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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賭博佬”母親和她落子無悔的一生 | 人間

作者:一心一意暖陽fZ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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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賭博佬”母親和她落子無悔的一生 | 人間

有一些大人内心住着受傷的小孩,對他們來說,明天是未知的也是恐懼的,是以他們用燃盡生命的方式趨樂避苦,隻活今朝。

我的“賭博佬”母親和她落子無悔的一生 | 人間

配圖 | 《春潮》劇照

我的“賭博佬”母親和她落子無悔的一生 | 人間

夏女士以“賭博佬”的名聲聞名全鎮大概是我5歲左右的時候。那個時候有人來問我我媽在幹啥,我就對着空氣做着摸牌、抓牌、打牌的動作,最後對着空氣一推說,成打。

那是我最開始記事的時候,也是夏女士靠賭博聲名鵲起的時候。

90年代,《賭王》系列電影将周潤發的賭王形象塑造得深入人心,夏女士在我們這條街就被冠以“賭王”的名号,來自于她在那段時間是牌桌上的最大赢家以及她會去打輸赢非常大的牌。

具體有多大,據夏女士之後的講述,她在幾個月時間内赢了幾萬塊錢,在那個工資隻有二三百塊錢的年代,确實是一筆巨款。

夏女士揮金如土,對任何沖突都用金錢來解決,而且往往屢試不爽。

我奶奶香娥婆婆是第一個在夏女士金錢攻勢下倒戈的人。香娥婆婆最開始不喜歡她,表明理由是她打牌和不幹家務,實際理由是婆婆對于新媳婦的與生俱來的敵意。香娥婆婆有三個兒媳婦,她一個都不喜歡。

在夏女士外出打牌,留下幼小的我一人在家孤立無援之際,香娥婆婆還會壓迫我學幾句埋汰我媽的話,壓迫我等我媽打牌回來當面說給她聽,什麼懶甚批,不管娃娃。

夏女士面對這等挑釁,不抱怨,不指責,直接發動金錢攻勢,每次打牌回來,赢了就給我奶奶更紅,多的時候有幾百塊,再加上逢年過節買幾件衣服再嘴甜一點,幾次下來,香娥婆婆再見到我媽都是笑臉,眼睛笑得隻剩一條縫。

我是夏女士揮金如土的最大受益者,在同齡小夥伴在為了找家裡要幾毛錢去買零食絞盡腦汁的時候,我每天有5-100塊零花錢,具體數量取決于夏女士今天打什麼牌,如果是去“趕三皮子”,這是大牌,夏女士手上一般手上隻有100塊的毛爺爺,是以今天的零花錢就是一張毛爺爺。

如果是去打麻将,那就可能5塊、10塊、20塊都有可能,夏女士會随機抽取一張給我。然後我就叫上一幫小夥伴出去吃喝玩樂,我請客。

托夏女士的福,我一度是家族裡面最被羨慕的那個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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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女士傳奇的事件有很多,傳播最廣的有這幾件。

第一件事情是有一天20多歲的夏女士夜場麻将結束,獨自走路回家,走到家的樓下,掏出鑰匙正準備開門的時候,聽到身後有一個人騎着自行車由遠及近,然後停在自己身後。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叫住了自己,指着門口的牌匾問這裡是不是糧食局,夏女士随口回複,不是的,這是自己家,隻是因為賣糧食,是以挂了一個牌匾。

因為平時也有很多人誤解,夏女士也沒有放在心上,那個男人嘴上說着原來是這樣,身體卻越走越近,直到夏女士覺得不對勁的時候,一把刀已經抵在她的後腰。男人說,不要叫,跟我走。

夏女士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那個時候鎮上發生了好幾起年輕女孩子被奸殺的案子,現在跑是不能跑的,她強裝鎮定地說,我已經結婚了,孩子已經好幾歲了,這就是我家,我家男人就在家,我喊一聲就會下來,你現在走,我可以當什麼都沒發生。

男人什麼話都沒說,隻是手上拿刀的力氣又大了幾分。

就在兩個人僵持不下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了一個人的聲音,夏xx,你在搞僑子麼。原來是夏女士的一個牌友,在散場之後在回家的路上經過,看到夏女士和一個年輕男人站在門口拉扯,就開了個玩笑。

