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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歸來剩一琴——開霁和尚舊藏“朗玉”琴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作者:中國嘉德拍賣
宦海歸來剩一琴——開霁和尚舊藏“朗玉”琴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宦海歸來剩一琴——開霁和尚舊藏“朗玉”琴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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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t 1887元 “朗玉”連珠式古琴通長:122.2 cm,肩寬:21cm,尾寬:14.5 cm來源:北京文物商店舊藏;蘇木舊藏;清末釋開霁舊藏。出版: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吳钊主編,《中國古琴珍萃》,紫禁城出版社,1998年,第71-73頁。估價:RMB 8,000,000-12,000,000

宦海歸來剩一琴

——開霁和尚舊藏“朗玉”琴

文/嚴曉星

1

儒生激忠憤,投筆從戎旃

光緒二十三年丁酉(1897)大年初一,浙江龍遊靈耀寺的開霁和尚六十一歲了。他生于道光丁酉(1837),按照六十年一甲子的周期來算,這天是他第二個人生周期的開始之日。他口占了四句詩,沒寫完,随即生了一場病。轉眼到了中秋時節,月明如晝,他在階前散步,許多往事湧上心頭,信筆将沒寫完的詩繼續了下去,寫成一首“覺六十年幻迹、洎垂老志願,備述無疑”的長詩《丁酉歌》。

宦海歸來剩一琴——開霁和尚舊藏“朗玉”琴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僧家竹枝詞》附《丁酉歌》首葉

開霁和尚俗名嚴耆孫,字英仲,江蘇清河人,其出身雖非名門,卻堪稱書香世家。祖父嚴保泰,嘉慶戊辰(1808)舉人,道光元年(1821)起當過雎甯縣教谕、寶應縣訓導、當塗訓導,二十二年(1842)為徽州教授,從此安家于斯。嚴耆孫從小的人生規劃,自然也是傳統的科舉正途:“憶昔甫垂髫,入塾誦簡編。總角學制藝,章句孜孜研。晨昏事占畢,幾席羅丹鉛。”如果不是太平天國戰事蔓延東南,他的人生大約是按部就班、可以預見的。

鹹豐乙卯(1855)二月,太平軍一度攻占徽州。雖然這次占領時間很短,嚴保泰一家也避聚黃山,但“空山驚猿鶴,平地駭烽煙。寇蹤雖未至,十室已九遷”,足以觸目驚心。沒到半年,嚴保泰去世,第二年,嚴耆孫侍奉長輩蔔居歙西潭渡村。滄海橫流之際,尋常人隻能勉強苟全性命,偏偏這位弱冠書生不甘心在家白吃飯,要出去闖一闖。他的選擇是“投筆從戎”。

從丁巳(1857)到乙醜(1865),嚴耆孫的軍旅生涯前後九載。《丁酉歌》的記載是:

初遊諸軍幕,湘寶及川滇。(丁巳,入婺防川營,司記室。戊午,随楚軍寶勝,由徽到浙,解衢城圍。)繼随左文襄,終歲據鞍鞯。(辛酉,在江右廣信,入楚軍虎營馬隊。時浙省已陷,徧地皆賊。左帥取道婺源,由大墉嶺入浙。)皖浙皆蹂躏,屍骸溝壑填。隴畝作戰場,升米須百錢。刀兵未休息,疾疫複纏綿。父母相繼殂,妻兒但糊饘。(是年,徽城再陷。遷徙流離,疫疠大作。先嚴慈以次,二十馀人均病殁,僅存一妻一子。)儒生激忠憤,剿賊必争先。下馬草露布,走筆成長篇。天心幸悔禍,凱奏倏流傳。(同治甲子,金陵、蘇杭嘉湖各城,次第克複。)渠魁早授首,脅從倒戈鞭。長驅入閩粵,軍容盛阗阗。(餘随黃芍岩宮保,追剿入閩,克複漳龍各城,逆酋僞康王汪海洋竄粵東嘉應。乙醜冬,左帥調各省勁旅,聚而殲旃,東南從此底定。)

