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九年三月,严慰冰由组织分配,参加了中央妇委组织的妇女运动考察团赴前线并兼任延安《中国妇女》杂志社特约记者,去晋察冀考察,这是她第一次上前线。
从征行之一:由延安到岚县
冒着初春的寒意,带着青春的向往,我随团向华北进发去了。愿在北国的疆场,把自己锻炼成坚钢。
十六日绝早离延,几度被炸的延安,晨昏只有深重的死寂,清早街上除破瓦残砖外,绝少行人,偶有一两个老年人在其中出没,形迹也很寂寞;五月前山城的活意,是给"文明人"的炸弹,一扫而空了!穿过几条街巷,默默地,严肃地。当我们走出东门时,一行人心里便起了离别的同感:"啊!延安,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歌声在我们口中荡漾着,离延在即的情绪,虽在我们军人,却也不亚于骚客!
行军在自己是空前,徒步的,北方的游历,也是首遭。一路群山不断,清流淙淙,初春的太阳感温而不感热,柳色添上了新绿,山头耕起了新畦,三里一村,五里一庄,虽没有茂林修竹,但也不乏鸡鸣犬吠;疏疏枣林筛着朗朗日影,掩映着一列列窑洞,远望酷似中世纪西欧的农庄;半圆的窑洞,如同拱门,庄严素淡,实在的,西北的农村有其特具的美丽在。
廿五日越无定河。过去,我曾以诗的画境估计它,"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相见之下,这唯心的想法是错误了,涛涛急流,浊浊泥水,所谓无定河不过如此而已!河绕绥德城东,上架永定桥。无定河上永定桥,是相当有趣的命名。桥有石狮镇座,桥尾有抗战阵亡将士纪念碑。自然我们一行人不免想及永定河上芦沟桥了。"打回老家去"!"打回老家去"!这吼声,合着桥底涛声,在晨色中弥漫!
尽是北行,沿途有白杨萧萧,北风迎着南来的人群,黄沙扑面,脸似涂上浆糊,被太阳晒乾得难受。廿九日渡河,晨穿葭县县城。全城居山巅。巍巍古城,面着黄河波涛,诵"听夜深寂寞打孤城",不觉将葭县比拟夔府,而纳入诗的境地了。没有风过渡,实在是太便宜了,平平一流春水,只有匀匀绉纹,而不见滚滚的波涛。一带怪石崖,守着这天堑,"巩固河防"、"不让鬼子过黄河一步"……一行行斗大的红字,合着一秒钟二米至四米的流速,胜过川江急流,悬崖石刻的惊心动魄,使人神往!渡河即黑虎寨,一河之隔,这里是山西的豁地了!乡间的孩子们在放着瓦片风筝,江南的春,在这异地荡漾了!
一路宿民家,不少居民以惊怪与爱戴的神色对待我们;非边区,非战区的妇女们对我们表示了惊奇:"女兵"!"有着安稳日子不过,跟军队受罪",当我们在田庄镇午餐时,一个老太太曾这样说。但是,边区、战区的妇女们,却给我们以深深的爱戴与热忱的关怀。我们的房子里,动辄挤满了老妪、村娃、老农甚至壮丁;妇女们更高兴接近我们,抱着小娃娃,一聊就是半天。"唔!你们是抗日军,今日走了几十里?累不累?""一天吃几餐?是小米饭不?"老乡们关怀着我们。对着我们破破烂烂的被铺,老太太常表示最大的羡慕"唔软软的好东西!一定暖!""有婆家没啦!娃娃在府里放着?"为了工作的便利,我们经常同老乡拉家常。我问:"你婆婆、男人要打啦不?""做错了事,要打呀!"回答得很自然。想来在晋西北,媳妇婆姨挨婆婆、丈夫打,不是件新鲜事。我故意说:"我们男人可不敢打我们!我们自己会挣钱,男人不敢欺侮我们啦!""不敢欺侮你们!""自己会挣钱?!"这使她们惊奇了!"天下有这等事?"几千年来农村妇女抱娃娃,烧茶煮饭的勾当,使她们困在"家"的小天地内而不知养娃娃以外,更有她该做的事,除了"家"以外,还有个偌大的天地!"这里有童养媳没有?""有啦!""三五岁的女子值四五十,十五六岁值百八十,可贵呢!"妇女在她们依旧视为如牛马谷物一类的交易品。"这里女子多大过门?""多大?十三、四顶多,十六七也有,这是有钱人家的女子。我的媳妇十六岁,过门三年啦!""这样早?""早?唔!不早!都是这样!"
