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三月,嚴慰冰由組織配置設定,參加了中央婦委組織的婦女運動考察團赴前線并兼任延安《中國婦女》雜志社特約記者,去晉察冀考察,這是她第一次上前線。
從征行之一:由延安到岚縣
冒着初春的寒意,帶着青春的向往,我随團向華北進發去了。願在北國的疆場,把自己鍛煉成堅鋼。
十六日絕早離延,幾度被炸的延安,晨昏隻有深重的死寂,清早街上除破瓦殘磚外,絕少行人,偶有一兩個老年人在其中出沒,形迹也很寂寞;五月前山城的活意,是給"文明人"的炸彈,一掃而空了!穿過幾條街巷,默默地,嚴肅地。當我們走出東門時,一行人心裡便起了離别的同感:"啊!延安,你這莊嚴雄偉的古城!"歌聲在我們口中蕩漾着,離延在即的情緒,雖在我們軍人,卻也不亞于騷客!
行軍在自己是空前,徒步的,北方的遊曆,也是首遭。一路群山不斷,清流淙淙,初春的太陽感溫而不感熱,柳色添上了新綠,山頭耕起了新畦,三裡一村,五裡一莊,雖沒有茂林修竹,但也不乏雞鳴犬吠;疏疏棗林篩着朗朗日影,掩映着一列列窯洞,遠望酷似中世紀西歐的農莊;半圓的窯洞,如同拱門,莊嚴素淡,實在的,西北的農村有其特具的美麗在。
廿五日越無定河。過去,我曾以詩的畫境估計它,"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相見之下,這唯心的想法是錯誤了,濤濤急流,濁濁泥水,所謂無定河不過如此而已!河繞綏德城東,上架永定橋。無定河上永定橋,是相當有趣的命名。橋有石獅鎮座,橋尾有抗戰陣亡将士紀念碑。自然我們一行人不免想及永定河上蘆溝橋了。"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去"!這吼聲,合着橋底濤聲,在晨色中彌漫!
盡是北行,沿途有白楊蕭蕭,北風迎着南來的人群,黃沙撲面,臉似塗上漿糊,被太陽曬乾得難受。廿九日渡河,晨穿葭縣縣城。全城居山巅。巍巍古城,面着黃河波濤,誦"聽夜深寂寞打孤城",不覺将葭縣比拟夔府,而納入詩的境地了。沒有風過渡,實在是太便宜了,平平一流春水,隻有勻勻绉紋,而不見滾滾的波濤。一帶怪石崖,守着這天塹,"鞏固河防"、"不讓鬼子過黃河一步"……一行行鬥大的紅字,合着一秒鐘二米至四米的流速,勝過川江急流,懸崖石刻的驚心動魄,使人神往!渡河即黑虎寨,一河之隔,這裡是山西的豁地了!鄉間的孩子們在放着瓦片風筝,江南的春,在這異地蕩漾了!
一路宿民家,不少居民以驚怪與愛戴的神色對待我們;非邊區,非戰區的婦女們對我們表示了驚奇:"女兵"!"有着安穩日子不過,跟軍隊受罪",當我們在田莊鎮午餐時,一個老太太曾這樣說。但是,邊區、戰區的婦女們,卻給我們以深深的愛戴與熱忱的關懷。我們的房子裡,動辄擠滿了老妪、村娃、老農甚至壯丁;婦女們更高興接近我們,抱着小娃娃,一聊就是半天。"唔!你們是抗日軍,今日走了幾十裡?累不累?""一天吃幾餐?是小米飯不?"老鄉們關懷着我們。對着我們破破爛爛的被鋪,老太太常表示最大的羨慕"唔軟軟的好東西!一定暖!""有婆家沒啦!娃娃在府裡放着?"為了工作的便利,我們經常同老鄉拉家常。我問:"你婆婆、男人要打啦不?""做錯了事,要打呀!"回答得很自然。想來在晉西北,媳婦婆姨挨婆婆、丈夫打,不是件新鮮事。我故意說:"我們男人可不敢打我們!我們自己會掙錢,男人不敢欺侮我們啦!""不敢欺侮你們!""自己會掙錢?!"這使她們驚奇了!"天下有這等事?"幾千年來農村婦女抱娃娃,燒茶煮飯的勾當,使她們困在"家"的小天地内而不知養娃娃以外,更有她該做的事,除了"家"以外,還有個偌大的天地!"這裡有童養媳沒有?""有啦!""三五歲的女子值四五十,十五六歲值百八十,可貴呢!"婦女在她們依舊視為如牛馬谷物一類的交易品。"這裡女子多大過門?""多大?十三、四頂多,十六七也有,這是有錢人家的女子。我的媳婦十六歲,過門三年啦!""這樣早?""早?唔!不早!都是這樣!"
