激烈,再加之大量的販運和買賣,本身已造成了非洲“黑奴”數量的銳減,以及被壓迫者憤怒的反抗——販賣“黑奴”的成本,也是以而水漲船高。
既如此,務實的世界第一強國——大英帝國于1807年,先于西方各國,第一個廢除了奴隸制度。
表面上看,他們看似學會了仁慈。
可隐藏在這“仁慈”背後的深層次原因,卻也同樣散發着一股濃重的資本主義銅臭味。
其核心不過隻是因為——“黑奴”的利用價值确實大不如前了。
有利可圖時,便會壓榨你,無力可圖時,又會假作仁慈。這就是帝國主義的心态——這也是被殖民者的處境。
為何要提及這樣一段往事?
因為它足以證明,某些醜陋,絕非某個時代的個例——在侵略者自大的邏輯中,它與過往,一脈相承。
雖然非洲奴隸失去了利用的價值,雖然英國人已率先廢除了奴隸制度——可是,所有這些表面的文章,都無法改變資本家對利益的貪婪。從紅奴、到白奴、再到黑奴,當其勞動力再度面臨枯竭的時候,伴随着“工業革命”的号角,他們終于确信,他們已具備征服一切強敵的實力。
接着,1840年,英國人發動了鴉片戰争。随着戰争的失敗,中國被迫打開了國門,又被迫着,在毫無平等的前提下,與越來越多的洋人打起了交道。
而随着掠奪的日益加劇,随着列強的紛至沓來,也随着神秘的中國,終于被完整地呈現在他們眼前——對于如何引入廉價勞動力的問題,這蠻橫的入侵者,于是又産生了全新的想法。
在英國和美國的調查報告中,中國人的溫順、服從、和吃苦耐勞,曾被刻意的反複提及。
“中國人體格結實,足以應付一般田間勞作,雖幹活速度慢,但勤懇、有耐力。”——這是英國人的描述。
“如若他(中國人)占用一塊租地,他将拿出全部的精力和技巧,竭力使之擷取最大收獲,不論在任何條件下,都将創造出一種難以與之抗衡的競争力量。”——這是美國人的描述。
面對勤奮的中國人,他們靈機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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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須要指出的是,西方人雇傭華工的曆史,并非始于“一戰”。早在比這更加久遠的19世紀四五十年代以後,随着列強的入侵,在廈門、在澳門、在香港、在廣州,還有汕頭、甯波、福州等地,出現了一種奇怪的場所。它在有些地方的形象,仿佛一個低矮的欄棚——四周圍着栅欄、頂上蓋着草席,内部分成一個一個小間;在有些地方,則是一座
臨時租用的房屋或早已破敗的舊廟,除此之外,還有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其他形象… …——它們卻擁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做“豬仔館”。
——而它們,正是西方列強,用來掠運華工的場所。
那時,歐美商人通常會雇傭一些當地的流氓無賴,命其以代理人的身份,收買一批拐匪,專職從事人口買賣活動。拐匪則常常向無以為生的貧苦百姓,刻意渲染國外如何富足、如何進步,若随之前往國外,又将過得如何滋潤等等,騙取對方信任,繼而誘其進入虎口。
然後,他們就被關進了“豬仔館”。
“豬仔館”的門是狹窄的,門外是全副武裝的看守,館内是毫無人性的虐待。被關入其中的人們自此将被視作苦力,他們還被強制牢記一些問題——諸如:當被問起出洋做苦力的原因時,則必須回答,因為貧困,無以為生,甘願自賣自身。如若以“被他人掠取”之語照實回答,則将在館内遭到毒打和各種折磨。在有些地方,為防止苦力逃跑,他們常常被扒光衣服、甚至戴上枷鎖,他們的發辮還往往會被連接配接在一起,毫無尊嚴可言。
許多人不堪其辱,選擇了自殺,但有更多人,在選擇試圖逃跑時被守衛抓獲,并當衆毒打緻死。死屍被抛往荒灘。還有一些在飽受折磨後奄奄一息的人,因短期内無法恢複工作能力,故而也被随死屍一齊扔掉。