这些婆姨们,黑鸡皮皱头巾,宽长的上衣,没领,窄脚的长裤,束带,萝贝脚,云花鞋,上身如日本女人,下身如鲁迅先生所形容的圆规杨二嫂。她们待人诚恳极了,冷糕、热米汤,送给我们吃,烂草、残煤,送给我们烧炕。
四月四日抵达岚县,完成至晋西北的行军计划,二十天的日子,步行九百余里,历十一县,心里有莫名其妙的欣慰,对着吕梁山峨峨青峰,不免这样写;
蓝天、白云、飞沙,
古道、斜阳、行伍,
正是清明;
高树、名山、矮屋,
老妪、群娃、黄昏,
又宿孤村。
离火线只有几十里,晨、昏隐隐常听到炮声,岚县一度曾为敌军占领,经三五八旅血战才收复。战争的烈火,锻炼了居民对敌的仇恨,与对八路军﹣-抗日军的敬爱,比起赤间岭居民,为怕鬼子到村时烧民房,故把墙上所有标语洗刷一清的惧怕心理,正是不可同语了!
一九三九年四月七日于七岚县
从征行之二:由岚县到兴县
离岚县是在清明节后十日,在江南该是穿夹衣衫的节令了,但这里出发的前天还下着雪。由岚县往兴县一百二十里,一架大山,预定两天跑完;出发了,满天是雨云,"不下雪也得要下雨"。心里这么想:"今天六十里,一架山,下雨下雪可糟了!"同行的,连人带驴共六名。四境虽多浓雨意,但并不能阻止我们前进!这天行不到十里,天气转现明朗,太阳从云霓中射出,四野积雪被蒸成一团团轻雾,吕梁山蒙在湿气里,透出积雪的峰巅,沐在薄薄的日光里,有庐山云海的缩影。四月中旬还见霰雪,倒是我出生首遭!对着四周的澄净,心下光明舒畅,真如冰心所谓:"如登仙界,如归故乡了!"
歇客店,深深体味到"鸡声卯店月,人迹板桥霜"的诗意;莜面小米窝窝头是晋西北的重要食粮,江南人首遭吃这东西感到很大兴趣,做莜面该算它是种技术:从石板上推出的莜面卷,到用擀杖擀的面条,手掌心捺的元宝,搓的面条,各色各样,但吃法则千篇一律,只是辣椒末、陈醋,最多不过加上甜葱、素油。
兴县在军事上为晋西北重要根据地之一,东临岚县,南接临县,西靠黄河,东北接岢岚,北界保德;二月当敌人大举进攻晋西北,偏关、神池、宁武、岚县等地曾一度被敌占领,兴县随即成为晋西北战争的重要后方。现在当敌人还停留在静乐、离石等地的时候,兴县依然不失为战争的重要后方!全县人口九万多,城关的居民很多都避到四乡去了,尤其是有钱的。县城墙已动员老百姓拆去。城不大,买卖也萧条,但民众的举止行动却比邻县开通,尤其是妇女,年轻婆姨剪发的极多,不过依旧是小脚,姑娘们挂上弯弯辫,裹上萝贝脚,而十二、三岁的小妇人和十五六岁的小母亲,还是很多。
在县城呆上两天,第三天午后,有人伴我去到县城四十五里的乡村。是阴天,两人在山巅间攀援,过一坡又是一坡,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心里有点着急。下雨怎办?不熟悉的山径,渺渺无人烟的穷山!伴行的比我年纪小,他时时睁着眼望我,神情似乎在乞怜,也似乎在求救,四周是黄色山头,缀上没有生叶子的黑矮树。渐渐的,我如在大蟒蛇背上爬行!足底下是十几丈深的山谷,崖底还有积雪存冰,上面却是盛放的山桃、野杏!好容易才到达目的地!