這些婆姨們,黑雞皮皺頭巾,寬長的上衣,沒領,窄腳的長褲,束帶,蘿貝腳,雲花鞋,上身如日本女人,下身如魯迅先生所形容的圓規楊二嫂。她們待人誠懇極了,冷糕、熱米湯,送給我們吃,爛草、殘煤,送給我們燒炕。
四月四日抵達岚縣,完成至晉西北的行軍計劃,二十天的日子,步行九百餘裡,曆十一縣,心裡有莫名其妙的欣慰,對着呂梁山峨峨青峰,不免這樣寫;
藍天、白雲、飛沙,
古道、斜陽、行伍,
正是清明;
高樹、名山、矮屋,
老妪、群娃、黃昏,
又宿孤村。
離火線隻有幾十裡,晨、昏隐隐常聽到炮聲,岚縣一度曾為敵軍占領,經三五八旅血戰才收複。戰争的烈火,鍛煉了居民對敵的仇恨,與對八路軍﹣-抗日軍的敬愛,比起赤間嶺居民,為怕鬼子到村時燒民房,故把牆上所有智語洗刷一清的懼怕心理,正是不可同語了!
一九三九年四月七日于七岚縣
從征行之二:由岚縣到興縣
離岚縣是在清明節後十日,在江南該是穿夾衣衫的節令了,但這裡出發的前天還下着雪。由岚縣往興縣一百二十裡,一架大山,預定兩天跑完;出發了,滿天是雨雲,"不下雪也得要下雨"。心裡這麼想:"今天六十裡,一架山,下雨下雪可糟了!"同行的,連人帶驢共六名。四境雖多濃雨意,但并不能阻止我們前進!這天行不到十裡,天氣轉現明朗,太陽從雲霓中射出,四野積雪被蒸成一團團輕霧,呂梁山蒙在濕氣裡,透出積雪的峰巅,沐在薄薄的日光裡,有廬山雲海的縮影。四月中旬還見霰雪,倒是我出生首遭!對着四周的澄淨,心下光明舒暢,真如冰心所謂:"如登仙界,如歸故鄉了!"
歇客店,深深體味到"雞聲卯店月,人迹闆橋霜"的詩意;莜面小米窩窩頭是晉西北的重要食糧,江南人首遭吃這東西感到很大興趣,做莜面該算它是種技術:從石闆上推出的莜面卷,到用擀杖擀的面條,手掌心捺的元寶,搓的面條,各色各樣,但吃法則千篇一律,隻是辣椒末、陳醋,最多不過加上甜蔥、素油。
興縣在軍事上為晉西北重要根據地之一,東臨岚縣,南接臨縣,西靠黃河,東北接岢岚,北界保德;二月當敵人大舉進攻晉西北,偏關、神池、甯武、岚縣等地曾一度被敵占領,興縣随即成為晉西北戰争的重要後方。現在當敵人還停留在靜樂、離石等地的時候,興縣依然不失為戰争的重要後方!全縣人口九萬多,城關的居民很多都避到四鄉去了,尤其是有錢的。縣城牆已動員老百姓拆去。城不大,買賣也蕭條,但群眾的舉止行動卻比鄰縣開通,尤其是婦女,年輕婆姨剪發的極多,不過依舊是小腳,姑娘們挂上彎彎辮,裹上蘿貝腳,而十二、三歲的小婦人和十五六歲的小母親,還是很多。
在縣城呆上兩天,第三天午後,有人伴我去到縣城四十五裡的鄉村。是陰天,兩人在山巅間攀援,過一坡又是一坡,前不見故人,後不見來者,心裡有點着急。下雨怎辦?不熟悉的山徑,渺渺無人煙的窮山!伴行的比我年紀小,他時時睜着眼望我,神情似乎在乞憐,也似乎在求救,四周是黃色山頭,綴上沒有生葉子的黑矮樹。漸漸的,我如在大蟒蛇背上爬行!足底下是十幾丈深的山谷,崖底還有積雪存冰,上面卻是盛放的山桃、野杏!好容易才到達目的地!