他在軍中主要是做書記官一類的文職,但也曾一度加入馬隊,折沖陣前。早年輾轉于江西、安徽、浙江戰場,最後在福建、廣東追殲太平軍馀部,完成功業。他最初在婺防川營,随後加入江忠濬(1815—1874)締建的寶勝軍,随即加入左宗棠(1812—1885)剛剛組建起來的楚軍,入閩時則歸黃少春(芍岩,1831—1911)節制。其間,徽州第二次淪陷,他經曆了全家除一妻一子,其馀二十多人都在颠沛流離中病殁的慘劇。

無論是“江家軍”的“楚勇”,還是左宗棠的“楚軍”(黃少春也出自左部),後來與曾國藩的“湘軍”、胡林翼的“楚軍”被統稱為湘軍。嚴耆孫隻是湘軍中的一個不甚起眼的角色,但因太平軍之役而組建成型的湘軍、淮軍,引發了中國曆史上最大規模的書生從軍潮流,深刻地影響了近代政局與軍事。曾有學者統計出《湘軍将領出身一覽表》,學人出身者凡一百九十六人(于美蓮《學人從軍與晚清軍人社會變遷》),嚴耆孫不在其中,可見他未曾進入學者的研究視野,然而他又是非常典型的例子。

大局已定,“功成各受賞”,正是要多方活動的緊要關頭,嚴耆孫卻“我性傲且懶,升沉聽自然”,擺出一副無可無不可、不肯求人的消極姿态來。同治四年(1865),左宗棠開具的保單裡,“候選從九品嚴耆孫,請以府經曆、縣丞留于浙江補用”(《左宗棠全集·奏稿二》);次年,左氏保單裡又有“藍翎浙江補用府經曆、縣丞嚴耆孫,請免補本班,以知縣仍留浙江盡先補用”(《左宗棠全集·奏稿三》)。雖說是從基層做起,但因戰亂而耽誤的前途,又因戰亂而唾手可得,足以光宗耀祖。隻不過,候補意味着漫長的等待。

在滿懷希冀的時候,他也許不會想到,如今彼此呼應、互為奧援的老上司與戰友們,有一天會與他反目成仇,幾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但在寫《丁酉歌》的那個中秋之夜,他一定有無限感慨。

2

所不能忘情者,西泠舊雨數人

同治辛未(1871),嚴耆孫三十五歲,當此有為之年,卻在杭州城裡候補。遙遙無期的等待中,他想起自己“童年嗜琴”,十四歲那年曾經跟和州的一位嚴仿石先生學過彈琴。(《重刻春草堂琴譜序》)這位嚴仿石,名恪,光緒《直隸和州志》有傳:

嚴恪,字髣石。工八分,精篆刻,尤好琴。遊覽山水,足迹幾半天下,終歲不歸。歸即攜琴崖谷間,撫弄入暮始返。嘗蓄古琴一張,式落霞,為明益藩之所制也,出入恒以之自随。時年七十,客于秦淮水榭間,有進而受琴者。後不知所終。

這大概是一位始終心在遠方的人,讓他定下心來長期傳授琴藝恐怕不易,是以嚴耆孫從他所學,未必多深。“時年七十,客于秦淮水榭間,有進而受琴者”,似乎是暗示他年紀一大把仍然流連花叢,所教的也都是賣笑之人。

宦海歸來剩一琴——開霁和尚舊藏“朗玉”琴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嚴耆孫家藏的百衲琴與研習時手抄的琴譜,早已在戰火中“悉成灰燼”,他已經好多年未曾彈琴了。這時候既然有的是空閑,“始購琴覓譜,重習指法”。然而,此時不僅手生荊棘,還“苦無善本”,是以“操缦三年,毫無增益,心怏怏以不獲師資為憾”(《重刻春草堂琴譜序》),直到同治甲戌(1874)範師竹的出現:

甲戌春,忽于西子湖頭遇綿上範君師竹,傾蓋如故,成莫逆交,出所藏《春草堂譜》示餘。……自是悉心講求,時以所得就正于師竹,明年又晤其從侄退庵,引為同調。或山巅水湄,花晨月夕,唱和終日,樂以忘憂。