身後的男人有一瞬間的分神,趁這個時間,夏女士趕緊打開門,跑了進去,再狠狠把門關上,跑上樓叫醒我爸。等我爸跑下來檢視情況的時候,人已經沒影了。

聽說後來,這個男人被抓住了,很快就判處了死刑。

還有一次是因為我,我小時候長得黑且醜,有一天夏女士的一個同僚A來我家,一看到我就說,同僚B說你家孩子長得醜,我今天也看了,還行呀,也沒B說的長得那麼醜,B自己都沒有下巴,還好意思說孩子醜。

B是我媽另外一個熟悉的女同僚,夏女士聽完火冒三丈,對A和B都是,但是她沒有當場發作。然後,等到某一天,我媽在街上偶遇B,寒暄之後,她裝不在意地說,聽A說你說我家孩子長得醜,小孩子醜就醜點,女大十八變,以後長什麼樣還不一定呢,但A說你自己就長得醜,沒有下巴,還有臉說别人小孩子醜。

B一開始非常尴尬地解釋自己的行為,聽到後半部分,又很生氣,和我媽告别之後就氣勢洶洶地去找A算賬去了。夏女士出了心中一口惡氣。

而讓夏女士一戰成名的事情,是拿刀砍人,也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砍人。和她在一起打牌的牌友裡面,有一個人是以彪悍出名,這個人的彪悍展現在罵街上,罵遍左鄰右舍無敵手,據說她的鄰居和她偶爾發生沖突,和她對罵,被她連續罵了三天,罵得太過難聽,看着她繞道走。從此她的兇名傳遍街坊鄰居。

然後夏女士連續赢錢的事情,讓她非常非常不爽,連續幾天看到夏女士,都出言不遜、冷嘲熱諷,夏女士一開始沒有搭理她,直到有一天,夏女士在打牌的時候,彪悍變本加厲,說一些更難聽的話,夏女士停下手中的牌,很平靜地看着她說,你再說一句。

彪悍不以為然,繼續罵。夏女士起來走到隔壁家,幾分鐘之後,拿着一把菜刀回來,對着彪悍說,你再說一句?彪悍或許覺得有點不對勁,但當着這麼多牌友的面覺得就此認慫也有點沒面子,而且我媽一直都以脾氣好出名,也沒太當回事,繼續罵出了下一句,這句話說出口,她就感覺到了手臂上的一陣疼痛,周圍人爆發出尖叫,手忙腳亂沖上來。最後夏女士的兇名用彪悍的受傷奠定了。

據夏女士說,她當時年輕氣盛,那個人罵也罵不過,就隻能砍了,自己從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想到什麼就要去做,不喜歡想來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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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人看來,夏女士的生活是傳奇的,熱烈的。

但夏女士也有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隻在我面前偶爾表露。在我五歲開始,夏女士就會在和我單獨相處的時候囑咐我,要堅強,好好長大,發生任何事情都要活下去,因為她預感自己活不到我長大。第一次聽的時候,我被吓得大哭。模糊中,我看到夏女士臉上也全是眼淚。

很多年後,我才明白,有一些大人成年的外表下内心住着一個受傷的小孩,他們有着破碎的靈魂,他們總是預感有什麼糟糕的事情會發生,而自己總是在劫難逃。對于這些大人來說,明天是未知的也是恐懼的,是以他們用燃盡生命的方式趨樂避苦,隻活今朝。

1999年夏天,夏女士離開小鎮去廣州。之後的15年裡,她成了一個做服裝生意的小老闆。那是服裝生意蓬勃發展的年代,周圍很多同期的人一夜暴富,成為年入幾十萬到幾百上千萬的有錢人。而夏女士和她老公則完美地搞砸了每一個暴富的機會。

最開始是和同期的人一起去買服裝市場上的檔口,這些個檔口在幾個月後身價暴漲,夏女士買了一個檔口,然後又在檔口身價暴漲之前賣掉了。那時如果不賣的話,租給别人,她每年憑借那個檔口可以收幾十萬租金。她老公,也就是我爸,心态是以完全崩掉二十年,開始沉迷于吃喝嫖賭,活在自己幻想的暴富的世界裡無法自拔。

