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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高甯+黃衛偉+楊壯:如何選對接班人?一把手最關鍵的品質是什麼?

作者:北大國發院
甯高甯+黃衛偉+楊壯:如何選對接班人?一把手最關鍵的品質是什麼?

題記:2024年1月27日,北大國發院承澤論壇第21期暨《如坐針氈》悅讀分享會舉辦。北大國發院實踐特聘教授、中國中化控股有限責任公司原董事長兼黨組書記甯高甯,中國人民大學商學院教授黃衛偉,北大國發院管理學教授、國發院BiMBA商學院前聯席院長楊壯受邀出席,分别進行主旨分享并同台對話。本文根據三位嘉賓的對話内容整理。活動主持人為北大國發院傳播中心主任王賢青。

伊梅爾特為何感到“如坐針氈”?

王賢青:《如坐針氈》的英文書名表示這個位置既熱辣滾燙,坐上去很難受,又又備受矚目。伊梅爾特任職通用電氣CEO長達16年,卸任後還認為這個職位讓人“如坐針氈”,根本原因是什麼?

甯高甯:怎麼可能16年都“如坐針氈”?這個說法顯然有點誇張。在一家企業裡,管理者更替并不少見,繼任者接手的企業總是既有優點也有缺點,管理者的職責就是把不良企業轉變為優秀企業,把小型企業發展為大企業,給困難企業确定清晰的發展戰略。

CEO這個職位上的工作要做好确實有難度,但并非無法實作。伊梅爾特“如坐針氈”的根本原因,我認為還是他自身定位有問題,他沒有擔起應有的責任,沒有做出應有的貢獻。企業的未來發展取決于上司者的态度。如果所有人都認為這家企業發展困難,那可能的确難以發展,如果70%的人認為這家企業很好,那這家企業确實會發展得很好,但一家企業即便有60%的人認為發展不好,也還是有辦法做出改善,問題的關鍵正是上司者的态度。

這也是目前國有企業、股份制企業、民營企業等幾乎所有類型企業面對的難題。

楊壯:2004-2006年我帶學生赴美遊學時,通用電氣是我們必看的項目。我在參觀時發現,如果伊梅爾特有視野和格局,他在2002-2004年期間就應該帶領企業及時做出調整,但是他并沒有。那時通用電氣貸款過多導緻公司難以喘息,當金融危機到來時,這家企業根本無法應對。

為什麼伊梅爾特任職期間覺得工作很艱難?從客觀環境的角度,那些年他們遇到的挑戰太多,從他2001年上任到2017年卸任,通用電氣幾乎危機不斷。

從個人角度,作為職業經理人,他可能無法在CEO職位上适應變幻的局勢,正是由于承擔不了,是以他深感“如坐針氈”。

黃衛偉:接手頂級公司的确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如此。伊梅爾特面臨的最大決策挑戰,是當金融業務占通用電氣收入的40%-50%時,他是否有勇氣承擔改變這種結構的後果。一旦他采取行動,股市就會有所反應,他可能會是以下台。這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不僅關乎他個人的前途,也關乎公司的未來。

閱讀這本書時,我主要從學習的角度來看伊梅爾特。由于我還沒有上司或親手打造一家世界财富500強企業的經曆,是以我隻能通過思考來做出了解。

最後,我決定專注于學習他的操守。他所面對的難題是世界級的,因為世界頂級企業所面臨的難題也是頂級的。

甯高甯:閱讀這本書時,我讀懂了伊梅爾特的公司戰略和資産布局,發現他的思考和行動與我所經曆的公司相似,都是多因素互相作用的結果。

多種因素中,我認為機會和團隊認知最為重要。通用電氣高管團隊沒有人意識到他如坐針氈,不然他不會持續管理企業16年;伊梅爾特肯定也不是在就任前就料到這種感受,不然他就不會上台。另外,他過了16年還說“如坐針氈”,這表明他的态度有問題。他說這個座位不好,可能換了其他人坐很好。