腐臭不僅充斥在空氣中,更充斥在殖民者的心底。
雲集在廈門的奴隸貿易船圖檔來源:搜狐
即便是到了被運送出國的日子,在船上,苦力們的煎熬卻依然還在繼續。
1857年,一艘苦力船上,隻因為節省淡水資源,便禁止苦力飲水,最終導緻50餘人被途中渴死的悲劇。1885年,美國“威佛力”号上,因與中國苦力發生争執,代理船長弗朗基下令把船艙封死,300名苦力被活活悶死。而諸如此類事件,在往來于中國的西方船隻上,卻屢見不鮮。
1847年到1873年間,拒不完全統計,平均每年在運載苦力時的海上死亡率,高達32.51%,最高時甚至達到驚人的57.28%。
而面對如此觸目驚心的數字,殖民者卻居然給出這樣一句荒唐、又冷冷的答複:
“這并非何人的過失,而是上帝的意志。”
輪船開動,輪船啟航。1917年,為了避免法國“亞瑟号”郵輪的慘劇再度發生,滿載着華工的英國郵輪,更多地航行在一條經日本、加拿大、英國本土,再抵達法國的航線上。
此時此刻,在中華民族的土地上,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清王朝,已被推翻,世界的大局,正在發生改變——而距離那段屬于“豬仔館”的沉痛曆史,也已過去了長達近半個世紀。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影響下,當列強在面對慘重的損失、向中國乞援時,本質上來看,中國人在這時所扮演的角色,也早已不是清朝時的模樣。
英方在與中方達成的合同中,也明白無誤地标注着,他們将以同等于英國尉級軍官的待遇,對待随行的中國翻譯官。并将以相對平等的待遇,對待那些遠渡重洋的、吃苦受累的中國勞工。
可是,輪船開動、輪船起航。
随着郵輪緩緩地化作一個光點、緩緩地消失在天邊,所有那些承諾、所有那些被西方人引以為榮的“契約精神”,也全都化作了一紙毫無價值的空文。
華工從踏上輪船的那一刻起,就被那高鼻梁、藍眼睛的英國負責人,封閉在一間狹窄的船艙内,他們互相擠在一起、沒有絲毫活動的空間。他們臉貼着臉,呼吸對着呼吸,共同忍受着海浪的翻滾、和船體的颠簸。由于通風條件嚴重不足,加之華工本身對洋食品的不适應,胃病、腸道病,很快便在船艙内蔓延了起來。
就在這樣的慘狀中,這一年9月,一艘英國太古公司的輪船,在日本的大阪,緩緩靠岸了。
奴隸船上的華工圖檔來源:搜狐
輪船将在接下來的6天時間裡,在大阪和橫濱兩地,前後逗留6天,以補充航行所需的燃煤和淡水。
船上的負責人和軍官們,将抓緊這6天的時間,度一個假、放松一番,為接下來的航程,做好身體、和精神上的準備。
然而,因擔心出逃或洩密,密閉的船艙内、2000名正飽受煎熬的華工,卻被要求禁止下船。
6天以後,當輪船重新開動之時,船艙内,很多人已經死了。
遼闊的海面上——前方是永無止境的長路、身後是漸行漸遠的祖國。
船艙的門打開了、船艙的門緊閉着。英國人來了、英國人走了——他們擡走了屍體。他們處理屍體的手段異常簡單明了。
沒有儀式、更沒有葬禮。
一聲密碼過後,他們将那一條條客死他鄉的漢子,一股腦兒,扔進了大海,在那洶湧的波濤中,雕琢出幾朵淡淡的浪花… …
唯有那狹窄的船艙内,響起陣陣哭聲——它像極了當年“豬仔館”中,那絕望的哀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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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梁承露 顧心陽
圖文編輯/龍燕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