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岡倉天心為何要向西方介紹東方茶藝?竟是因為日俄戰争

作者:催眠時代

1905年,日俄戰争結束之後,歐美世界對日本刮目相看,但日本此時面臨着西方輿論的诘問。那就是,日本被西方世界視為隻擁有刀劍的好戰之國。而在此時,日本藝術評論家岡倉天心正在美國波士頓舉辦展覽,當時的報紙頭版報道是“日本戰勝海參崴艦隊”。美國報紙的言論讓岡倉天心膽戰心驚,他害怕日本從此被認為是野蠻國度。于是,他給波士頓大富豪加德納夫人演講日本文化,将底稿整理之後便是聞名世界的《茶之書》。此書出版之後,不僅西方知識分子極度推崇,還被入選為中學教科書,更是漂洋過海聞名于歐洲,岡倉天心從此被認為是來自東方的“美的使徒”。

顧名思義,《茶之書》的内容是關于茶的文化,值得注意的是,岡倉天心在這本書中并非僅僅簡單地撰寫關于茶文化的介紹書籍,而是着眼于道所孕育的精神及其所包孕的美的藝術;更值得注意的是,岡倉天心這本薄薄的隻有百來頁的小冊子卻包含了他對東洋文化、東洋思想、日本美術、日本生活的傾盡。這本書不僅對茶的發展史和傳播史進行了整理,還對茶道、茶室、茶藝進行了詩意而哲學的闡釋。岡倉天心曾于1893年遊曆中國,感歎中國“隻手難支天柱危,亂山無主杜鵑愁”,感歎中國“孤影平沙秦漢月,斜陽殘塔隋唐秋”,感歎中國“除卻英雄美人墓,中原必竟是荒原”。在岡倉天心看來,當中國和印度兩大文明古國萎靡于西方列強的暴虐侵略時,日本成了亞洲文明的博物館,日本在延續自身文化的同時,也成為了集東方文化菁華的代表,本的藝術史是亞洲藝術史的集中展現,而日本茶文化則是東洋世界的生活審美,或者說東洋的生活藝術或曰生活哲學。

岡倉天心在講座之時,身邊隻有一卷陸羽的《茶經》。茶經所誕生的年代正是各種文化和意識互相碰撞的時代,儒釋道共融共生,陸羽從茶事之中發現了遍存于萬物的和諧與秩序,泛神思想又與之相融合。他認為,中國茶在唐人的浪漫巧思之下,從原始粗糙的狀态解放出來,從此踏上了精益求精的過程。他将中國的茶史分為三個階段:唐代的煎茶是古典主義時期,宋代的點茶是浪漫主義時期,明代的淹茶則是寫實的自然主義時期,從此中國茶道走向沒落。而宋代的中國茶道,則發展到了極緻,喝茶不僅展現着對茶的鑒賞,還展現着對生命的了解。衆所周知,宋代程朱陸王的心學理學興盛,文人雅士的茶會也不僅僅是一道娛樂風景,它還變成了一種自我實作的精神理念。尤其是深受道家影響的禅宗,創立了一套新穎的茶會儀式。這套繁瑣的茶會儀式後來傳入日本,對日本茶道的發展起到了直接的影響。

但是,随着元兵南下,宋朝覆滅,元朝鼎立,蒙古鐵蹄踏破了中原禮法,中原人的精神世界亦随之遭受摧殘,茶道作為中原人的一種公德心表現形式也必然遭遇精神斷層。于是,明清時期的淹茶不過是杯中的淹泡之物而已,不再擁有繁瑣而正規的禮儀規制了。甚至,明代學者注釋宋代古籍之時,已經無法說出茶筅的形狀了。岡倉天心還借助對中國茶道的斷層,來解釋西方世界對古老的飲茶方式一無所知:“西方一直道明代建立前不久,才與中國茶藝有了第一次接觸。”而茶發展到了晚清,已經不再是貴族享用的奢侈品了,它已經深入尋常百姓家,成為中國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了,茶葉在此時也随之徹底地被世俗化了。喝茶,在中國人的理念裡,已經不再擁有從茶中去體會精神了。岡倉天心毫不客氣地使用了“Modern”一詞來形容明代之後的中國人對茶的态度:“對于後世的中國人,茶僅是一種可口的飲品,而絕非理想。國家的長期災難使人們喪失了對生活意義的追求,他們變成了現代人,也就是說,變得世故成熟。他們失去了讓詩人和古人保持永久青春的夢幻的崇拜。他們變得折中,遵循世界的慣例。他們也變得玩世,不願屈尊去征服或者崇拜自然。盡管明代的茶葉中有花的芳香,但是唐宋茶儀的浪漫韻緻在茶杯中已喪失殆盡。”中國本土茶作為生活美學的沒落與糟蹋,岡倉天心認為這是中國人生活粗鄙與功利的隐喻,因為modern一詞在19世紀之前是個貶義詞,意味着功利實際與市儈伧俗。