山西綿上範師竹、範退庵叔侄,是嚴耆孫最重要的兩位古琴老師,他們對《春草堂琴譜》的推崇,也直接奠定了嚴耆孫的琴學觀念與審美取向。

光緒二年(1876),嚴耆孫學琴漸入佳境,候補也已到第六個年頭,忽然等到了實授的機遇。兩年前,餘杭縣發生了著名的“楊乃武與白菜”一案,引發軒然大波。四月,嚴耆孫接替涉案的前任知縣劉錫彤之職。但這用六年等來的職務,卻隻做了一年零四個月。光緒《餘杭縣志稿·名宦傳》“嚴耆孫”條雲:

甫下車,即詢民間疾苦。夏六月,天目水發,壞堤決防,漂人畜田廬無算。乃輸金促民刺舟拯救,多賴以濟。八月,土匪起臨安,避氛者絡繹過市,居民駭走,一鎮以靜。密陳大府,發精銳彈壓。是時邑有巨獄,部控未決。凡剿匪、勘災、提案員弁紛至沓來,而漕糧不及十分之一,逋負累累,不以苛賦病百姓,卒因虧累,被議去任。

文中所謂“邑有巨獄,部控未決”,即指“楊案”而言。但“楊案”是在他任内平反的,他配合上峰,以案發地父母官的職責做了一些掃尾事務。他被解除官職,是因為餘杭遭遇水災、匪禍,他不忍對百姓強征賦稅,沒完成朝廷規定的名額,考核不及格而被免職的,與“楊案”無關。

宦海歸來剩一琴——開霁和尚舊藏“朗玉”琴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光緒三年(1877)七月,嚴耆孫重回湖上,與範師竹等人再續琴緣。次年九月,範師竹得“朗玉”連珠式琴,持贈嚴耆孫。“朗玉”琴名為隸書,池上刻“一生知己是絲桐”圓印,沼上刻“飼鞠通室”方印,池沼間刻銘及跋雲:

連珠之形,戛玉之音。珠況其圓,玉方其清。君子以養疾而平心。

範氏師竹得此琴于越市,持以見贻,爰銘而志之。光緒四年九月,袁江嚼菘居士屬,白嶽山民書。(“嚴氏永寶”豎長方印)

銘為篆書,跋為隸書,連同上下圓方二印,似為同時刻成。銘文用琴式之圓,喻君子處世之道,用琴音之清,喻君子秉持之品,告誡君子可以琴養疾,可以琴平複心境。味其用意,顯然是針對被免職的嚴耆孫而言。嚴耆孫籍貫為江蘇清河,清河縣城所在地為清江浦,又稱袁浦、袁江,“嚼菘居士”是嚴耆孫的号。書寫者“白嶽山民”未詳其人,但白嶽山(今名齊雲山)在徽州休甯境内,顯然也是一位來自徽州的人士。

許多年以後,嚴耆孫已是開霁和尚,寫信告訴朋友說:“所不能忘情者,西泠舊雨數人。”(《答老友潘筱圃太守書》)寫《丁酉歌》時,他也“遙憶生平契好與夫世外朋侪,或千裡暌違,罕通雁信,或片時萃聚,倏唱骊歌,不知此生猶有把晤緣否?”這“西泠舊雨數人”與“生平契好”裡,一定有範師竹他們。

但此時的嚴耆孫很快就會知道,與範師竹等人共享的絲桐生涯,将是一去不返的最好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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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薄宦十七載,雞肋空垂涎

光緒八年(1882)三月,嚴耆孫複出,以同知銜署桐廬知縣。這次的任期仍然很短,翌年十二月被革職,滿打滿算是一年零九個月。1885年3月20日《申報》附張“光緒十一年正月十八日十九日《京報》全錄”記載:

頭品頂戴浙江巡撫臣劉秉璋跪奏,為特參交代案内短欠銀米、延不清解各官,請旨分别議處勒追,以昭炯戒,恭折仰祈聖鑒事。……前署桐廬縣候補知縣嚴耆孫,系江蘇清河縣人,桐廬任内短交銀九千二百餘兩。……前署桐廬縣候補知縣嚴耆孫,革職拿問,查抄監追。……嚴耆孫等三員曆過任所寓所,有無資财寄頓,分别查封究追。并先飛咨蘇撫臣,轉饬各該員原籍地方官,嚴密查抄家産,估變覆浙備抵外,謹将查明短欠銀米各官,分别參追緣由。謹會同閩浙總督臣楊昌浚恭折具陳,伏乞皇太後皇上聖鑒訓示。謹奏。奉旨:已錄。

這一次革職緣由,看似與第一次非常接近,但受罰的猛烈程度卻遠甚于前。何以如此?其中内情,嚴耆孫的曾孫嚴佐之先生曾考察史料,結合遺聞,寫出長文《從餘杭知縣嚴耆孫到“龍遊琴僧”釋開霁——先曾祖英仲公轶史紀聞》,給出了合乎情理、令人信服的推測。

嚴氏家族内部世代口耳相傳,說嚴耆孫在任桐廬知縣時,受“楊乃武與白菜”一案牽累,稱他獻計“密室相會”,使真相大白,緻冤獄平反,卻不料最終卻落個撤去官職、賠償田産的結局。“楊案”因有人設下“密室相會”而真相大白,其實早已流播人口,甚至常見于以“楊案”為題材的戲劇曲藝作品;但此舉在法律上存在漏洞(不應該将男女犯人關在一處),也不及開棺驗屍證明死者并非中毒而亡來得更為有力,隻能作為了解真相的輔助手段,不見于記載是很正常的。家族内的口傳,指明獻此計者即為嚴耆孫,又坐實嚴耆孫最終去職并賠盡家産,真正的原因并非任内虧空銀兩,而是受“楊案”牽連。

嚴佐之先生推測,嚴耆孫提出與安排“密室相會”可能确有其事,這就解開了“楊案”誣陷栽贓、屈打成招、鑄成冤獄的真相。楊案平反,始作俑者劉錫彤充軍黑龍江,浙省巡撫以下知府、知縣等一幹辦案官員悉數革職,牽涉官員百馀人,不少是湘軍舊部。楊案給了朝廷鏟除湘軍在浙江一地勢力的絕佳機會,而獻計的嚴耆孫就成為許多湘軍出身官員的敵視對象,尤其是涉案者更視之若寇仇,隻等機會,便出手報複。

光緒九年(1883)底,嚴耆孫卸任,以災歉逋負,被巡撫劉秉璋追責查處。任内虧空,實是清代地方官的常态,即使追究急切,也多半會給出纾解的馀地,是以光緒十年(1884)這一年裡,嚴耆孫多半在四處奔走,設法填補。然而也偏偏就是這一年陡生變故,徹查家産、抄沒抵償的做法,顯然是想讓他毀棄畢生功業,永世不得翻身。這時,因“楊案”被革職回籍的浙江巡撫楊昌浚(1826—1897)便浮出水面。“‘楊案’冤獄雖由餘杭知縣劉錫彤始作其俑,經杭州府、按察使再審,草率結案,維持原判,但終審定谳,鑄成死罪鐵案之人,還是浙江巡撫楊昌浚。且此後朝廷谕旨,都察司、刑部幾度饬令浙省重審,楊卻陽奉陰違,百般阻擾,庇護同袍,草菅人命。”楊昌浚光緒三年被革職,次年就因左氏督辦新疆軍務,力薦他幫辦甘肅、新疆善後事宜而得以起複。光緒十年七月,楊昌浚升任閩浙總督,循例會辦二省吏治考績,不可能不注意到昔日仇家正被革職查辦。那麼責罰陡然更新,“為追繳‘欠金’,有司派專員去其‘曆過任所寓所’,察勘‘有無資财寄頓,分别查封究追’;甚至官書知會江蘇撫臣,‘轉饬該員原籍地方官,嚴密查抄家産,估變覆浙備抵’;讓他在原籍老家‘丢臉’不算,還叫姻親汪宗沂出錢還債,就是要讓他在徽歙士林也出出醜。追責懲罰,步步緊逼,如此峻刻苛嚴,豈止經濟處罰,更是人格羞辱。非但要弄得你傾家蕩産,還要搞得你聲名狼藉,顔面掃地”,也就可以了解了。

