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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尚英 劉興淑:融合、糾偏、創改——宋代巴蜀《春秋》學的貢獻|202404-119(總第2704期)

作者:喜慶的陽光khq

以下文章轉自川大古籍所,特此緻謝。

摘 要:宋代巴蜀《春秋》學的發展與全國《春秋》學的發展始終融為一體。在“舍傳求經”的宋代《春秋》學主流的形成、确立以及理學化發展中,李堯俞、黎錞、宋堂、何涉、楊繪、杜谔、謝湜、崔子方、趙鵬飛、李明複、家铉翁等巴蜀《春秋》學者都是重要的參與者,作出了重要貢獻。當宋代《春秋》學主流發展出現罔顧史實、主觀臆斷的偏差,以及因時局變化導緻《春秋》廢立無常,《春秋》學發展面臨困境時,蘇轍、楊繪、家勤國、馮正符、崔子方、馮澥等人或從學術上發力、或從政治上着手扭轉不利局面,使宋代《春秋》學保持了穩定發展。蘇轍在糾正偏差時對《左傳》重要性的強調,王當、程公說、魏了翁等人以《左傳》為主對《春秋》經傳及注疏的創造性改編,增加了《春秋》學著作形式的多樣性,也推動了當時非主流、相對式微的《左傳》學的發展,在《左傳》學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宋代 巴蜀《春秋》學 《春秋》學史 貢獻

*本文為四川省社科規劃項目“宋代四川《春秋》學研究”(SC21B063)、四川省社科其他項目“2019年巴蜀全書編纂與研究:春秋類”(BSQS2019Z03)、國家社科重大招标項目“中國道統思想研究”(17ZDA010)成果。

宋代是《春秋》學發展的第二個高峰時期。與之相應,宋代巴蜀《春秋》學也獲得了長足的發展,文獻衆多,名家輩出。據統計,宋代巴蜀《春秋》學專著達71種,現存17種,流傳下來的論文116篇,而全國的情況則是專著總數600種左右,現存77種,論文768篇,巴蜀地區專著數量在全國僅次于東南地區排第二位。可見,無論總量還是現存的數量,宋代巴蜀《春秋》學文獻都在全國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同時,宋代四川還出現了李堯俞、黎錞、宋堂、何涉、楊繪、杜谔、蘇轼、蘇轍、王當、崔子方、謝湜、趙鵬飛、程公說、李明複、家铉翁等《春秋》名家,對當時及後來的《春秋》學發展都産生了深遠的影響。宋代巴蜀《春秋》學為全國《春秋》學的發展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但非常遺憾的是,目前學界除文廷海、譚銳《四川曆代〈春秋〉學略論》,金生楊《理學與宋代巴蜀〈春秋〉學》等論文以及一些綜論宋代巴蜀經學、學術文化的論著從總體上論述巴蜀《春秋》學的一些成績外,其他研究主要集中在對蘇轍、蘇轼、崔子方等部分《春秋》學者的個案研究上,對宋代巴蜀《春秋》學在《春秋》學史上的地位與作用鮮有論述。鑒于此,本文拟從融合、糾編、創改三個方面對此問題作一探讨。

一、融合

兩宋《春秋》學者繼承中唐以來啖趙陸開創的新風,使《春秋》學最終擺落漢唐章句訓诂的束縛,注重義理闡發;從各主一傳、三傳分立的專門之學,變成了“舍傳求經”,直探聖人本意、三傳統一的會通之學,進入宋學時期。同時,儒學發展至宋代進入理學階段。從某種意義上說,宋代的學術思潮史就是一部理學發展史,是以兩宋學術的各個門類都受到了理學的影響。在這樣的學術大背景下,宋代巴蜀《春秋》學積極融入了“舍傳求經”“以義了解經”與理學發展大潮中,在自身獲得發展的過程中,對《春秋》學的發展作出了巨大貢獻。

巴蜀地區雖偏居一隅,但在宋代,其《春秋》學的發展幾乎與全國保持一緻,甚至特征更為明顯。現在學界一般以為孫複《春秋尊王發微》、劉敞《春秋》五書[劉敞《春秋》五書指《春秋權衡》《春秋傳》《春秋說例》《春秋意林》《春秋文權》。]開啟了《春秋》宋學,這主要是因為二人在宋初經學變革中影響巨大。實際上,《春秋》宋學的形成并非隻有二人之功,同時代的很多其他學者也融入了這個大潮,貢獻了自己的力量,巴蜀地區的黎錞、李堯俞、何涉、楊繪、宋堂等皆是其代表。黎錞與劉敞同為慶曆六年進士,歐陽修在回答宋英宗關于蜀士的提問時說:“文行蘇洵,經術黎錞”[(宋)祝穆撰,(宋)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卷六五,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138頁。],以黎錞為巴蜀地區經學的代表人物,石介、孫複“皆美其材”,韓琦也将其“召置門下”。[(宋)呂陶:《朝議大夫黎君墓志銘》,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六一,第74冊,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82頁。]黎錞著《春秋經解》一書“大率以經為主,不汩于異家曲說之紛纭”[(宋)呂陶:《朝議大夫黎君墓志銘》,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六一,第74冊,第81頁。],是典型的舍傳求經之作,其《春秋》學在當時頗有影響,蘇轼贊曰:“治《春秋》有家法,歐陽文忠公喜之。”[(宋)蘇轼撰,王松齡點校:《東坡志林》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頁。]李堯俞著《春秋集義略論》亦是辯駁三傳及諸家之說,務求《春秋》經文本意。何涉《春秋本旨》、楊繪《春秋辨要》、宋堂《春秋新義》等都是這樣的著作。上述表明,巴蜀《春秋》學者在《春秋》宋學的形成過程中擁有一席之地。