在鄉間借宿群眾國小,房子毗連着村公所,也許是因為地點适中,這裡成了老鄉們的唯一遊散地。民小主任愛喝茶,壺内常留老茶,山西的鄉間,不比四川,也不比江南村村有茶館,民小既有偌大空房,又常有老茶一杯,于是這裡成了群眾的俱樂部,尤其是在晚飯後,屋裡常擠滿着操勞一天的老鄉們。自然,前村後巷的閑事瑣聞也都在這時候、這地點反映與廣播!
前坡明天娶媳婦,老鄉請塾師(民小主任)寫喜聯,"抗戰期間,一切都要為着抗戰,結婚也是為着抗戰,得要寫副抗戰喜聯!"民小主任這樣自言自語;結果他把"喜今日洞房花燭,期他年桂子蘭孫"的舊聯,截去兩腳,于是完成了時代的東西:"喜今日全面抗戰,期他年最後勝利",還加上副新聯"高朋滿座論抗戰,勝友如雲談平等",喜得老鄉滿面堆笑,說定要請先生明天去他家喝一杯淡酒,并且邀我們都去熱鬧。
自然,我是不肯輕易放棄這難逢的機會的。村公所的早飯攪遲了,去到前坡,新娘早已過門,我深悔去晚了。婚禮在老百姓眼中是頂隆重的,平素的生活雖則簡陋,但為娶媳婦,破費三百五百,甚至變賣耕牛祖産,老百姓都不在乎:隻要不是窮得吃不起的人家,通常有三天到五天的鋪排(都在正日以後),新娘在這禮俗的傳統裡,得要做五天的傀儡,扮演這熱鬧的一幕。
要是在五年前,本來在"撒核桃"之後,新郎要為新娘行"破頭禮"(結發禮),事後還要請村内子孫多的老太太為新娘行"收頭禮",但現今很多人家已免此禮俗了。
"拜天地"沒有見到,隻見到一個很有趣的場面﹣-"撒帳錢"。"撒帳錢"、"撒核桃",最精彩的"背燈鬥",因為在深晚進行,無法瞻觀;"撒帳錢"據說是:當新娘一進門,公婆将五谷紙錢迎新娘面直撒,須撒得滿地是谷米,滿堂是紙錢,讨上一個吉利說:"金玉滿堂"!去遲了沒見到當時情景,但據眼前琳琅滿目的谷米紙錢,料想當時定有一番熱鬧。
"撒核桃"是四個人的場面,當兩新人進房後,房門便緊閉了,非到這個節目完了不得開門,老百姓名之曰"閉金門"。公婆都穿上最堂皇的服裝,堆上滿面喜氣,将核桃、紅棗由窗格中撒入新房,口中念念有詞:"雙雙核桃雙雙棗,雙雙兒女來的早,起來一串溜,坐下一闆凳,拉弓的,射箭的,搓麻的,紡織的,白女兒,黑小兒跟上爺爺娘娘一股兒";窗外是喜極了的公婆,看熱鬧的鄉親,跟娃娃們的雀躍歡呼,屋裡是兩個莫明其妙的主角,十三歲的新娘,十五歲的新郎!