岡倉天心對茶道的解讀,實在令人拍案:“本質上茶道是一種對‘殘缺’的崇拜,是在我們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為了成就某種可能的完美所進行的溫柔試探。”“隐而未顯的美感,非經發覺無法得到;有所保留的表現,卻能透露出一切;茶道,正是這樣一種技藝。”奈良時期,日本在中國的影響下開始飲茶,平安初期天台宗大師最澄從中國帶回的茶種就種植于京都。此後經過鐮倉時代的榮西禅師,室町時期的能阿彌、一休禅師、村田珠光等傑出茶人的不斷開拓,至戰亂紛繁的安土桃山時代,千利休在繼承村田珠光,武野紹歐的基礎上,将草庵茶推到極緻,茶道不僅是一種追求“和清靜寂”的精神儀典,也是一門融繪畫、插花、陶器、書法、建築于一體的藝術,千利休也是以成為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他在論述日本茶道之時認為:“純粹潔淨中的融洽和諧,賓主酬酢的微妙交流,依循古禮的行止進退,以及其間平添的浪漫之情,都是茶道的無言教誨。”在他看來,日本茶道的儀式,才能真正讓人得以見識最為極緻的飲茶理念。茶會,以茶、花、畫、茶具、色彩、聲響、姿态、言語,與茶室簡素清淨的美學追求,共同達成一次俗世中淨潔神聖的會面。那種自然、恭順、優雅,的确是值得讓人托付心靈的幽栖之所。在東方的智慧裡,隻有隐身于仕途世外的遁世之人,才是真正的高士幽人,也隻有他們,引領着東方最為高雅的生活姿态:“每次茶會,都是一次即興演出,以茶、花、畫交織出當下的劇情。色彩不應違反茶室基調,聲響不可擾亂周遭律動,姿勢不能妨礙感官和諧,言語不當破壞物我合一;一舉一動務求簡單自然,這些全部都是茶道儀式的目标。”

日本茶道對于茶室亦極度講究,一如他們對飲茶的講究,刻意在簡樸的外表下深藏着高貴:“茶室以其茅草屋頂,訴說短暫易逝;以其纖細支柱,透漏脆弱本性;以竹撐暗示輕微;以平凡的選材,言明無所滞礙。因為将美感投于如此單純簡樸的環境上,那妙不可言的靈光始能現身于現實之中,而所謂的永恒,唯有在這種精神世界中,才有可能追求。”而茶室也展現了物我和諧的整體關懷:“一個房間真正的存在,由屋頂和牆壁所圈出的空間,而不是屋頂和牆壁本身。水壺的有用之處,在于它拿來盛水的空間,而不是水壺的形體,或是它的原料。”日本茶道的茶室講究,展現着飲茶理念的虛懷若谷與接納異己,而茶道的思想根源,則是中國的道家思想。而且,日本茶室随時随地害怕重複與對稱,因為“循規蹈矩的構圖,也被認為會戕害想象力的生機”;他們更願意在看似簡樸的外表之下,背後卻深藏着深刻的藝術洞見,更融合了禅宗思想:“每一位偉大的茶人,都是禅的子弟,并且試圖将禅思精神引領到現實生活的點點滴滴之中。”是以,茶室、茶具等等都反映着日本人對禅宗教義的深刻體悟。而這些,在茶道發源的本土中國,早已湮滅不聞,如今茶館的茶道文化,不過是挂羊頭賣狗肉而已,或如岡倉天心特意使用的“modern”。中國茶人一味強調禅茶一味,卻以為在富麗堂皇的茶室裡擺設佛像便可以體悟禅茶一味,岡倉天心若是在世,真不知當下會使用什麼詞彙來描述中國人……

除去茶道的殘缺之美,岡倉天心還認為茶道生發出了唯美的信仰,那就是我們常常念叨的“和敬清寂”:“隻要抿一口象牙白瓷盛的琥珀茶湯,新的信徒們就可以一親孔子甘甜的靜默、老子奇趣的機鋒、與釋迦牟尼的出世芬芳。”當然,這種唯美信仰并非如圖當下中國人所認為的那種安靜環境所能表達的,它所表達的是一種生命的美學與生活的哲學,它展現着對庸碌凡俗生活中細小美感的珍惜與疼愛,在茶道中擁有“空納萬境”的至上理念,去除妨礙,直抵本質:“茶道大師首先努力使自己成為藝術,而不是藝術家。這就是審美主義的禅。”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對茶道的悟解,一如他自身的生與死:“唯有以美而生之人,能以美而死。偉大茶人的末日,如圖他們此生其它的時刻,盡是高雅動人。永遠試圖與宇宙萬物的調性保持和諧,就連邁向死亡的未知世界,也都早早準備妥善。”千利休用茶道展現了“大和之美”,岡倉天心在千利休的最後茶會結束了全書,意味深長……

當我們遊走在岡倉天心的茶道精神世界之時,我們不得不對茶道發源地中國本土有所沉思。當下中國的茶館越來越多,但卻尋不着茶之精神,反而茶館成為勢利之地:要麼商業洽談,要麼官商談判,要麼麻将棋牌……茶館也逐漸地随着商業的發展而變得越發高調奢華,完全與茶之精神越走越遠,茶道的隐忍與深邃已經尋不着了:“人們如果不能對自身不凡之處,複又感到渺小,多半也就無法察覺他人平凡之中的偉大。我們的形象不是狂熱迷信而不願覺醒,就是沉溺于最低下的感官享受,而不圖振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