在年近五旬之際,嚴耆孫畢生的心血、功業、驕傲忽然一掃而空,真如大夢一場。他明知遭人挾私洩憤,隻能束手忍辱,徒歎奈何。“薄宦十七載,雞肋空垂涎”,官場的黑暗與冷酷、自己的可憐與可悲,猛地逼到眼前,讓他無從措手。

4

有時翻貝葉,暇則理冰弦

光緒十年冬,嚴耆孫“浮海登普陀,禮大士,感宿因,谒法雨寺住持化聞悟”(《普陀洛迦新志》)。次年(1885)二月,“祝發于伴山庵。剃派名源輝,字開霁,自号孤峰。禀具足戒于普濟寺,化聞付以衣缽,法派名德輝”(《普陀洛迦新志》)。這年十月的一次溫州琴人聚會中,“退庵範君談及嚴英仲今為方外人矣,諸君皆為之歎惋”(《友石山房琴譜》)。

從光緒十一年(1885)到民國二年(1913),開霁和尚度過了他生命中的最後二十九年。《丁酉歌》雲:

或遊瓯江東,仙嚴主法筵。(丁亥,應東瓯諸紳之請,主席仙岩聖壽寺,修建殿宇。庚寅,仍返普陀。)或住西湖西,湖水清且漣。(甲午,因臂疾到杭,養疴湖上。)今夏來龍丘,又被塵緣牽。(丁酉,龍遊諸紳邀主邑城靈耀寺。)

由是可知,光緒丁亥(1887),開霁和尚主溫州仙岩聖壽寺,曆時三年,庚寅(1890)回普陀,甲午(1894)去西湖邊養病。寫《丁酉歌》的這一年,他被龍遊缙紳請去主邑中的靈耀寺。此後他還曾主持吳興天甯寺(《普陀洛迦新志》),己亥(1899)兼管嵊縣戒德寺(《重刻春草堂琴譜序》),最後在“民國二年十二月,示寂于靈耀丈室”。

開霁叙述自己出家後的生活,不外乎學佛與彈琴,即“有時翻貝葉,暇則理冰弦”(《丁酉歌》)。學佛,《普陀洛迦新志》著錄了他的幾部著作,如《僧家竹枝詞》《西方樂四十八詠》《極樂歌注釋便蒙》各一卷,民國《龍遊縣志》又著錄《孤峰剩稿》四卷(以佛學為主)。這幾部書,年代雖近,卻均屬罕傳。

今人最關注的,還是他的“理冰弦”。

出家後,開霁和尚“遊迹最廣”(《慈蔭山房筆記·初筆》卷三),尤以溫州一地為最。因範退庵為“溫州司馬”,長子也在溫州就職,出家之前,開霁已不乏“溫州的蹤迹”。甲申(1884)秋,溫州人馬元熙(1834—1909)就是聽了他一曲《平沙落雁》,“琴心遂勃勃而起”,重理家傳琴藝的。次年四月至九月初,新剃度的開霁來溫州募緣,住華蓋山資福寺,馬元熙來寺中聽琴,學《潇湘水雲》。開霁自号“閻浮倦客”,馬元熙遂号“閻浮倦客之徒”,可見對他的認可與推崇(《友石山房琴譜》)。當地文人曾詠春(1832?—1905)嘗作《撫琴志樂記》,記載了自己與範退庵、開霁兩人的往還。光緒十四年(1888)正月廿六日,張棡(1860—1942)“至仙岩聖壽禅寺訪孤峰和尚”;次年正月十七、四月初十,均曾“與孤峰上人閑談片刻”(《張棡日記》)。此外如孫衣言(1815—1894)、呂渭英(1857—1924)、楊青(1865—1936)都曾撰聯相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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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因臂疾到杭,養疴湖上”,當是一住三年。丁酉正月初十這天,楊葆光(1830—1912)與友人“登吳山,過寶月寺,訪孤峰琴師”,作《和孤峰琴師壁間韻》(《訂頑日程》第四冊)。是年初夏,開霁入主龍遊靈耀寺,其詩《靈耀寺偶成七絕十首紀實也》有“者番抛得西湖去,莫是龍邱有夙因”句(《孤峰剩稿》卷三),可見他是直接從杭州去龍遊。才兩年光景,楊葆光就任龍遊知縣,兩人得再晤,又應“夙因”。