關于通用電氣的資本問題,我認為其資本運作一開始是其優點,後來卻變成缺點,再後來成為大問題。華爾街一直想要他們做出改變,每年都要求他們報告金融業務占比,雖然其飛機發動機租賃、醫療儀器租賃和養老保險賬戶管理等業務都很健康,但後來涉及高利貸,這就帶來了一些問題。加上“9·11事件”和2008年東南亞金融危機,公司波動無法避免。如今全球做大型裝置租賃的公司并未消亡,通用也沒有大幅削減業務,但結果是新投資和老業務都做得不好。這樣的公司要是不出現财務困難,那才簡直不可想象。通用債券曾經獲評全美最進階别債券,評級幾乎與美國國債相當,是後來才出了問題。要解決困難肯定不容易,但這不應該成為借口。

很多人都評價韋爾奇做得好,因為他任職期間面對的難題也不容易解決。比如1987年和1988年金融危機,他當時也面臨核電站和礦山問題;再如韋爾奇也投資過投行,但最後賣掉,都以失敗告終,那時他開始考慮轉向技術領域,但因年齡太大未能實作。當然,我這裡不是要說具體的某個業務誰對誰錯,而是想說CEO的責任就是将企業轉危為安、變弱為強、從低谷到高峰,如果未能完成,那也要接受事實,而不能都歸結為前任留下的難題,解決不了我也沒辦法,不能有“如坐針氈”16年的受害者心态。

王賢青:繼續請問甯老師,韋爾奇當時一共有三個接班人選,為什麼他最終選擇了伊梅爾特?

甯高甯:這應該是韋爾奇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在伊梅爾特的帶領下,不僅公司業務不順,更嚴重的是兩人反目成仇,這在書中也有大量展現。但是即便到現在,接班人依然沒有更好的選擇方法,這讓人倍感無奈。

其實韋爾奇早在卸任前十多年就開始了接班人選拔,最後兩三年範圍縮小到三個人,最後半年這三人都選擇辭職,相當于等待最後的決策。在這種情況下,人的直覺往往是非常準确的。我想真正的問題在于,“一把手”和“二把手”不隻是職位級别上相差半級,而是兩者根本就是不一樣的工作,要運用不一樣的思維。有人能夠輕松邁出那關鍵的半步,有人則未必。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人本來很好,可是一旦得到提拔,他們的表現往往會大打折扣,回到原來的位置他們又能恢複良好的表現。這就像玩球一樣,有人能夠很好地控制一個球,一旦讓他們嘗試控制更多的球,往往就會失去控制,有人卻可以玩兩個球,還有人可以三個球都玩得很好。我想這可能就是不同的人頭腦不一樣。

我并不是要對此做道德評判,而是想要說有些人可能就是不适合擔任某個職位。當然,這一選人失誤要是追溯根源,最終還是在韋爾奇本人。但是從個人自身來講,如果說後悔,韋爾奇肯定很後悔,但是企業經營失誤背後有多種因素,可以歸咎于市場不好、董事會不支援,當然選人失誤也必須承認。找到原因才有利于解決問題,盡管選人至今還是個無解的難題。

到底怎麼選對企業“一把手”

王賢青:選人既然是一個不那麼容易的工作,那從學術研究或經驗總結的角度看,三位老師認為企業“一把手”最關鍵的能力是什麼?

黃衛偉:我認為企業“一把手”需要兩個重要品質,并且兩種品質缺一不可:一是戰略眼光和全局觀;二是個人操守,而且要和“才”挂鈎,如果達不到“才”的标準,一個人操守再好也進不了候選人行列。

對于韋爾奇來說,當候選人範圍縮小到三個人時,“德”可能是更重要的考慮因素,尤其是如何團結一班人并帶領他們前進。不過,我反對人才選拔時籠統地強調“德”為先,如果一個人業務能力未達到标準,就不能僅憑“德”來做選擇。

《菜根譚》中有“德随量進,量随識長”,一個人的品德、氣度、經驗三者不能分離,因為品德會随着氣度變寬宏而增長,氣度也會因豐富的人生經驗而更為寬宏。“德”并不一定是天生的,它還與要實作的目标有關,要基于高目标限制自己。不按高标準自我限制,隻是人際關系好,那不是CEO需要的“德”。此外,能夠團結一班能人,這需要“才”做基礎。在此基礎上,還要能夠聽取不同意見、主動糾正錯誤,同時堅持戰略,最終赢得衆人認可。