在乡间借宿民众小学,房子毗连着村公所,也许是因为地点适中,这里成了老乡们的唯一游散地。民小主任爱喝茶,壶内常留老茶,山西的乡间,不比四川,也不比江南村村有茶馆,民小既有偌大空房,又常有老茶一杯,于是这里成了民众的俱乐部,尤其是在晚饭后,屋里常挤满着操劳一天的老乡们。自然,前村后巷的闲事琐闻也都在这时候、这地点反映与广播!
前坡明天娶媳妇,老乡请塾师(民小主任)写喜联,"抗战期间,一切都要为着抗战,结婚也是为着抗战,得要写副抗战喜联!"民小主任这样自言自语;结果他把"喜今日洞房花烛,期他年桂子兰孙"的旧联,截去两脚,于是完成了时代的东西:"喜今日全面抗战,期他年最后胜利",还加上副新联"高朋满座论抗战,胜友如云谈平等",喜得老乡满面堆笑,说定要请先生明天去他家喝一杯淡酒,并且邀我们都去热闹。
自然,我是不肯轻易放弃这难逢的机会的。村公所的早饭搅迟了,去到前坡,新娘早已过门,我深悔去晚了。婚礼在老百姓眼中是顶隆重的,平素的生活虽则简陋,但为娶媳妇,破费三百五百,甚至变卖耕牛祖产,老百姓都不在乎:只要不是穷得吃不起的人家,通常有三天到五天的铺排(都在正日以后),新娘在这礼俗的传统里,得要做五天的傀儡,扮演这热闹的一幕。
要是在五年前,本来在"撒核桃"之后,新郎要为新娘行"破头礼"(结发礼),事后还要请村内子孙多的老太太为新娘行"收头礼",但现今很多人家已免此礼俗了。
"拜天地"没有见到,只见到一个很有趣的场面﹣-"撒帐钱"。"撒帐钱"、"撒核桃",最精彩的"背灯斗",因为在深晚进行,无法瞻观;"撒帐钱"据说是:当新娘一进门,公婆将五谷纸钱迎新娘面直撒,须撒得满地是谷米,满堂是纸钱,讨上一个吉利说:"金玉满堂"!去迟了没见到当时情景,但据眼前琳琅满目的谷米纸钱,料想当时定有一番热闹。
"撒核桃"是四个人的场面,当两新人进房后,房门便紧闭了,非到这个节目完了不得开门,老百姓名之曰"闭金门"。公婆都穿上最堂皇的服装,堆上满面喜气,将核桃、红枣由窗格中撒入新房,口中念念有词:"双双核桃双双枣,双双儿女来的早,起来一串溜,坐下一板凳,拉弓的,射箭的,搓麻的,纺织的,白女儿,黑小儿跟上爷爷娘娘一股儿";窗外是喜极了的公婆,看热闹的乡亲,跟娃娃们的雀跃欢呼,屋里是两个莫明其妙的主角,十三岁的新娘,十五岁的新郎!