"背燈鬥"是最隆重的禮,時間也最長,新娘得對着燈鬥,整整坐一晚,不能睡覺。正因為這是最隆重的禮,公婆也惟恐年輕的媳婦要打瞌睡,忘記添油,把燈鬥攪熄。據說公婆一個時辰要在窗外巡視五回!(五是個吉祥的數目,切忌巡視三回,認為"三"跟"散"音近)叮囑新媳婦不要貪睡,不要忘了加油。這一套,老百姓名之為"聽房"。假如不小心而燈鬥果真搞熄,則認為是大大不利,公婆引以為忌諱,而對媳婦懷上了成見,也許可以使媳婦一輩子得不到公婆的歡心!為了"背燈鬥"據說新娘在出嫁那天不得吃一點東西,原因為防止大小便。要是新娘不遵守這一慣例,夜間在正襟危坐時,如果鬧起大、小便來,那是渎神,是大不敬,是忌諱!是以不管新娘是個多麼淘氣的孩子,這天她也得規規矩矩餓上一天,坐上一夜。
我急欲一見新人,但直等到"撒核桃"之後。新郎是黑斜紋短褂,青布棉褲,一身簇新,連同白布襪,黑布鞋,灰紮帶,最生色的是黑西瓜皮帽上的大紅絲絨結;神色很有點窘迫,也許是這嚴肅的場面,使他感到不大自在。新娘鳳冠蟒衣,紅裙,玉帶,面上還有紅蒙巾,一身盡是通紅,神色不得而知,端坐在炕上。因為個子長得太小,與新郎比,實在有點大小不大對稱。
為瞻觀晉西北的婚禮,化了整整兩個鐘點,雖使我見到異地的風俗禮節,感到不枉此來的滿足,但我心如一沉重的鉛塊:十三歲的新娘,一整夜的靜坐,在這晉西北漫漫空夜将如何度過?更難熬的是今後的生活……!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四日孫家莊
從征行之三:興縣的婦女生活和買賣婚姻
興縣界于呂梁山與黃河之間,在保衛晉西北與大西北的戰鬥中,是相當重要的縣份。谒興縣是在三月中旬,因急于要向北挺進,停留才七日,是以問題的了解,事實上不能深入。據見聞。所得大概是:
興縣是個多山的縣邑,地質較硗瘠,百姓一般地說,比河西貧苦,婦女在生活上的困難也更甚。大緻區村甚于城關,僻處甚于通道,而尤以躲在山坳裡的小村為最苦。如離城四十五裡的鄉村,有婦女冬天穿着夾衣衫來度晉西北苦寒的,有九歲的姑娘沒有裙穿,整年圍上圍布的,有三個女人共穿四條褲子,常此度日的。大多數農村的婦女,是整天忙碌着,除燒洗、縫紉、帶娃娃、喂牲口外,推磨、擔水;男丁少的窮家婦女還得下田,幫助男人春耕秋收,上山打柴,做一切壯丁所做的操作。吃的是莜面、小米窩窩、野菜,喝的小米湯,莜面糊,壓榨出的是整天的血汗、整天的強勞動!不僅"窮"、"忙"壓得喘不過氣來,父親,丈夫的權威,舊禮教的傳統更是折磨她們的幫兇!但絕大多數的婦女,卻是樂天知命,僅有低低的訴苦,而沒有反抗!除發出:"我家可窮,啥也沒有啦!""婆姨們可窮,手裡一個小錢也沒啦!""咱隻是吃家的,穿家的,家裡事可作不下主!"……除訴苦話以外,不知痛苦究從何處而來,也沒有旁的要求,她們除希望在家能作一部分主及手裡有幾張錢票摸摸外,别無他求。行軍途中也常遇到青年的媳婦羨慕我們的生活:"你們可好,不愁吃不愁穿,又領饷!""瞭(看)我的衣服多爛!你的可滑溜溜的!""你們可沒人管啦,要東就東,可自在!"