以後的20年裡,他們之間的每一次吵架,這個曾經擁有過的檔口就會被拉出來互相指責一次。

錯過了暴富檔口,眼看着老公開始一蹶不振的夏女士,沒有抱怨,而是再接再厲。事實證明,她還是有一些做服裝生意的天分,生意好的時候一年也可以賺幾十萬到一百多萬。

生意好的那些年,夏女士把黑長的頭發剪得短短的,染成黃色,再燙點小卷,她說這是最新的流行。這個發型總是會讓我想起非洲草原上的雄獅。

賺到錢的夏女士繼續揮金如土,比如會用1000塊錢去買一件内衣。遠在老家的香娥婆婆聽到之後直搖頭,說錢燙手。錢是不是燙夏女士的手不知道,但是夏女士賭博的習慣是一直在的,然後每次生意好了一段時間之後,她就要獎勵自己一次。而每一次,她輸得傾家蕩産,欠下巨額賭債之後,隻能灰溜溜回老家過年。

親戚勸她不要沉迷于賭博,夏女士都非常不屑一顧,她不是沉迷賭博,她是打牌解壓,或者生意不好的時候靠打牌賺錢,至于為什麼會輸得這麼慘,她會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很多年後,我學習了心理學之後才明白,人生三大沖突之一,追求成功vs對成功的恐懼,有很多人就是會在取得一些成就之前或者之後,再做出一些幺蛾子把所有事情弄砸。

但是夏女士還是非常有骨氣,自己的賭債自己扛。她陷入了這樣一個循環,生意好的時候忙生意,生意不好的去打牌,生意非常不好的時候就去打更大的牌,赢了繼續打,直到欠下巨額賭債,再找人借錢繼續去做生意,生意好就忙生意賺錢還清賭債,生意不好,再去打牌。

有很多時候,我覺得她賺錢的動力好像來自還賭債。還有些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有些人對于平常的生活是難以忍受的,她要弄更多的刺激,去打牌,去欠債,去花大額的錢,玩的就是心跳,然後隻有在這種時候她覺得自己是活着的。

到2013年,夏女士的循環被打破了,服裝行業經曆從線下到線上的轉型,她沒有跟上時代,賺不到錢了,而且這次,她欠下了曆史最多的賭債,據說有幾百萬。夏女士身無分文,靠遠在老家的舅舅網上給她買了一張火車票,她什麼都沒帶,拿着一張身份證,趁着盯着她還錢的人不注意逃離了廣州。她走得無牽無挂,幾年前我成了大學生,我爸變成了她的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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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女士一路向北,逃到了東北,為了生存,她在工廠裡面打過工,然後還去餐廳、酒店應聘當服務員,還有保姆,但是都不長久,有些甚至沒有拿到工錢就被辭退了。夏女士并不擅長幹活。

在生存問題還沒有解決的時候,她查出來乳腺癌。她并不打算告訴我,我是在她手術的前一天突然接到了舅舅的電話,然後等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她正在手術室裡接受一邊乳房被摘掉的手術。她從手術室裡被推出來看到我的那一刻,就開始流淚。

後來,她說她欠下巨額賭債的時候沒有哭,離開廣州的時候沒有哭,查出來乳腺癌的時候沒有哭,做手術之前沒有哭,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我之後就很想要流淚。而我覺得夏女士在作弊,因為她的際遇變化,我的生活遭受了很多沖擊,我有那麼的愛、恨、埋怨和不解,又在死亡的威脅下不得已抹平。

之後是漫長的化療,化療期間,夏女士病房裡面的病友去世了好幾個。

有一天晚上,夏女士嫌在病房睡着不舒服,偷偷溜到隔壁的休息室去睡覺,睡到一半,被外面走廊上巨大的動靜弄醒,出門一看,才知道這動靜是因為自己。夜班護士去查房,發現她不在,懷疑她去跳樓了,整個醫院的人都在找她。熬不住化療或者出于對死亡的恐懼,癌症病人跳樓的事情并不罕見。

夏女士說,她哪有那麼傻,去尋死,能夠活為啥不好好活。然後出院之後,她在自己胸口紋了一朵玫瑰,覆寫住手術的傷疤。

出院之後的夏女士,去了一家中老年婚介所上班,當起了紅娘,給各個會員比對相親對象,有幾個會員沒有看上相親對象,看上了紅娘,夏女士活在四十多歲,重新體會了一把被人追求的快樂。