"背灯斗"是最隆重的礼,时间也最长,新娘得对着灯斗,整整坐一晚,不能睡觉。正因为这是最隆重的礼,公婆也惟恐年轻的媳妇要打瞌睡,忘记添油,把灯斗搅熄。据说公婆一个时辰要在窗外巡视五回!(五是个吉祥的数目,切忌巡视三回,认为"三"跟"散"音近)叮嘱新媳妇不要贪睡,不要忘了加油。这一套,老百姓名之为"听房"。假如不小心而灯斗果真搞熄,则认为是大大不利,公婆引以为忌讳,而对媳妇怀上了成见,也许可以使媳妇一辈子得不到公婆的欢心!为了"背灯斗"据说新娘在出嫁那天不得吃一点东西,原因为防止大小便。要是新娘不遵守这一惯例,夜间在正襟危坐时,如果闹起大、小便来,那是渎神,是大不敬,是忌讳!所以不管新娘是个多么淘气的孩子,这天她也得规规矩矩饿上一天,坐上一夜。
我急欲一见新人,但直等到"撒核桃"之后。新郎是黑斜纹短褂,青布棉裤,一身簇新,连同白布袜,黑布鞋,灰扎带,最生色的是黑西瓜皮帽上的大红丝绒结;神色很有点窘迫,也许是这严肃的场面,使他感到不大自在。新娘凤冠蟒衣,红裙,玉带,面上还有红蒙巾,一身尽是通红,神色不得而知,端坐在炕上。因为个子长得太小,与新郎比,实在有点大小不大对称。
为瞻观晋西北的婚礼,化了整整两个钟点,虽使我见到异地的风俗礼节,感到不枉此来的满足,但我心如一沉重的铅块:十三岁的新娘,一整夜的静坐,在这晋西北漫漫空夜将如何度过?更难熬的是今后的生活……!
一九三九年四月二十四日孙家庄
从征行之三:兴县的妇女生活和买卖婚姻
兴县界于吕梁山与黄河之间,在保卫晋西北与大西北的战斗中,是相当重要的县份。谒兴县是在三月中旬,因急于要向北挺进,停留才七日,因此问题的了解,事实上不能深入。据见闻。所得大概是:
兴县是个多山的县邑,地质较硗瘠,百姓一般地说,比河西贫苦,妇女在生活上的困难也更甚。大致区村甚于城关,僻处甚于通道,而尤以躲在山坳里的小村为最苦。如离城四十五里的乡村,有妇女冬天穿着夹衣衫来度晋西北苦寒的,有九岁的姑娘没有裙穿,整年围上围布的,有三个女人共穿四条裤子,常此度日的。大多数农村的妇女,是整天忙碌着,除烧洗、缝纫、带娃娃、喂牲口外,推磨、担水;男丁少的穷家妇女还得下田,帮助男人春耕秋收,上山打柴,做一切壮丁所做的操作。吃的是莜面、小米窝窝、野菜,喝的小米汤,莜面糊,压榨出的是整天的血汗、整天的强劳动!不仅"穷"、"忙"压得喘不过气来,父亲,丈夫的权威,旧礼教的传统更是折磨她们的帮凶!但绝大多数的妇女,却是乐天知命,仅有低低的诉苦,而没有反抗!除发出:"我家可穷,啥也没有啦!""婆姨们可穷,手里一个小钱也没啦!""咱只是吃家的,穿家的,家里事可作不下主!"……除诉苦话以外,不知痛苦究从何处而来,也没有旁的要求,她们除希望在家能作一部分主及手里有几张钱票摸摸外,别无他求。行军途中也常遇到青年的媳妇羨慕我们的生活:"你们可好,不愁吃不愁穿,又领饷!""瞭(看)我的衣服多烂!你的可滑溜溜的!""你们可没人管啦,要东就东,可自在!"
