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标題:紀念朱自清先生
十月間路過南京,少住,後應邀去揚州。這個有兩千四百多年曆史的文化古城,我是第一次拜訪她,留下了難以忘卻的印象。
我不能描寫她在唐代的繁華,但隻要默誦徐凝的詩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籁是揚州",便能想象了。我也不會描寫她在戰略地位上的重要,因為讀過《揚州十日記》、《桃花扇》與看過《碧血揚州》的都胸中有數。
我愛揚州,不僅她過去是文化古城,現在是蘇北水陸交通樞紐,更因為揚州曾培育了著名的作家、學者和民主戰士朱自清先生。朱先生于一八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生于江蘇省東海縣,因祖父、父親在揚州定居,是以先生自稱:"我是揚州人"。
"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看來是一點不假的。
這次到揚州,打聽先生老家的情況,及有關先生的事情,卻一無所得,心裡不是滋味。我決定寫這一短文,紀念他的誕辰。
朱先生是揚州中學畢業生,一九二○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一九二五年任清華大學教授,時年二十八歲。他不幸中年逝世,隻活了五十一歲,他半生是在清華任教。
我萬分遺憾沒有機會進清華,沒有親聆到先生的教誨,但先生嚴肅對待自己,嚴肅對待國家,嚴肅對待人民的負責精神,卻深深激勵着我,并幫助我度過了漫長的、最苦難的囚牢歲月。
當我慘遭林彪、"四人幫"迫害,被關在監獄裡的時候,開始六年(一九六六年四月﹣﹣一九七二年四月),因為我"案情嚴重,态度不好",不配享受政治待遇,監獄規定:"不準曬太陽、不準洗澡、不準閱讀書報。"在六平方米的小天地裡,白天面壁獨坐,夜裡通宵受審,日子很難過。
我又偏偏不識"時務",經常違犯"監規":愛跟哨兵講道理,愛跟看監的争吵。監獄最最忌諱有聲音,是以我的囚室,鐵窗是雖設而常關,隻有在知了叫得最起勁的三伏天,才給我通風透氣。
囚窗外偏有一棵石榴,開着嬌豔的紅花。早開的花朵,瓣兒已謝落,卻孕育着青梅大小的果實,透過鐵栅,映入眼簾。
我簡直坐不住了,想起故鄉江南,遍地是蟬聲、蛙鳴,清晨的豆棚瓜架,夜晚的荷塘月色……我不禁頭沉沉而淚潛潛了。
不許出聲,但自己的感情又強烈地要求發洩,于是我隻有低低背誦三十多年前熟記的書。朱先生那清新委婉、細膩道真、具有獨特風格的詩一樣的散文,我一篇接一篇背誦着。
專案組的人員卻說:"唷!這死犯把年輕時讀的書,背得滾瓜爛熟……。"從此得出"這個死犯有驚人的記憶力"的結論。
正因為他們認定"有驚人的記憶力",但"硬頂軟拖、拒不交代問題",于是我受的苦便多了。
不是說理的地方,也不是說理的時候,我隻有硬着頭皮,咬着牙,忍着、忍着。對着左邊"坦白從寬",右邊"抗拒從嚴"的大幅智語,默不作聲。
朱自清先生甯願餓死,不能屈辱的高大形象激勵着我。沒有眼淚,也不哭泣。在我眼前縷縷而起的是:往事的回憶。
先生熱愛年輕後輩,樂于幫助年輕後輩,我是千百受惠者中之一。
一九三六年春,我在淞江讀高中,隔一年要畢業了。一九三五年起國民黨江蘇省教育廳規定:江蘇省立高中學生都要經過統一的會考。會考得考高中三年全部功課。有一門不及格隻得修業期滿證書。學校校長發出警報:明年"國"立大學的投考機會隻有一次。
該怎麼辦?我最讨厭數學,上課時偷看小說,下課後從不做習題。期期補考,還了舊債欠新債。當時我一心想高中畢業後考清華,但數學拉住了我的後腿。想到"會考",我惶惶然了。讀朱先生新出版的散文集《你我》,終于想出辦法:寫信給朱自清先生求教。
我用毛筆字工工整整寫了一封長信,把數學期期要補考,家庭經濟困難,家被抄封過,父親亡命在天涯,以及如何愛慕清華都一一寫上。一星期之後竟接到先生署名"佩弦"的親筆長信。不僅有信,還有一本《清華周刊》。這是一九三五年的迎新專号。由此,我認識了當時《清華周刊》的主編﹣﹣王瑤。
先生的諄諄教導,使我改變了多少年讨厭數學的老脾氣。我循規蹈矩了:上課老實聽講,下課苦苦做習題。會考時數學成績竟是首創中學時代八十分的紀錄。
三七年夏,國民黨政府的教育部果然舉行中大、北大、清華、浙大、武大五大學聯合考試,投考"國"立大學的機會隻有一次。
我又一次寫長信給先生,大發牢騷。先生的回信說:"我相信你能考上清華……。"懷着十分的自信,興沖沖報考清華,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在報名處貼出了醒目的大布告:"……因時局關系,凡報考北大、清華考生,一律在昆明應試……。"我窮,哪能買飛機票趕昆明應試?
為了不緻失學,為了不緻遭到畢業就是失業的苦楚,我改變主張考了中央大學。
八月一日揭榜,我被錄取在文學院中國文學系。一周後,接先生發自北平的賀信,隻寥寥數字,囑我"努力學習……。"細看郵戳(1937.8.4.)是清華園被日軍占領前一日。
這種種對後輩的關切,實在是銘人肝腑,永生難忘的。
先生于一九四八年八月十二日病逝于北平。遺體在廣濟寺下院火葬,骨灰葬北平西郊萬安公墓。在這裡有我黨創始人之一李大钊同志和他的夫人的合葬墓。
三十年苒荏過去,一九七八年是先生逝世三十年。我在獄中已整整十二年有餘。百無聊賴,思緒萬千。填《水調歌頭》莫祭先生。詞曰:
檻外月如水,楚囚泣兮歌。老師一身清白,其奈污泥何?記向高城遠望,茫茫萬千歧路,何處覓平坡?起舞中宵恨,彩筆且當戈。
炊煙斷,頌抗戰,刺妖魔。死不受賄,藜羹草藥療沉疴。留得芳名長在,誰更與公比美,文章氣節兩難磨。依舊荷塘月,燈影秦淮河。
先生晚年以多病之身,抱"老骥伏枥,志在千裡"的精神,不倦學習新理論、新思想,他晚年寫作最勤奮,收獲最豐碩。他改"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詩句為:"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怅近黃昏!"
囚牢生涯丢失我十三年時間,我今雖發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還應快馬加鞭,勤奮學習,以先生詩句自勵。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日于南京
【嚴慰冰,一九一八年生于江蘇省無錫市。出身名門望族。父親嚴樸是黨早期在無錫的上司人。嚴慰冰從小随母親過着艱苦的生活。一九三七年以第一名考入中央大學中文系,未滿一年,毅然離校投奔延安。一九三八年入黨。一九三九年在敵後考察婦女工作,兼《中國婦女》特派記者。一九四0年回延安,先後在中央黨校和中央研究院等機關學習和校和中央研究院等機關學習和工作。一九五0年起在北京教育局當了三年中等學校視導員,爾後進中國人民大學當研究所學生,北京大學當馬列主義課講師。一九六0年調中共中央宣傳部工作。受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迫害,關押達十三年之久,于一九七九年秋才正式平反。任全國政協文史研究室委員後離休。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五日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