很快,夏女士就談起了戀愛。但這些戀情往往無疾而終。倒是我,通過夏女士的視角,看到了很多中老年人士的悲歡離合,滿足了不少好奇心。

2019年,因為我結婚的契機,夏女士回到了闊别好幾年的家鄉參加我的婚禮,也是時隔幾年之後,她和前夫的第一次見面。

結婚典禮上,有一個環節是讓兩對父母互相親吻一下,恩愛幾十年的公公婆婆臉貼臉意思了一下,而離婚多年的這一對,嘴對嘴親了一下。2021年他們居然死灰複燃,重新走到一起,夏女士說他們是磨合了三十年,終于磨合好了。這輩子磨合好了,下輩子還要做夫妻。我無語,想起網上的段子,出走半生,歸來仍是一家三口。原來我是這段愛情裡面的唯一受害者。

也是在這一年,夏女士無意之間聽說,自己的債主們因為涉黑被公安抓了,夏女士沒有了被追債的擔心,安心回到小鎮生活。

2022年底,在确診乳腺癌8年之後,夏女士高燒二十多天,去醫院查出來,骨髓增生異常綜合征,簡單來說,就是白血病前期。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這麼倒黴,得兩次癌症。又開始新一輪的治療,這一次生病讓夏女士變成脆弱起來,死亡的陰影如影随形。

有一天,夏女士在被病痛折磨得無比痛苦之後緩解,一個人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一個人在默默地流淚,然後,突然問我一個問題,你說她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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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她指的是我的外婆。

夏女士和外婆之間的故事,我用了幾十年的時間拼湊完整。

1969年的12月28日,一個農婦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早出來五分鐘的那個就是夏女士。剛經曆千辛萬苦的農婦忍着疼痛,第一時間去看孩子的性别,在看清兩個女兒的性别之後,她的心冷了下來,雖然她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但是她一直期盼的是兒子,在農村生了兒子才揚眉吐氣,生了女兒跟左鄰右舍吵架的時候都沒有底氣,會被戳脊梁骨,面子對于這個好強的婦人來說,是遠比女兒們重要得多的東西。況且她前幾天剛諷刺過弟媳婦生不出兒子,轉眼間,自己生了兩個女兒,這不是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麼,恥辱,恥辱,生一個女兒對外婆來說是恥辱,一胎生兩個女兒是奇恥大辱,十裡八灣裡面,唯一生雙胞胎女兒的隻有自己,這簡直是自己人生的污點。

她想弄死她們,但是被其他人攔了下來。從此之後二十年,夏女士在自己家裡飽受親生母親的虐待。夏女士提到外婆隻有恐懼和恨,外婆說的任何一句話都要馬上去執行,不然等來的就是一巴掌或者一頓毒打。

在她五歲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想要尿尿,尿盆放在一個床旁邊一個櫃子上,她摸索着爬上去,尿完尿,到下來的時候,怎麼都找不到下來的路,摸索的動靜吵醒了外婆,外婆厲聲問在幹什麼,幼小的夏女士畏畏縮縮地回複,媽我下不來。外婆回複,你這個災批,再動一哈,吵一聲我就打死你。然後翻個身繼續睡。

年幼的夏女士聽到那句話就一動不敢動,在尿盆上坐了一夜。後來她想起這個場景很多次,她恨外婆,更恨那天待在尿盆上的自己。她不能了解為什麼自己那麼傻,真的一動不動在尿盆上坐了一夜。記得那個夜晚很冷,自己非常的害怕和恐懼,自己在尿盆上腿已經坐麻了,但不敢稍微發出一點聲音,那是格外漫長的一夜,她一生都沒有走出那個晚上。

類似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後面長大後夏女士無數次說服自己,外婆那麼做是有原因的,因為外公在外地工作,她一個人要拉扯5個孩子,還有繁重的農活要幹,還有她這個人很要強,做什麼都要争第一,年年都要争當村裡的各行業傑出的女人。養孩子的壓力和繁重的工作讓她的脾氣變得非常暴躁是可以了解的。但是可惜這些都沒有辦法說服她自己,或者說無法說服她五十多歲外表下那個五歲的受傷和痛苦的靈魂。

她盡了全力去了解和原諒,隻可惜有一些傷害不是努力就可以釋懷的。

無法說服自己的夏女士,最後都會安慰自己,沒辦法,出生不由選擇,誰讓自己出生在社會底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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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底層”夏女士出生在一個富裕的農村家庭,夏女士的爺爺是村上的地主,爸爸從年輕開始就在國企裡面擔任重要的職務,一路升遷,最後以某機關的副局長待遇退休。夏女士的媽媽,非常争強好勝,是村裡面的各行業傑出的女人。夏女士家是村裡第一批萬元戶,在80年代初期的時候建起了村裡的第一座樓房,轟動全村,建成的時候引來全村觀看。

