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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女眼中的張元濟

作者:美食家的小眼睛

張元濟先生(1867—1959),一生曆經了兩個世紀的風雨,走過了92載漫漫長路。

在常人眼裡,他是我國近現代出版事業的先驅。他主持商務印書館近60年之久,把這個最初的印書小作坊,發展成為中國近代最具影響力的出版企業。

他是1898年戊戌變法的參與者,受到光緒皇帝召見,并奏請實行新政,呈上“痛除本病統籌全局以救危亡折”等為變法建言。變法失敗後,張元濟被清廷“革職永不叙用”,遂攜家眷由北京南下至上海,投身教育文化事業。此後,為近代中國的社會轉型作出了傑出貢獻。

在家人眼裡,張元濟是怎樣的人?他的日常作息和生活情态是怎樣的?他的喜怒哀樂又是什麼?張珑,張元濟的嫡孫女。在其近期出版的自述《水流雲在》中,講述了自己從小在張元濟身邊生活20餘年的往事。

一個溫暖冬日的下午,我們來到張珑位于北京的住所,聽她述說那些記憶深處關于祖父的故事。

望之俨然的祖父

“隻要看見他,永遠在那裡忙碌,不是工作,就是出去辦事,是一個一天到晚忙得不得了的人。”這是張珑對祖父張元濟最深的印象。

她說:“祖父不僅工作很忙,還是一個急脾氣的人。他做事情從不拖沓,今日事就今日做,不拖拉,不懶散。就這樣,我們家人也都養成這種習慣,沒有人懶懶散散的,讀書的讀書,幹活的幹活,都是抓緊時間在做事情。”

“祖父在家都是很嚴肅的,但是他很慈愛。雖然,他的事業做得很大,外頭認識人也很多,但是他是一個非常謙和的人,從來沒有見過他盛氣淩人、自以為是的樣子。這對我們在為人處世方面,都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教育。”張珑說。

1929—1935年,正值社會動蕩戰火紛飛的年代,張元濟曾七上廬山避暑。

根據張元濟之子張樹年先生回憶,雖說張元濟是去度假的,其實大部分時間都在小書房裡伏案工作,埋頭編校《百衲本二十四史》。張元濟還常常邀請一些朋友上廬山,參與讨論校勘《百衲本二十四史》。

在《百衲本二十四史》問世之前,《武英殿本二十四史》是清、民兩代研究中國曆史最為流行的版本。但《武英殿本二十四史》在史實、校勘和校刻等方面錯訛甚多,三百年來使得史學研究出現了許多混亂。

對此,張元濟懷着“續古代文化之命,續民族文化之命”的強烈使命感,以不惜一切代價拯救優秀文化古籍的遠見和氣魄,萌生重校正史之願。

他耗費巨資廣搜各史的宋元善本,采用當時最先進的攝影制版技術,曆經十八載寒暑,方大功告成。《百衲本二十四史》,三千卷字字心血,幾乎耗盡了他的全部心血。

嗜書如命的文人

“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張元濟生前非常喜歡這副對聯,樸素簡單,卻是至理名言。

在張元濟家裡,書無所不在。

張珑自幼得以沐浴在書香世家之中,她說:“在大客廳、小客廳、小書房、樓梯廳、樓上祖父的工作室、卧室裡,無處不是書,似乎無書就不成其為家了。”

“明朝洪武年間,張氏有一支開始定居在浙江海鹽,那就是海鹽張氏的始遷祖張留生。從始遷祖開始,到了我這一輩是第23代。”張珑說:“張氏家族藏書的鼎盛時期,是在晚明到清代乾隆、嘉慶時期,先輩中雖然有幾位入朝為官,但基本上都是讀書、教書、藏書、刻書和著書立說的飽學之士。”

張珑介紹,位于上海極司非而路的張家老宅,是一棟很大的宅院,與大客廳隔着一道拉門的是一間朝南的小客廳,拉開門可以相通。在兩廳之間的柚木拉門上刻着張元濟親筆書寫的傳世家訓:

吾家張氏,世業耕讀;

願我子孫,善守勿替;

匪學何立,匪書何習;

繼之以勤,聖賢可及。

這個家訓是張家十二世祖大白公張奇齡留下的,意在勉勵後代勤奮讀書,修身養性。這種精神代代相傳,赓續着張氏家族世代書香的傳統。

1937年,日寇入侵,大敵目前,然而當局日益腐敗,有些國人賣國求榮、喪失民族氣節。張元濟針對時弊編寫了一本通俗小冊子《中華民族的人格》,介紹公孫杵臼、程嬰、伍尚等十餘位春秋戰國時期的英雄豪傑,歌頌中華民族有着高尚人格的志士仁人。