其時江南一帶,除了年紀略長的竹禅(1824—1901),還活躍着兩位琴僧:一為開霁,一為雲閑(1839—1912),兩人年歲相當,但未曾見面。雲閑刊《枯木禅琴譜》,卷首有光緒壬辰(1892)開霁在普陀寫的序,大約是序裡提及的朗珠和尚居中牽線。開霁住持嵊縣戒德寺期間,“剡人士聞琴辄喜,願學者多”(《重刻春草堂琴譜序》),光緒二十八年(1902)張味真(1883—1967)曾一度從他學琴,三年後又去蘇州拜訪雲閑。五十多年後,張味真曾對來訪者談起兩位琴僧彈琴的印象:“開霁和尚和雲間(按:當作閑)和尚彈琴時不裝腔作勢,左手不大離弦,弦音不斷。開霁更好些,沒一點火氣。”(李益中《記杭州解放初期的民間音樂藝人》)

開霁待客,多半先彈《平沙落雁》,這在當時是兩百年長盛不衰的流行之曲,版本極多,他彈的應該是《春草堂琴譜》之本。自從範氏叔侄學琴以後,開霁服膺于“春草堂”琴學,馬元熙嘗牢記他的一句話,轉告兒子馬壽洛:“行世琴譜多惟《春草堂》最善,曲曲可彈,絕無支離不妥之處。”(馬壽洛《友石山房琴譜跋》)《春草堂琴譜》按“均調”理論考正譜中之音,隻用五聲,相關論述主要展現在卷首的《琴說》中,開霁又“著《律呂圖說》一編,補《琴說》所未及”,附于他在光緒甲辰(1904)重刊的《春草堂琴譜》。

5

藝多鳴海上,争羨弟兄歡

開霁和尚之後,從琴背的“嚴氏永寶”印章來推測,“朗玉”琴應該會傳至他的後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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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霁的琴弟子,除了馬元熙與張味真,幾乎全部羅列在他重刻的《春草堂琴譜》卷端,其中列名“同校”者八人,分别是清河(袁浦)嚴達(葦槎)、嚴通(藕槎)、嚴曾衍(椒槎),嵊縣(剡溪)裘冕群(曉岚)、裘緘(蓮舫),普陀(補陀)釋心奠(化量),杭州(古杭)釋照空(定慈),江都(邗江)釋傳修(善緣),另有一位“檢字”的“徒孫根如續華”。其中張味真與根如和尚(1886—1961)都經曆了一九五六年古琴普查,留有古琴錄音,較為今日琴壇所知。但很少有人意識到,嚴曾衍、嚴通、嚴達,正是開霁在出家之前所生的三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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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陰嚴椒垞翎毛花卉潤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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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霁重刻本《春草堂琴譜》卷端

開霁出家後,“俗中妻子,亦谕令皈依三寶,教以念佛法門,求生淨土”(《答老友潘筱圃太守書》),是以,三個兒子在很多場合是以“皈依弟子”的身份出現的,如《僧家竹枝詞序》為“皈依弟子了心嚴達書”,《孤峰剩稿》卷端署名“皈依弟子了我嚴曾衍、了人嚴通、了心嚴達校梓”無不如此。