平素的生活,隻在"吃飯"、"操作"兩個齒輪間回旋,無所謂政治生活、經濟生活,也沒有家庭娛樂,至多隻有幾家過得去的婦女,間或摸幾張紙牌,抽幾口水煙,但這隻是城關富家的婆姨或區公所、村公所負責人的太太們如此,鄉間絕大多數的婦女可顧不上。村上關帝廟謝神,老太婆,小姑娘過去一年能至少聽上一台戲,但年輕的媳婦舊禮教指令她"在家!聽戲得等你上了年紀!"院落間設着秋千,公婆雖不禁止媳婦打玩,可是家務的忙碌,使媳婦哪來閑空?沒有文化生活,民小雖有女生,婦救會雖辦識字班,但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婦女是文盲。事實不容許她們有文化生活。雖則如此,她們卻知道日本鬼子可恨,中國人該打鬼子,八路軍仗打得好,願意做鞋慰勞他們。
在家庭間婦女沒有任何地位,父親把她視為是一種商品,到年紀,隻要有人出得起夠格的錢,便把她賣了,甚至不問女婿是否聾啞、殘疾,是年老年少!丈夫視婦女為用錢買來、會養娃、做家務的活機器!婦女比牛、驢更溫順,整天隻是勞動,絕不偷懶,不會象牛驢一樣,不高興時會仰起脖子,來一個長嘯,頓着四腳來一個稍息,她們卻不,一點都不。"家"雖對她如此,但婦女們卻"甯人負我",對"家"始終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在興縣四鄉的山嶺間,多少小腳婆姨都背上背上一束束枯柴,在晨光曦微中,在暮色蒼茫裡,在懸崖上蠕動;多少婦女推着重石磨在風霜、日曬下,一圈圈地打轉推碾;多少婦女擔起笨木桶在崖底搖擺着将水挑上山!自然,富家的婦女,城關的媳婦比她們要安閑得多。可也是整天要勞動,抱娃娃、做飯、紡線、做活計。在她們緊張與嚴肅的生活中,一輩子也想不到京、滬、蘇、杭,以及其它大城市婆姨們的"悠閑潇灑"來,更想不到還有一些婦女的先行者已經為了自身及受苦婦女的解放而振臂高呼、浴血奮戰!
興縣的婚姻,出于老老實實的買賣,據村區負責人講,抗戰前約按十塊錢一歲的準則,抗戰後,價格便低落了,全縣百分之九十八以上采取買賣的形式(現款交易)。隻有少數前清有官職的仕家,不好意思讨價還價,不用法币買賣,而以其他種種費用,衣服金珠來代替;城裡的新人物,行政人員之流,學得了外而漂亮的交易法,索取妝奁費;不富裕的窮家則采用直截了當的交換,常常雙方做父親的商妥,甲方娶乙方女為媳,同時又将甲女還配乙方,鄉下人認為這樣又省事又省錢,一舉而兩得;甚至有以女兒換耕牛的。興縣的婦女哪知在河的那面,婦女們能夠參與國事?而在這裡她隻是耕牛的等價物!
婦女出嫁的年齡,最小十一歲,絕大多數是從十三歲到十八歲上下出嫁。一般人認為稀罕的是二十歲以上的姑娘,沒有婆家的會被人認為"不是好人"的定論!鄉間有俗話說:"男大婚,女大嫁,倘是遲了鬧笑話。"又有:"女大不留,寡婦不留,人死下不留"的"三不留"說。
普通男子大約總較女子年歲大,窮人婚娶更有作弊情形:女家為多賣錢,故意将女兒年歲講大,窮漢為怕娶不到老婆,又怕多出錢,有故意将年歲縮小,結果有十二歲的女孩嫁了近四十歲的老漢!我也曾遇到過出嫁已九年的婦女,已養了孩子的母親,而不知丈夫多大歲數的!
婦女貞操在這裡不如江浙那樣拈斤掂兩!寡婦少極了,生活的困難,婦女再嫁是平常事。絕沒有"望門寡"等惡俗,但城心四鄉也常見"竹節松貞"的石牌坊。寡婦再嫁,少不得又是買賣。興縣農家有這樣的習俗:"寡婦再嫁,婆家得銀三分之二,娘家得銀三分之一。"普通寡婦的身價高于姑娘,原因在:買賣寡婦的對象,年歲比較大,而寡婦的身價又須征得二家同意,經二家分贓。寡婦再嫁,孩子的處理有兩種,鄉下人叫做"帶死的"、"帶活的":帶死帶家易,做這家的後裔;帶活的不過因孩子小,離不得母親,跟母親過活幾年,以後仍然回家。
興縣九萬人口,其中半數﹣﹣我們親愛的諸姑姐妹是這樣生活着。雖背着黃河滾滾波濤,但生活卻沒有半點活意,隻是守着千百年前的節奏,每日每時,常年地猶如呂梁山的呆闆!