楊壯:我選取三個典型的CEO,來看看這類人才的選拔标準。

第一個,喬布斯。喬布斯通過手機改變了世界,對20多個行業産生了深遠影響,為世界帶來了巨大價值。從德和才兩方面來看,喬布斯的道德品質更為突出。

第二個,馬斯克。他的思維方式常人往往很難了解,然而他要做的事都有很高的視野,如特斯拉、清潔能源、卡車和火箭等,并且都與他的事業緊密相關。

第三個,稻盛和夫。他提出做人、做事何為正确,這是價值觀。價值觀的定義就是選項的排序和優先級。CEO必須有清晰的價值觀,對正邪、好壞要有明确的判斷标準。

總體來看,這三個人雖然都不是業務領域的專家,需要依賴團隊,但對業務都很熟悉。同時,這三個人都是工科出身,對事物有自己的看法,不接受空洞的言論,更看重實際行動。另外,他們都有獨特的品格和性格特質,而且會不斷自我矯正——沒有這些特質,可能成為好的職業人士或好人,但很難成為好的CEO。現實中有人就表示,自己是一個好CEO,但不是成功的CEO。因為好的CEO可能群衆關系好、備受推崇,但由于視野和格局不夠,在競争中仍會失敗。

甯高甯:企業關鍵時刻的戰略轉型、企業内部協同、人員選擇等,都是困擾企業上司人的永恒難題,而且他們還容易在這些問題上持續犯錯。盡管每個企業都有其選人用人的判斷标準,但是标準再多依然無法杜絕出錯,因為人本身太複雜了。通過經驗積累和專業研究,我們是不是可以逐漸建立一些模型,摸索出其中的規律。當然,人才選拔模型确實不容易做出來。

針對企業裡人才選拔難題,我曾經提出一個詞叫“人感”,即對于上司人而言,要對人有感覺,而不僅僅是對事物、對業務有感受力。上司者的“人感”展現為快速識别出一個人的能力,包括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這項能力要求上司者:第一,能快速識别出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第二,能準确判斷将這個人放在哪個職位上更能發揮其能力甚至潛力。

在“人感”之外,有同僚建議加上“感人”,即上司者能感召人、感化人、感動人,即使收入不高、受點委屈,大家也心甘情願地跟随。要做到這一點,上司者要有前瞻性,而且樹立的宏大目标要能使大家信服,并能公平對待每個人;上司者還要充滿激情,讓團隊目标一緻,這個目标不僅包括工資獎金,還應包括企業戰略、人生定位和對社會的貢獻目标,讓人感到這家企業充滿活力和熱情,讓員工為這份工作感到驕傲。

結合個人經驗來看,在樣本足夠大的情況下,比如請那些對公司比較熟悉的員工來測評或投票,而且受邀參加的員工數量要超過200人,這是相對準确的方法。如果樣本量小就未必可靠。或者由表現良好的中層以上幹部推薦人選,也是一種有效方式,但不能保證絕對有效。還有一種方式,是通過考試來檢測個人能力,因為我們相信一個頭腦清醒、邏輯清晰、愛學習的人,個人操守相對較好,對世界的認識更為深刻,是非判斷也要好一些。當然,這也未必100%準确。最終,還是需要綜合考慮一個人的各種因素做評判,雖然還是有可能出錯,但機率會變小,出現愚蠢錯誤的機率也會降低。

總之,企業現階段選人用人的過程,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我們并不知道結果如何,隻能不斷嘗試,而反複嘗試會浪費時間、會影響企業發展,就更需要從教訓中吸取經驗。

黃衛偉:我還是認為德才兼備,才是尺度。

首先,達不到人才的标準,就不能進入候選人之列,從有品德的人中選出更有業績的人,這個方法不對。上司者要能駕馭複雜環境、上司多元化的大企業,是既要主業務上業績突出,還要品行、操守過硬,能團結一班人的人才,是以選擇過程中有多種選擇性更好。同時,這個過程中還要能保護不同意見。以華為舉例,在不确定性的重大決策上,華為的做法是把不同的技術方案、技術路徑平行立項或開展研究,在過程中再做淘汰、再去選擇。借鑒這一做法來做企業關鍵人才選拔,也不建議一開始就設定一個标準,以此來決定誰被選中、誰被淘汰,相反也應該采用并行的競争機制。