平素的生活,只在"吃饭"、"操作"两个齿轮间回旋,无所谓政治生活、经济生活,也没有家庭娱乐,至多只有几家过得去的妇女,间或摸几张纸牌,抽几口水烟,但这只是城关富家的婆姨或区公所、村公所负责人的太太们如此,乡间绝大多数的妇女可顾不上。村上关帝庙谢神,老太婆,小姑娘过去一年能至少听上一台戏,但年轻的媳妇旧礼教命令她"在家!听戏得等你上了年纪!"院落间设着秋千,公婆虽不禁止媳妇打玩,可是家务的忙碌,使媳妇哪来闲空?没有文化生活,民小虽有女生,妇救会虽办识字班,但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妇女是文盲。事实不容许她们有文化生活。虽则如此,她们却知道日本鬼子可恨,中国人该打鬼子,八路军仗打得好,愿意做鞋慰劳他们。
在家庭间妇女没有任何地位,父亲把她视为是一种商品,到年纪,只要有人出得起够格的钱,便把她卖了,甚至不问女婿是否聋哑、残疾,是年老年少!丈夫视妇女为用钱买来、会养娃、做家务的活机器!妇女比牛、驴更温顺,整天只是劳动,绝不偷懒,不会象牛驴一样,不高兴时会仰起脖子,来一个长啸,顿着四脚来一个稍息,她们却不,一点都不。"家"虽对她如此,但妇女们却"宁人负我",对"家"始终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在兴县四乡的山岭间,多少小脚婆姨都背上背上一束束枯柴,在晨光曦微中,在暮色苍茫里,在悬崖上蠕动;多少妇女推着重石磨在风霜、日晒下,一圈圈地打转推碾;多少妇女担起笨木桶在崖底摇摆着将水挑上山!自然,富家的妇女,城关的媳妇比她们要安闲得多。可也是整天要劳动,抱娃娃、做饭、纺线、做活计。在她们紧张与严肃的生活中,一辈子也想不到京、沪、苏、杭,以及其它大城市婆姨们的"悠闲潇洒"来,更想不到还有一些妇女的先行者已经为了自身及受苦妇女的解放而振臂高呼、浴血奋战!
兴县的婚姻,出于老老实实的买卖,据村区负责人讲,抗战前约按十块钱一岁的准则,抗战后,价格便低落了,全县百分之九十八以上采取买卖的形式(现款交易)。只有少数前清有官职的仕家,不好意思讨价还价,不用法币买卖,而以其他种种费用,衣服金珠来代替;城里的新人物,行政人员之流,学得了外而漂亮的交易法,索取妆奁费;不富裕的穷家则采用直截了当的交换,常常双方做父亲的商妥,甲方娶乙方女为媳,同时又将甲女还配乙方,乡下人认为这样又省事又省钱,一举而两得;甚至有以女儿换耕牛的。兴县的妇女哪知在河的那面,妇女们能够参与国事?而在这里她只是耕牛的等价物!
妇女出嫁的年龄,最小十一岁,绝大多数是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上下出嫁。一般人认为稀罕的是二十岁以上的姑娘,没有婆家的会被人认为"不是好人"的定论!乡间有俗话说:"男大婚,女大嫁,倘是迟了闹笑话。"又有:"女大不留,寡妇不留,人死下不留"的"三不留"说。
普通男子大约总较女子年岁大,穷人婚娶更有作弊情形:女家为多卖钱,故意将女儿年岁讲大,穷汉为怕娶不到老婆,又怕多出钱,有故意将年岁缩小,结果有十二岁的女孩嫁了近四十岁的老汉!我也曾遇到过出嫁已九年的妇女,已养了孩子的母亲,而不知丈夫多大岁数的!
妇女贞操在这里不如江浙那样拈斤掂两!寡妇少极了,生活的困难,妇女再嫁是平常事。绝没有"望门寡"等恶俗,但城心四乡也常见"竹节松贞"的石牌坊。寡妇再嫁,少不得又是买卖。兴县农家有这样的习俗:"寡妇再嫁,婆家得银三分之二,娘家得银三分之一。"普通寡妇的身价高于姑娘,原因在:买卖寡妇的对象,年岁比较大,而寡妇的身价又须征得二家同意,经二家分赃。寡妇再嫁,孩子的处理有两种,乡下人叫做"带死的"、"带活的":带死带家易,做这家的后裔;带活的不过因孩子小,离不得母亲,跟母亲过活几年,以后仍然回家。
兴县九万人口,其中半数﹣﹣我们亲爱的诸姑姐妹是这样生活着。虽背着黄河滚滚波涛,但生活却没有半点活意,只是守着千百年前的节奏,每日每时,常年地犹如吕梁山的呆板!