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九日岚縣
從征行之四:由岚縣至冀察晉
當槐花香盈溢在土牆的周遭,一個個已是單衣的季節,在五月底,我們的團體開始向新的地區冀察晉挺進。是午後久旱不雨的天氣,長空沒有半點雲,隻有上弦的淡月跟火熱的太陽相伴,連饒舌的池蛙,也不發半點音響。
此刻,我們是打算開拔了,離居住前後已将一月半的村莊,這熟悉的老鄉、村娃,這熟悉的街巷房舍,我實在有點留戀。清早,東家大嫂子知道我們要開拔,私自煮下五個雞蛋、炒下一碗蠶豆送我,自然不免一番惜别的辛酸,除發出哽噎的"謝謝,大嫂!可把您麻煩了!"我再也講不出一字。
在村東林子裡集合,加上戰士團、工作團及護送的武裝部隊,我們這支将北進的隊伍,人數在四百左右。
為要完成這長而且壯的行軍,更為要勝利地通過封鎖線,事前除了有更嚴密的行軍組織及各項必要的準備外,各大隊、各中隊,甚至各分隊,都掀起了革命競賽的高潮:保證行軍之暇學習計劃的進行;保證行軍間軍事行動的秘密;保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切實遵行;保證行軍任務的勝利完成。每人都熱烈地參加競賽,包括那些有過光榮戰績的老戰士,井岡山的幹部,平型關的英雄,救亡運動的急先鋒,平、津、京、滬的青年學生,也包括了十歲至十五歲的孩子群。我們的勤務員、飼養員、通訊員同志,各分隊隊員對日常生活有了更具體的科學分工:打駝子、牽牲口、燒開水、做飯、打菜飯、掃地等各有專人負責。男同志擔任了重的工作,我隻負責了打掃宿營地與告辭宿營地前後的掃地。生活開始在更緊張的氣氛中,每日的行程加長了,并且速度也加快了。
由岚縣一直向東挺進,漸漸地我們接近了敵區,生活的緊張與給養的困難緊随着我們。每當到達一個宿營地,除放出嚴密的警戒哨外,大隊長率領着各中隊長、分隊長、小隊長觀察着周圍的地形。"那方向是敵人,前去是道山溝,翻山便能脫離敵人的威脅。這裡有小集合場,那邊是總集合處。"夜裡男同志輪流擔任了巡視哨的任務。當我們由靜樂進向陽曲縣境時,三面都是敵人,我們的警惕性也更為提高。太原重敵離我們的宿營地才幾十裡,輕騎兵二小時即到。幾個晚上部隊發下了"衣不解帶,馬不卸鞍"的指令,一天七、八十裡的行軍,入睡已深晚十一時,身體雖疲勞,但誰也不敢睡死!為防止敵人拂曉的襲擊,常在夜半三點鐘,我們便起床,胡亂地吃了早餐,五點鐘便上程趕路。越是往上跑,地質越硗,小小的村落,老百姓窮得可以,小米子費了多大勁才找到,菜索性沒有了。一瓢豬油鹽花湯,飄上幾張楊樹葉、苦菜屑,填充着老是咽得下去的空肚子。
在婁煩涉汶河,四下山石有川江色調,水并不深,晨曉渡涉隻是太涼了!翻雲中山,好大的陡峰,絕少樹木,野薔薇卻綴滿了秃山巅。
六月三日下午三時出發,決定以戰備姿态但避免戰鬥,采取勇敢、沉着、秘密、迅速的雄姿,通過同蒲路與大盂公路!過一百三十餘裡的封鎖線,内有八十多裡是夜行軍。十五的滿月,照着晉西北連綿不斷的山嶺,月夜朗如白晝,偌大的部隊人馬,在敵人鼎角的據點下,在山頭邁進!離敵人最近是二裡,并不需要遠端的炮彈,敵人的火力直接可以威脅到我們這群夜行人!那裡是高村,那裡是白村,在月光下清楚地呈現,但我們沒有氣餒、怯弱,隻有緊緊地邁步,勇敢沉着地挺進!我們的行囊、背包、草帽都服貼地挂着,沒有一點聲息,除了草鞋磨着沙石,發出沙沙的低音外,誰也不掉半步,腳痛的帶病的同志,以最大的堅毅,由旁的同志相幫着,一樣的緊緊地在前進!十歲的小勤務,背上自己的輕裝,破草鞋雖已張着大嘴巴,用爛布條緊緊纏上,一樣的跟着長征的戰士們在同步邁進!