嚴曾衍大約出生于開霁從軍那年(1857),全家在戰亂中幸存的“一子”應該就是他。“椒槎”其字,又作椒垞、植垞,号詩庵,别号富春山民,工詩善畫。姻親汪律本嘗作《嚴植垞先生小傳》,說他“少侍其尊公官浙中,頗娴吏治。慨夫官轍坎坷,不求仕進,隐溫州榷稅者垂三十年”,可見嚴耆孫任官時他長期跟随,堪為得力助手,而父親的遭遇也左右了他的人生選擇,隻為稻粱謀,決不出風頭。他與黃賓虹、宗仰和尚、八指頭陀、李叔同等均有交往,一九二三年黃賓虹等曾為之代定“翎毛花卉潤例”。卒年不詳,但不早于一九二七年。輯有《商餘春虎》一卷(大成書局,1909),今存。

次子嚴通(1867—1948),字藕槎,号病禅。光緒十六年(1890)肄業于南菁書院(《南菁書院志》)。與兄長長期追随父親,最後安家于溫州不同,他留居歙縣。嚴耆孫的女兒,嫁給大儒汪宗沂(1837—1906)的三子汪植圃(1874—1915),生女汪倚雲。其後,嚴通之子嚴堅吾(1891—1984後)娶汪倚雲,兩家親上加親。現存嚴通《詩詞稿》中,有《憶少年》詩雲:“漸江東下上吳山,載得磚琴奉父彈。父命學詩且皈佛,數日依依小承歡。”(《從餘杭知縣嚴耆孫到“龍遊琴僧”釋開霁——先曾祖英仲公轶史紀聞》)所記當是開霁在吳山寶月寺養病期間的事。

三子嚴達(1874—1953),字葦槎,後來以藝名“嚴工上”行世。他出生在嚴耆孫剛認識範師竹不久,學琴熱情高漲之際,九、十歲時還發生過“縣太爺府裡的三公子跟着戲班子跑了”的趣事。光緒十九年(1893)肄業于南菁書院(《南菁書院志》)。早年曾任浙江提署書啟,後加入南社,與文人墨客往還。極富語言天賦,學習方言的能力驚人,能說一口标準國語,自學英語足以教習。一九二〇年代初舉家移居上海,支援和參與黎錦晖(1891—1967)的明月音樂會、上海實驗劇社、中華歌舞專門學校等。一九二五年起至一九四七年,先後在國光、長城、明星等電影公司參演電影一〇三部,收山之作即《一江春水向東流》。一九三二年起,先後為二十馀部電影譜寫三十多首插曲,其中《空谷蘭》《夜來香》經胡蝶演唱蹿紅,尤以與歐陽予倩合作的《木蘭從軍》的三首插曲《月亮在哪裡》《童謠》《三人同走一條道》堪稱經典。嚴達長子嚴個凡(1902—1958)、三子嚴折西(1909—1993)都創作了大量的電影、流行歌曲,嚴個凡的代表作為《千裡送京娘》《天上人間》,嚴折西是三四十年代最高産的流行歌曲作者,他的《如果沒有你》至今傳唱不衰。兩兄弟還分别是卓有成就的連環畫家和漫畫家。嚴達次女嚴月娴(1911—1985)一九二六年以童星出道,是三四十年代上海著名影星。(嚴佐之《為了不該遺忘的“百年歌聲”——回憶我的祖父嚴工上、父親嚴個凡和三叔嚴折西》)開霁的音樂遺傳,在嚴達這一支發揮到了極緻。

《嚴植垞先生小傳》說,嚴曾衍“聯布衣兄弟歡”,至滬辄住在“以多藝鳴海上”的季弟嚴工上家中,“人争羨之”。其實,開霁若得知自家有這樣的佳子弟,一定也會感到無比安慰。

6

曾備廟廊用,山林今近之

嚴家從三兄弟這一代開始,歌聲漸響,琴聲漸歇。一九五〇年代初,“朗玉”琴現身北京市文物商店,轉歸新主,至今已七十馀年。

宦海歸來剩一琴——開霁和尚舊藏“朗玉”琴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一九五七年六月三十日,張味真複姚丙炎函,答其所問開霁特點雲:“開霁琴閑靜疏脫,殊有山林氣。”(《姚丙炎琴學手稿》附冊)推崇《春草堂》者,無不知書中有這樣一段議論:

