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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45)《把鐵門打開之•假币案》(作者劉靈)

作者:乘車穿越佛山

包括程明本人在内,我倆覺得他比羅小松幸運。話沒毛病,程明傷在手掌和手臂,将來他如果穿長袖一般情況外人看不見。

在我們四合院,大家私底下談論這次木工房火災最多的事情,除了娜娜創造的動物奇迹,彰顯母愛那種偉大,原本沒什麼人太在意程明受那點小傷。大家想當然覺得羅小松傷得更重,就在坐進場部醫院的第四天,勞教所用專車把他送去省城公安醫院。那邊治療條件好得太多。據說,省城還另外有家專門治療燒傷和燙傷的醫院。必要時,政府可以把羅小松轉到那家專科醫院去治療。我尋思他很快就可以康複。

程明反而十分善良地對我說了幾句安慰人的話,他知道我和羅小松關系不一樣。我覺得程明那點傷看起來沒多大問題,雖說傷口有感染迹象,天氣熱,也屬于正常情況。“醫生也是這樣說。”程明在醫院外面樹林中告訴我,當時我勸他注意衛生。

“小心點,臉用不着洗,别打濕水。感染是特别麻煩。那你再坐一會就進去,别弄感冒了。我去看看楊晟,他是我同學。”

“噢,是嗎?”程明知道我意思不是指在勞教所同學。“楊晟的傷有三處,好像看着比我重。但是确實比羅小松輕多了。”

“我替楊晟謝謝你!程明。”我說。

“他本人謝過七八次了。”程明笑起來。

程明撐起身陪我去看他,楊晟在病房愁眉苦臉。但他和程明再三強調他倆比羅小松幸運,松哥能不能保住命很難說。他倆對我說實話,也沒怎麼在乎穿好衣服身上看不見那種傷。“就是腰部、手和小腿那點兒傷。”楊晟拿他纏紗布的地方讓我看。

程明也在楊晟的病房陪着我倆呆坐,閑聊了大約兩個鐘頭,同時提到場壩上發生的一些事。我無意中說起鐘征的凍菌和越來越猖獗的假牛皮紙,猜不透誰那麼大膽,敢私印假錢用。我們少有提到火災,甚至也不說母狗娜娜被燒死。我分明知道四合院以及馬房街大多數人飯後茶餘話題,會說那條勇敢的狗。說句實話,我覺得包括楊晟都應該感謝那條母狗娜娜,正是狗的行為提醒大家,還有人被困在木工房裡。我估計,羅小松傷好了以後,也多半不會再回農場來了,他隻剩下一年不到期限。我聽說勞教所上報勞教委員會,準備給他一次性減期,這樣,羅小松就熬出頭了。

我聽送他回龍口大隊來的幹部講,羅小松帶口信給我(手纏着紗布寫不了信),他本來打算臨走前再見我一面,但是沒等到趕場天突然喊轉院。他面孔讓誰都料不到的大火毀了,心情肯定複雜。羅小松想必有話準備告訴我。我堅信,不久以後羅小松隻要是手能夠動,絕對會寫信來龍口。

老同學楊晟二十天後出院回龍口由隊醫姚傑負責,繼續觀察和治療。但根據他說,程明受傷情況有點詭異,預感到不太妙。

經大隊長同意,我借口專門去場部醫院采訪救火,說打算出期黑闆報。恰好跟周主任想法不謀而合。我第二次走三十五公裡去場部醫院看望程明。病房裡隻剩下他,我松了口氣,他還能下床走路,坐會兒。

他顯得比上次高興,強打起精神。我倆從死寂病房走出來就在小樹林找個近點的水泥凳子坐。接着,我三言兩語采訪完,開始聊一些跟四合院有關閑事。有好幾次提到了死去的施威和謝正雄,盡管他倆都曾在三中隊,确實是站在跷跷闆兩頭的人。

程明對我講得最多的還是他那塊大石頭,羅小松有一次告訴我,可能是叫戰國紅。他的兩隻小眼睛呆定定,應該沒有怎麼對直看我,程明甚至也沒有擡頭看花已經謝完的樹。他目光特别散亂。好像,程明預感到自己會死,是以話特别多,有好幾次他無緣無故說起了自己媽媽。程明反複強調,那塊大石頭帶了詛咒。我感到震驚。

“當時火勢那麼猛,房子随時都有可能倒塌,”我問,“你從視窗進去怕不怕?”