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九日岚县
从征行之四:由岚县至冀察晋
当槐花香盈溢在土墙的周遭,一个个已是单衣的季节,在五月底,我们的团体开始向新的地区冀察晋挺进。是午后久旱不雨的天气,长空没有半点云,只有上弦的淡月跟火热的太阳相伴,连饶舌的池蛙,也不发半点音响。
此刻,我们是打算开拔了,离居住前后已将一月半的村庄,这熟悉的老乡、村娃,这熟悉的街巷房舍,我实在有点留恋。清早,东家大嫂子知道我们要开拔,私自煮下五个鸡蛋、炒下一碗蚕豆送我,自然不免一番惜别的辛酸,除发出哽噎的"谢谢,大嫂!可把您麻烦了!"我再也讲不出一字。
在村东林子里集合,加上战士团、工作团及护送的武装部队,我们这支将北进的队伍,人数在四百左右。
为要完成这长而且壮的行军,更为要胜利地通过封锁线,事前除了有更严密的行军组织及各项必要的准备外,各大队、各中队,甚至各分队,都掀起了革命竞赛的高潮:保证行军之暇学习计划的进行;保证行军间军事行动的秘密;保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切实遵行;保证行军任务的胜利完成。每人都热烈地参加竞赛,包括那些有过光荣战绩的老战士,井冈山的干部,平型关的英雄,救亡运动的急先锋,平、津、京、沪的青年学生,也包括了十岁至十五岁的孩子群。我们的勤务员、饲养员、通讯员同志,各分队队员对日常生活有了更具体的科学分工:打驼子、牵牲口、烧开水、做饭、打菜饭、扫地等各有专人负责。男同志担任了重的工作,我只负责了打扫宿营地与告辞宿营地前后的扫地。生活开始在更紧张的气氛中,每日的行程加长了,并且速度也加快了。
由岚县一直向东挺进,渐渐地我们接近了敌区,生活的紧张与给养的困难紧随着我们。每当到达一个宿营地,除放出严密的警戒哨外,大队长率领着各中队长、分队长、小队长观察着周围的地形。"那方向是敌人,前去是道山沟,翻山便能脱离敌人的威胁。这里有小集合场,那边是总集合处。"夜里男同志轮流担任了巡视哨的任务。当我们由静乐进向阳曲县境时,三面都是敌人,我们的警惕性也更为提高。太原重敌离我们的宿营地才几十里,轻骑兵二小时即到。几个晚上部队发下了"衣不解带,马不卸鞍"的命令,一天七、八十里的行军,入睡已深晚十一时,身体虽疲劳,但谁也不敢睡死!为防止敌人拂晓的袭击,常在夜半三点钟,我们便起床,胡乱地吃了早餐,五点钟便上程赶路。越是往上跑,地质越硗,小小的村落,老百姓穷得可以,小米子费了多大劲才找到,菜索性没有了。一瓢猪油盐花汤,飘上几张杨树叶、苦菜屑,填充着老是咽得下去的空肚子。
在娄烦涉汶河,四下山石有川江色调,水并不深,晨晓渡涉只是太凉了!翻云中山,好大的陡峰,绝少树木,野蔷薇却缀满了秃山巅。
六月三日下午三时出发,决定以战备姿态但避免战斗,采取勇敢、沉着、秘密、迅速的雄姿,通过同蒲路与大盂公路!过一百三十余里的封锁线,内有八十多里是夜行军。十五的满月,照着晋西北连绵不断的山岭,月夜朗如白昼,偌大的部队人马,在敌人鼎角的据点下,在山头迈进!离敌人最近是二里,并不需要远程的炮弹,敌人的火力直接可以威胁到我们这群夜行人!那里是高村,那里是白村,在月光下清楚地呈现,但我们没有气馁、怯弱,只有紧紧地迈步,勇敢沉着地挺进!我们的行囊、背包、草帽都服贴地挂着,没有一点声息,除了草鞋磨着沙石,发出沙沙的低音外,谁也不掉半步,脚痛的带病的同志,以最大的坚毅,由旁的同志相帮着,一样的紧紧地在前进!十岁的小勤务,背上自己的轻装,破草鞋虽已张着大嘴巴,用烂布条紧紧缠上,一样的跟着长征的战士们在同步迈进!