夏女士自己說,在别人家還普遍吃不上大米的時候,自己家堆起了成堆成堆的大米。

等開始工作之後,在父親的安排下,夏女士進了一家國企,吃上了商品糧。按照今天的說法,夏女士算得上當時妥妥的官二代+富二代。但夏女士說人分三六九等,自己就是出生在最低等的第九等。

我有很多時候覺得,夏女士說的這個三六九等,并不是按照社會階層來劃分,也不是按照家庭的錢多錢少來劃分,其實是按照一個人獲得的愛的多少來劃分的,是按照一個人的家庭地位來劃分的,她在自己的原生家庭是最下等的奴隸,任何人都可以來踩上一腳。

這麼多年來,她以為她内心的缺失可以靠金錢,靠賺很多錢和花很多錢彌補,可真的當她年入百萬的時候,揮金如土的時候,她才發現原來并非如此,無論賺多少錢,内心的空洞都仿佛要把她吞噬,她注定在劫難逃,欠下賭債,負債累累,或許是一個人能夠駕馭的金錢數量是有限的,心理有漏洞的人駕馭不了太多的金錢,超過這個額度,必遭反噬。

夏女士最好的閨蜜是九九阿姨,美女的朋友也都是美女,九九阿姨是美女中的美女,夏女士比起九九阿姨的美貌更羨慕九九阿姨的家庭,九九阿姨的原生家庭很窮,窮到幾個孩子都要養活不了,但是世界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有些家庭沒有錢但是有很多愛,九九阿姨得到了非常多的愛,這些愛讓九九阿姨有了對抗世界的底氣。在九九阿姨在第一段婚姻開始不久便懷孕了,懷孕9個月的時候男方出軌,九九阿姨堅決離婚了,自己帶着孩子。

九九阿姨的第二段婚姻開始不過十幾年,男方外出打工時出軌,九九阿姨也堅決離婚了。在那個年代,做這些決定是需要出于對自己深切的愛和勇氣的。

夏女士羨慕的是九九阿姨在面對親密關系中的傷害的時候,可以看到自己受傷的部分,然後堅決說不。

這種能力是夏女士身上沒有的,如果小時候給你最多傷害的是母親,幼小的你為了活下去,會假裝不受傷,裝得久了,就失去感覺自己是否受傷的能力,更沒有勇氣去保護自己。

外婆對女兒們是有很多愧疚的,但是這種愧疚對于女兒們的意義或許非常有限。

2008年春天,外婆身體不适去醫院體檢,肺癌晚期。醫生說已經沒有必要治療了。2008年5月,外婆給在廣州的夏女士打電話,說今生對不起,來世再彌補,夏女士挂了電話就上了回家的火車,火車12個小時,再3個小時的大巴,然後回家看到了外婆的靈堂。夏女士以為自己不會哭,但是我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哭了一個晚上,她問我,我以為自己恨她,對她沒有感情,但是為什麼她死我會這麼難過呢?

誰知道呢,可能是因為愛恨本為一體吧,有多恨就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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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女士和我爸的愛情也是一場豪賭。三十多年前的一天,二十歲的夏女士在隔壁大院邂逅了一個剛被調過來的年輕人,他們一見鐘情,迅速墜入愛河,在同年結了婚,幾個月後,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上。

在我童年的記憶裡,他們有過一段非常好時光,90年代的年輕人愛舞廳和跳舞,我家裡就有一台唱片機,在偶爾的時候,他們會放一段音樂,然後在卧室裡相擁而舞,那是我童年最溫馨的畫面之一。在我小的時候,父母會給我講睡前故事,我爸尤其愛講他和我媽的愛情故事,每次講得都不一樣,唯一相同的都是女主對男主一見鐘情,深愛男主,非男主不嫁,我媽在旁邊聽得直翻白眼,然後說,自己是因為我爸說自己家條件好,才嫁過來的,嫁過來才發現被騙了,然後我們三個會笑作一團,那個畫面直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幸福。

1999年夏女士離開我去廣州的時候,理由是我爸已經過去了兩個月,他需要人照顧。雖然我到現在都沒有明白,為什麼一個成年人比一個幾歲的小孩更需要人照顧,但是我想這側面說明了,至少對于那個時候的夏女士來說,陪在老公身邊是更重要的事情。