“事後想起來當然害怕。”程明痛苦地笑了笑回答說,“那時候大家可能并沒有想起來,沒時間想太寬。腦子裡幾乎就是一片空白,光聽人咋咋呼呼裡面還有沒有能夠逃得出來,知道晚半步房頂會燒塌,那人死定了。我不算,你應該報道松哥。”

“但采訪不到他。松哥人都走了。”

“那我替松哥說。”程明突然說一句。

“楊晟的确應該感謝你倆救命之恩。”

“随便他謝不謝,我倆當時沒有圖,能救人的命比啥都幸福。比如羅小松,一輩子可能毀了,他多半殘廢。他還沒有送省城的時候我問後悔不,他說做了不後悔。”

“你也肯定會獲得減期。”我安慰程明。

“我受傷沒有羅小松的嚴重,估計減不了他那麼多。最後結果,全部是心裡話,我也希望是這樣,才公平。”他說,“走的時候羅小松一直愁眉苦臉那幅樣子,我是感覺到的,臉纏着紗布,他看不見我。有好幾次羅小松帶哭腔告訴我,他隻希望見你。大約他有話想對你講,害怕以後再見不到了。後來疼,他光顧喊就不提了。”

緊接着,程明還是對我說戰國紅石頭的秘密,魔咒,以及施威。程明這一次邀請我解教後如果有機會,就到他老家玩幾天。

“我愛交朋友,你别嫌棄我是鄉下人。”

“怎麼可能!我們在四合院共過患難。”

“到時候我倆去揀戰國紅石頭。”他用農村人那種精明說,“我答應過羅小松。”

“意思揀到我替他帶回去?”我問。

“我就是這個意思。”程明苦笑着說句。

程明還給我畫了一張地圖,其實是提前就畫好的,白紙黑字标明他家詳細位址。我隻能是假裝糊塗,一邊嗯哼着答應了他。

“我人老實,也勤快,你病死在獨房間那個同案比桦哥你更了解我。當然,我早就知道他喉嚨管有病,是以才覺得謝正雄還是病死的。我從來不相信誰會找機會謀殺他,因為壓根兒不值得。”程明說,“要交朋友就必須找個腳踏實地,老實巴交的那種。我知道謝正雄那樣的身體跟人打架不行,除非是亡命,不怕死。在四合院他别說動刀子,削尖的樹棍都沒有。石頭砸得死人,他力氣不夠。從四合院熬出去,也是為了将來好好地過日子,他不聽。”

程明又想到等有一天出去以後的安排。他說頂好是馬上找個老婆,就要找能幹家務活那種,媽媽年紀越來越老了。程明說,如果光圖長得好看的姑娘,還不如買把花來插,天天看個夠。他這麼胡說八道,好像忽略了自己的家底,誰願意嫁這麼偏僻的農村。程明變得有點像課文上詳林嫂。

“桦哥,你是不是覺得我讨厭?”他問。

“絕對沒有!”我差點就沖他發誓。

黑闆報上寫那篇跟救火有關的故事,根本沒有意思,不是我本意。絕對是周主任授意,誇大改造作用。我内心是拒絕他的。

“并不想那樣寫。”我告訴了鐘征。

我很清楚,不論羅小松還是程明,他倆當時肯定不是那樣想的。說句實話他倆其實還沒有那樣高覺悟,時間太短,壓根兒來不及考慮,任何人也不會把簡單救火非跟政府、幹部的幫教強行聯系起來不可,現實場面也沒有那樣驚心動魄。形勢危急,包括我當時都傻了,想不到那樣精準和複雜。所有劇情像是有什麼人精心布局的。

就在他倆沖向火海刹那間,基本上來不及考慮利益得失。救人隻是完成了同類與生俱來的本份,受善良最原始本能的驅使。

“不提到程明的死,我們會把木工房失火事件早遲忘一幹二淨。他就是鄉巴佬。”

“他倆找不到義無反顧理由。”鐘征說。

采訪楊晟時,老同學坐我對面号啕大哭起來,也同樣是預兆。當我第三次去場部醫院看見程明時,他已經下不了床。他手上傷口骨頭發黑爛掉的肉流膿。肌肉壞死,有蛆蟲爬出來。他沒哭,對我說想媽媽。

他愁眉苦眼模樣這輩子刻在了我的腦海。

第十章

許多年以後,我動不動愛回憶起我倆正好是坐同一輛囚車,也算緣分,同批押解來麻布河農場的。那趟囚車總共押解了二十三個人,我們坐車上,有人喜歡歎息命不好。我記得同一天來的人還有李麟晏、我和兩名同案,程明、趙雲乾、楊軍和丁燕林等人,包括由追捕隊抓回來的鄭臘生。

1984年的5月初,這趟颠來簸去囚車行駛在高原上路況糟糕途中。當時,我們最後一次見到擠擠挨挨那種自由人是在什麼地方?小鎮上,我們本打算稱他們正常人。

“現在,我看到人能自由自在的生活,行動,想去哪就去哪。真的是十分驚訝。”

時間已經抵近了中午,大家都餓壞了。我手腕铐在椅子背鐵管上,正假裝打瞌睡。我甚至貪得無厭,尋思着:“如果能夠找個地方,吃到一口熱乎乎食物,就算喝口酸菜洋芋湯,好像也成了不現實奢望。”

“也是我的想法。”謝正雄說。

囚車上大多數人真這樣想。從離開了縣看守所,天不亮就動身,手铐着,基本上無法動彈,站起來活動腿和腰椎也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