碧蓝的长空,满饰着星星,月儿在右斜角照着我们;那里是北斗,那里是女帝,我无暇瞻睹,紧紧的步伐,只有一步压一步的前进,而不容许左眺右盼的闲散!死寂的村落,月色照着一家风雨剥蚀的大门,悄悄地没有一点劲儿,只有绿树的浓荫,筛着月影,临风摇曳,有点儿活气。人们都在酣睡中没有半点动静。将跨过同蒲路时,一行人的情绪兴奋到了极高度,步伐越走越快,但奇怪,我们一点都不倦累!热情的战友在跨过同蒲路时曾俯身轻轻地抚摸这特异的窄轨!山西的老乡,引起了无限的缅怀,痛悼着这动脉管的凝固!铁路后紧连着的是公路,路上还有斑斑的新车痕。一百三十余里,虽是平川,十四个钟点,没有吃半点东西,也没有十分钟以上三次五次的休息!翻过一架大山到后崖,才安心坐下,喝开水,拌炒面充饥!天际呈现了鱼肚白,月已掉下西山,长空只留晨星在闪烁。四日的清晨,在毫不经意中已悄悄降临了!
虽在最疲劳的行军中,但我们没有放松该做的工作,没有放弃每一个该抓紧的机会。只要事实上需要,时间上容许,便召集开军民联欢会,由负责该项工作的同志,进行对群众的宣传教育。龙王庙、关帝殿是经常的会场,老百姓跟当地驻军一同参加。"老百姓跟军队是一家!""男儿当兵为的是要保卫家乡,要保卫土地房产、父母儿女!""老百姓要出力帮助军队,努力生产,保证军队给养!替军队带路送信,担架受伤兄弟!""不要听汉奸的花言巧语!不要中敌人的阴谋毒计!"……等口号,喊得震天响!
我们一路领受了群众的照拂与好意,也听尽了他们的诉苦:"年正月,鬼子进攻五台过这村,老百姓都跑下山,猪鸡全被宰了,连小的猪儿子也被吃光了,鬼子把小米子喂大洋马,门窗全被砸光烧光了,搅得咱庄稼人要啥没啥!……"
沿滹沱河前进,水清澈得可照人,山头也不复是光秃的单调,峥嵘的青峰,阻塞在我们左右,此刻我们已在太行山脚下运动了!同时我们也已穿过了山西,来到河北大平原的边缘了!河北的乡村比山西美得多!地质也肥了,尤其是在滹沱河沿岸居民引水灌田,四野尽是淙淙的水声,绿得芯芯的嫩秧、瓜果、蔬菜,跟即将成熟的小麦豌豆使人有秀色可餐的新鲜感。老百姓比晋西北的开通得多,尤其是妇女、媳妇的开通懂事常使我惊奇。她们对我们女同志的爱护体贴,常使我遗忘我是在异地从征!
一九三九年六月二十一日阜平
【严慰冰,一九一八年生于江苏省无锡市。出身名门望族。父亲严朴是党早期在无锡的领导人。严慰冰从小随母亲过着艰苦的生活。一九三七年以第一名考入中央大学中文系,未满一年,毅然离校投奔延安。一九三八年入党。一九三九年在敌后考察妇女工作,兼《中国妇女》特派记者。一九四0年回延安,先后在中央党校和中央研究院等机关学习和校和中央研究院等机关学习和工作。一九五0年起在北京教育局当了三年中等学校视导员,尔后进中国人民大学当研究生,北京大学当马列主义课讲师。一九六0年调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受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迫害,关押达十三年之久,于一九七九年秋才正式平反。任全国政协文史研究室委员后离休。一九八六年三月十五日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