到我青春期的時候,夏女士就很少提起自己的愛情故事了,對于以前快樂的回憶更是否認沒有這回事,說起自己的戀愛經曆隻會說世界上沒有什麼愛情,她和我爸之間不是愛情,隻是荷爾蒙在作怪,當初隻是因為我爸家裡條件好,才嫁給他的。然後就轉為對我的教育,叮囑我不要早戀,她的戀愛經曆就是前車之鑒。

其實在這個時候,有關于我爸的風流韻事傳得滿天飛,我中考之後去廣州和父母相聚,就聽說過我爸在外面有一個女朋友,比我大不了幾歲。我媽對此的處理辦法是,每次她聽說這些,她就去問我爸是不是真的,我爸說沒有,她就相信。

後面她還給我講過一個事情,就是那個時候,她有一個一起做生意的朋友,有一天,她們一起走過一個小巷子,朋友突然對她說,如果這個小巷子裡走出來一個小男孩,長得特别像小黑,我媽會怎麼辦?小黑是我爸的外号。我媽一下子就愣在了那裡,很多年後,關于我爸在外面有個私生子的傳言漫天飛的時候,我媽才明白背後的深意。

很多人不明白為什麼我媽會這麼相信我爸。也不能了解,在我爸沉迷于吃喝嫖賭的那些年,她為什麼可以忍受一個男人既不賺錢也不顧家脾氣還不好什麼活也不幹,還花她的錢,而她還在生活上對我爸百依百順,萬般照顧。百思不得其解之後,他們的結論是,真愛。對這個解釋我嗤之以鼻,但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直到我思考了很多年,再旁觀我媽離婚之後的幾段戀情都重複了她和我爸之間的模式,初時歡喜,有沖突的時候忍受,最後忍無可忍分開,我才明白,與其說我媽是相信我爸,不如說是她害怕和親近的人發生任何沖突。

每一次和親近的人發生沖突的時候,她又仿佛回到了五歲的那個夜晚,回到了不堪回首的童年,對方也不再是對方,變成了童年時的外婆,再之後,沖突也不是沖突,變成了她在生命最初的時候感受到的足以殺死她的惡意。因為她無力面對這種惡意,隻能逃避,裝作沒有沖突和沖突。像一隻在危險來臨時,把頭埋進沙子裡的鴕鳥。在忍無可忍的時候,逃離這個人的身邊。對于陌生人的挑釁,她學會了拿刀保護自己,如何處理身邊人帶來的傷害,她用盡快一生的時間也沒有學會如何解答這道題。

到如今,夏女士說起我爸,就說她和我爸其實都不是壞人,隻是他倆都成熟得太晚了。五十多歲,兩個人才成熟到可以處理婚姻中的問題,可惜時間已經過去,女兒已經長大,甚至于有人的生命都可能要走到盡頭了。

從很年輕的時候,夏女士就愛談論死亡,年輕的時候她說自己死了之後不需要葬禮,也不要買墓地,把骨灰撒進河裡就可以。現在她會說,随便你啦,反正我都挂了。葬禮都是你的事情了。我唯一的要求是你一定要确認我已經死透了,再把我送進火葬場。夏女士最近聽了不少關于人沒有死透就被送進冰棺/火葬場的都市傳說。

年輕的時候,她痛恨家鄉,這裡有太多痛苦的回憶,她隻想逃離,也最終如願離開,等她在外面漂泊多年之後,在經曆過想回但是不能回之後,她發現她還是想回到故鄉度過餘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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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兩次癌症的夏女士,目前在積極地化療中,面對死亡的威脅,有些時候,我會覺得夏女士比她的病友更從容一點,在同病房的人在抱怨疾病和恐懼的時候,她把時間用在過好餘生的每一天。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她會把自己的房子收拾得幹幹淨淨,然後出去買菜,做飯,有空的時候,她還是會去打打小牌,對于現在的她來說,打牌隻是一種打發時間的娛樂方式。

或許這份從容裡面有一部分是因為她從出生開始就面臨死亡的威脅,她已經和這份威脅抗争多年,有了足夠多的經驗,她從不抱怨,隻是面對,另外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按照自己的想法過了一生,結局也許并不算圓滿,但依舊落子無悔。(Nomi)

(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摘編自微信公衆号人間theLiv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