另外我依然想強調:上司者就要設定一個宏偉目标,自我限制并團結有才華的人為之奮鬥,他要明白僅憑一己之力無法實作這一目标。另外,雖然事情的成功是團隊共同努力的結果,但曆史的評價往往歸功于個人。

最後,我認為應該實行任期制,即使是連任,我們也應該有制度上的保障,而且前提是他必須有足夠的精力和能力勝任。任期制能確定我們在必要時替換或淘汰不适當的人選,屬于制度保障。

書中也詳述了美國的公司治理結構,CEO擁有提名董事的權利,董事長并不負責召集、選拔候選人,而是由首席董事在提名委員會的基礎上投票來決定。我也曾研究過羅馬天主教教皇的選拔機制,它是由教皇指定紅衣主教,再由紅衣主教團選舉出下一任教皇。這一制度已經延續了一千多年。當然,天主教并非市場競争的宗教,但其内部機制中仍存在競争元素,因為要吸引教徒。

甯總提議建立人才選拔模型,這确實很重要。不過,任何模型都基于一定的假設或有所取舍,将模型付諸實踐時還需要根據結果好壞做相應的調整,但這無疑比沒有任何模型來得更為有效,也更為精确,機制也由此不斷完善。

楊壯:甯總提到建構人才選拔模型,其實美國曾有很多企業家有不少這方面的實踐,遺憾的是它們在中國的人文環境下實踐效果并不理想,這包括稻盛和夫的理念和人才選拔方法。

在我看來,選拔進階上司者,無論在什麼類型的組織機構裡,思想上司力都至關重要。思想包括使命、願景、價值觀和思維模式。思維模式可以分為習慣向前看還是向後看、是發展型還是固化型、是積極向上還是消極下沉、是獨立還是依賴,它們對個人的影響很大。

思想上司力之後就是專業上司力。我們需要海闊天空地想象,同時也要腳踏實地做事。專業上司力展現為在關鍵時刻做出創新和變革的決斷,專業性和思想力結合就是知行合一。

思想力、專業性之外的第三條就是品格。這一條是受到西點軍校影響,西點軍校有一個重要理念就是Be-Know-Do,其中,Be屬于哲學概念,包括人從哪裡來(可以了解為存在的原始狀态,比如行動的初心)、要到哪兒去(可以了解為想要達到的目标狀态,比如要成為什麼樣的人),Know代表知識,Do代表行動。三者都很重要,但是Be所蘊含的個人品格尤其重要。如果一個人行動中包含私心,雖然他知識很好、行動力也強,但可能是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難當重任。

通過長期觀察中外成功的商業領袖、政治家,我發現他們的共同點正是将思想、專業、品格三者高度彙于一身,即具備高瞻遠矚的視野、腳踏實地的務實精神以及優秀的品質。而且,這些人不僅得到本國人民的認可,其他國家的人了解後也紛紛贊譽,能超越跨文化差異可能帶來的了解和接收障礙。他們之是以能做到三者合于一身,我總結發現,他們都在自驅力、自控力、洞察力、專注力、堅毅力五個方面表現突出,我将其概括提煉為“五力模型”:

第一,自驅力。自驅力不是學校能培養出來的,先天就有上司力的人确實天生就有自驅力。

第二,自控力。有自驅力的人未必有自控力,而缺乏自控力會導緻自驅力無法發揮作用,比如,一些特别出色的人掉進了政治或财務深淵,因為面對權、利誘惑時無法自控。

第三,洞察力。這需要獨立的思想和自由人格做基礎,然後才能明辨是非,不說假話,要說就說真話。

第四,專注力。專注力鑄就個人專長、企業競争壁壘,個人群組織的成功都離不開專注力。

第五,堅毅力。堅毅力尤其表現在遭遇挫折的時候不輕易放棄,以及即便面對巨大挑戰,也要坦然面對。哪怕是遭遇巨大的挫折也能反彈,東山再起。

整理:王志勤 |編輯:王賢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