高人逸士,自有性情,則其琴古淡而近于拙,疏脫不拘,不随時好,此山林派也。江湖遊客,以音動人,則其琴纖靡而合于俗,以至粥奇謬古,轉以自喜,此江湖派也。若夫文人學士,适志弦歌,用律嚴而取音正,則其琴和平肆好,得風雅之遺,雖一室鼓歌,可以備廟廊之用,此儒派也。

嚴耆孫少年從軍,壯歲入仕,被之于琴,正是此處所謂的“儒派”;然而經曆人生巨變之後,“棄儒冠如敝屣”(《答老友潘筱圃太守書》),悉心講求佛學,心随境遷,琴亦必随心而改。樂不可僞,這一過程非一日之功。曾詠春初聽開霁彈琴,“其聲清而元(圓),餘知非久為僧者也”(《慈蔭山房筆記·二筆》卷二),就是從他琴風的清雅細膩,推測他出家時日尚淺;等到十多年後張味真再聽時,“沒一點火氣”,“閑靜疏脫,殊有山林氣”,則近乎“山林派”了。彈得如中年嚴耆孫之精妙者,也許不難;但如晚年開霁之富有魅力與性情者,實是可遇而不可求。張味真如是言,無疑是極高的評價。

“名山到處攜雙屐,宦海歸來剩一琴”,這是呂渭英贈開霁的一聯(《慈蔭山房筆記·初筆》卷三)。還有一琴可剩,其實算是開霁的幸運:琴懂得他的心事,他的滄桑,有琴相伴的人生就不會傾覆,即便在數十百年後,每一聲都是往日的回響。

甲辰桐月十八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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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枯木禅琴譜》,(清)空塵撰,清光緒十九年(1893)九月刻本。

《春草堂琴譜》,(清)開霁重編,範季英商訂,龍遊:須摩提室,清光緒甲辰(1904)仲秋刻本。

《孤峰剩稿》,(清)開霁撰,龍遊:古靈光丈室,清光緒丁未(1907)初夏刻本。

《曆代琴人傳》,查阜西編纂,北京: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1965年8月。油印本。

《僧家竹枝詞》,(清)開霁撰,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4月。影印光緒二十四年(1898)刻本。

《普陀洛迦新志》,王亨彥輯,蘇芸、梅重點校,杭州:浙江攝影出版社,1990年6月。

《杭州文史資料》第20輯,政協杭州市委員會文史委編,杭州:政協杭州市委員會文史委,1998年12月。

《書城》,2004年第6期。

《楊青集》,楊青著,謝作拳、伍顯軍編,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12月。

《琴曲內建》第二十七冊,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6月。

《訂頑日程》,(清)楊葆光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9月。

《百裡芳人:溫州馬氏家族三百年文史學術資料彙編》,馬亦钊主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12月。

《左宗棠全集》“奏稿二”“奏稿三”,(清)左宗棠撰,劉泱泱等校點,長沙:嶽麓書社,2014年8月。

《晚清國家與社會關系論例》,周育民、侯鵬編,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年9月。

《南菁書院志》,趙統著,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年10月。

《中國古琴珍萃》增訂本,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會編,吳钊主編,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5年11月。

《張棡日記》,溫州市圖書館編,張鈞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7月。

《江順诒研究》,楊伯嶺著,合肥:安徽師範大學出版社,2019年10月。

《掌故》第八、九集,徐俊主編,嚴曉星執行主編,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7月,2022年8月。

《姚丙炎琴學手稿》附冊,姚丙炎著,姚公白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10月。

《老上海“時代曲”——“嚴氏三傑”歌譜集》,嚴佐之、嚴半之編,上海教育出版社,2023年4月。

《張味真傳》(《嵊州文史資料》第三十輯),馬小增著,嵊州政協文化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編,嵊州:嵊州政協文化文史和學習委員會,2023年。

《嚴藕槎先生詩詞》,嚴通著。未刊稿。

宦海歸來剩一琴——開霁和尚舊藏“朗玉”琴丨中國嘉德2024春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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