碧藍的長空,滿飾着星星,月兒在右斜角照着我們;那裡是北鬥,那裡是女帝,我無暇瞻睹,緊緊的步伐,隻有一步壓一步的前進,而不容許左眺右盼的閑散!死寂的村落,月色照着一家風雨剝蝕的大門,悄悄地沒有一點勁兒,隻有綠樹的濃蔭,篩着月影,臨風搖曳,有點兒活氣。人們都在酣睡中沒有半點動靜。将跨過同蒲路時,一行人的情緒興奮到了極高度,步伐越走越快,但奇怪,我們一點都不倦累!熱情的戰友在跨過同蒲路時曾俯身輕輕地撫摸這特異的窄軌!山西的老鄉,引起了無限的緬懷,痛悼着這動脈管的凝固!鐵路後緊連着的是公路,路上還有斑斑的新車痕。一百三十餘裡,雖是平川,十四個鐘點,沒有吃半點東西,也沒有十分鐘以上三次五次的休息!翻過一架大山到後崖,才安心坐下,喝開水,拌炒面充饑!天際呈現了魚肚白,月已掉下西山,長空隻留晨星在閃爍。四日的清晨,在毫不經意中已悄悄降臨了!
雖在最疲勞的行軍中,但我們沒有放松該做的工作,沒有放棄每一個該抓緊的機會。隻要事實上需要,時間上容許,便召集開軍民聯歡會,由負責該項工作的同志,進行對群衆的宣傳教育。龍王廟、關帝殿是經常的會場,老百姓跟當地駐軍一同參加。"老百姓跟軍隊是一家!""男兒當兵為的是要保衛家鄉,要保衛土地房産、父母兒女!""老百姓要出力幫助軍隊,努力生産,保證軍隊給養!替軍隊帶路送信,擔架受傷兄弟!""不要聽漢奸的花言巧語!不要中敵人的陰謀毒計!"……等口号,喊得震天響!
我們一路領受了群衆的照拂與好意,也聽盡了他們的訴苦:"年正月,鬼子進攻五台過這村,老百姓都跑下山,豬雞全被宰了,連小的豬兒子也被吃光了,鬼子把小米子喂大洋馬,門窗全被砸光燒光了,攪得咱莊稼人要啥沒啥!……"
沿滹沱河前進,水清澈得可照人,山頭也不複是光秃的單調,峥嵘的青峰,阻塞在我們左右,此刻我們已在太行山腳下運動了!同時我們也已穿過了山西,來到河北大平原的邊緣了!河北的鄉村比山西美得多!地質也肥了,尤其是在滹沱河沿岸居民引水灌田,四野盡是淙淙的水聲,綠得芯芯的嫩秧、瓜果、蔬菜,跟即将成熟的小麥豌豆使人有秀色可餐的新鮮感。老百姓比晉西北的開通得多,尤其是婦女、媳婦的開通懂事常使我驚奇。她們對我們女同志的愛護體貼,常使我遺忘我是在異地從征!
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一日阜平
【嚴慰冰,一九一八年生于江蘇省無錫市。出身名門望族。父親嚴樸是黨早期在無錫的上司人。嚴慰冰從小随母親過着艱苦的生活。一九三七年以第一名考入中央大學中文系,未滿一年,毅然離校投奔延安。一九三八年入黨。一九三九年在敵後考察婦女工作,兼《中國婦女》特派記者。一九四0年回延安,先後在中央黨校和中央研究院等機關學習和校和中央研究院等機關學習和工作。一九五0年起在北京教育局當了三年中等學校視導員,爾後進中國人民大學當研究所學生,北京大學當馬列主義課講師。一九六0年調中共中央宣傳部工作。受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迫害,關押達十三年之久,于一九七九年秋才正式平反。任全國政協文史研究室委員後離休。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五日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