張元濟還給蔣介石送去一本《中華民族的人格》,附信道:“國難日深,複興民族必先提高人格……”

張元濟也給張珑送了一冊《中華民族的人格》,封面上還親筆寫的“珑孫閱”幾個字。遺憾的是,“這本書現已無存。1955年肅反期間,李瑞骅(張珑的丈夫,一位早期歸國工程師)被審查,抄家時該書被拿走,始終沒有還回來。”張珑說。

一襲長衫一雙布鞋,加之嗜古籍如命,張元濟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典型的舊學家和老紳士。其實他不但富于新思想,而且能實踐新道德,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生平宗旨以喜新厭舊為事”。

“在他那裡,新與舊,中與西,不是對立的,而是渾然一體的。”學者周武如是評價。

張珑的回憶也印證了這一點:“祖父作為清代的翰林、清廷的官員,學英文在當時是十分罕見的新鮮事,給同時代的學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開啟民智的出版家

戊戌變法失敗後,張元濟先在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南洋公學擔任校長,1901年初入股商務印書館,次年正式加入。

張元濟放棄了在南洋公學的顯赫地位,來到一家弄堂印刷小所,跟小業主夏瑞芳合作。這樣的轉變,時人多有猜測和不解。

其實,這是基于張元濟一個重要思想的轉變:從培養一批英才轉向對國民的普及教育。

20世紀初,中國有四萬萬同胞,但是真正受到教育的人很少。張元濟認為與學校相比,出版業在推進國民普及教育方面有更大空間和作為。他對夏瑞芳說:“吾輩當以扶助教育為己任。”1930年張元濟當選商務印書館董事長以來,始終不忘初衷,畢生緻力于實作他普及教育、啟迪民智的理想。

1927年10月17日,綁匪突然闖到張元濟在上海的極司非爾路家裡,綁走了他。

綁匪說:“張先生,直說吧,30萬元贖票。憑你這個印書館的大老闆,隻不過九牛一毛吧。”張元濟啞然失笑,說:“敝館是股份有限公司,我隻是入股者,商務不是我的私産。”

雖然身處被綁匪關押的險境,張元濟仍以友好态度對待那幫匪徒,鼓勵他們多讀書。他說:“你們不要做這種行當,找點正經的事兒做!”

張元濟住在匪窟裡,晚上脫了外衣睡覺,綁匪看見他脫下來的毛衣還是破的,都有洞,就明白他确實是沒錢。

最後收了一萬塊錢,就把張元濟給放了。

1932年1月28日,日本侵略軍向上海發起進攻。日軍以“欲滅我中華,必先滅我文化”,針對商務印書館總廠進行全面轟炸,商務印書館支離破碎,全部被毀。同時被毀的,還有商務印書館所屬的東方圖書館,該館珍藏的45萬冊圖書,其中很大部分是古籍善本和孤本。

“祖父用數十年心血收集的善本書籍被大火吞噬,片紙無存。被焚後的紙片乘着寒冷的北風漫天飄灑在市區上空,甚至還落到我家的花園裡。祖父潸然淚下,悲憤之心,無以言表。”張珑說。

時年65歲的張元濟深受打擊,他對好友傅增湘說:“連日勘視總廠,可謂百不存一,東方圖書館竟片紙不存,最為痛心。”張元濟認為機器、廠房被毀都可以恢複,最為痛心的是幾十萬冊圖書被毀,許多珍品不可能複得了。

“祖父一生寬以待人,嚴以律己,他為創辦商務印書館,傾盡畢生之心血,而未嘗有所索求。今日讀了這些記錄,猶感他品德之高尚,當可為今人鑒。”張珑深情地說。

采訪快結束時,張珑告訴我們,她的名字是祖父給起的。“我是1929年年初生人,屬龍,小時候家裡都叫我‘小龍’,後來上學了,祖父就起了這個正式的名字‘珑’。”

張珑回憶起祖父大小事情來,是那麼的真切、溫馨、有趣和勵志,就像這本《水流雲在》書名一樣,雖然時間過去了八九十年,但在她心中,祖父立身處世的一幕幕故事情景,至今仍然鮮活地浮現在她眼前。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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