不僅如此,巴蜀《春秋》學者将“舍傳求經”的理念貫徹得更為徹底,更具典型性。“舍傳求經”的主要觀點是:三傳及其他注疏不是聖人所作,難免有各種失誤,故在經、傳發生沖突時,信經不信傳,不曲經以就傳。由此,“舍傳求經”并非是完全廢棄三傳及其他注疏,而是要樹立《春秋》經的主體地位。然而巴蜀《春秋》學者崔子方、趙鵬飛則将“舍傳求經”發揮到了幾乎“盡廢三傳”的地步,其曰:

所書之事與是以書之之意,是非成敗、褒貶勸戒之說,具在夫萬有八千言之間,雖無傳者一言之辯,而《春秋》了可知也。……今餘非固薄三家之論,以為三家之論不去,則學者之疑不決,而聖人之經終不可複見。[(宋)崔子方:《春秋經解自序》,《春秋經解》卷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台北:商務印書館,第148冊,第175-176頁。]

然世之說者,例以為非傳則經不可曉。嗚呼,聖人作經之初,豈意後世有三家者為之傳邪?若三傳不作,則經遂不可明邪?聖人寓王道以示萬世,豈故為是不可曉之義以罔後世哉?顧學者不沉潛其意而務于速得,得其一家之學已為有餘,而經之明不明不問也。愚嘗謂學者當以無傳明《春秋》,不可以有傳求《春秋》。[(宋)趙鵬飛:《春秋經筌序》,《春秋經筌》卷首,清康熙十九年刊《通志堂經解》本。]

雖然劉敞也曾說過“《春秋》之書要在無傳而自通”,但其重點在“非曲經以合傳”,[(宋)劉敞:《春秋權衡》卷一○,清康熙十九年刊《通志堂經解》本。]并非要盡廢三傳,崔、趙二人之說則是要完全抛棄三傳,将“舍傳求經”推到了極緻。盡廢三傳有“疑傳”過勇之嫌,在具體的學術實踐中也不可能。但就最終擺落漢唐注疏之學,鞏固、确立《春秋》宋學的主導地位來講,這樣的觀點具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除從理論上推衍深化“舍傳求經”,巴蜀學者還以文獻集解的形式貫徹“舍傳求經”的主張,并對之進行階段性的總結,杜谔《春秋會義》便是這樣的著作。此書先列經文,次列三傳,再列諸家之說,最後述己之意。其彙諸家之說于一編“以待學者是以悉慮而研究焉”[(宋)杜谔:《春秋會義序》,《春秋會義》卷首,《孫氏山淵閣叢刊》本。]的做法,是其“不主一家”觀點的最直覺表達。其所列三十餘家,除三傳、杜預、董仲舒、何休、範甯、劉炫等外,其餘大部分是中唐啖趙陸開啟“舍傳求經”先河以來的相關著作,主要有陸淳《春秋集傳纂例》《春秋集傳辨疑》《春秋集傳微旨》,盧仝《春秋摘微》、陸希聲《春秋通例》、胡旦《春秋論》、王沿《春秋箋義》、孫複《春秋總論》《春秋尊王發微》、何涉《春秋本旨》、楊繪《春秋辨要》、齊賢良《春秋旨要》、李堯俞《春秋集議》、朱定或陳洙《春秋索隐》、宋堂《春秋新義》、孫覺《春秋經社要義》等。杜谔将自己所處時代所能見到的“舍傳求經”之作列于一編,并加以評斷,可以說是對他之前“舍傳求經”《春秋》學的一個小結。這樣的總結無疑有利于《春秋》宋學的進一步發展。而且,《春秋會義》所采三十餘家,很多已亡佚,故其客觀上起到了儲存“舍傳求經”文獻的作用,為我們今天研究奠定了文獻基礎。

置身于理學思潮的大背景下,宋代的《春秋》學除具有“舍傳求經”“會通三傳”的特征外,不可避免受到了理學的沾溉,具有理學化的特征,巴蜀《春秋》學自然不例外。應該說,自從理學傳入蜀地,巴蜀《春秋》學無論是經解著作、《左傳》注疏,還是對《春秋》經傳的史學改造都或多或少地打上了理學的烙印,以謝湜、趙鵬飛、李明複、家铉翁等四人最具代表性。

二程是理學的創始者,在《春秋》學的理學化過程中,程頤是開其端的人物。程頤《春秋傳》雖隻有兩卷,但其主張《春秋》為“窮理之要”[(宋)胡安國撰,王麗梅校點:《述綱領》,《春秋傳》卷首,嶽麓書社,2011年,第4頁。],在解《春秋》過程中,将“理”作為内在依據與評判标準[按:最早将“理”的概念引入《春秋》學的是宋明理學先驅孫複,但其隻是偶爾使用,未成系統。詳參鄭任钊:《程頤〈春秋傳〉對胡安國〈春秋傳〉的影響》,陳義初主編:《二程與宋學——首屆宋學暨程颢程頤國際學術研讨會論文集》,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449頁。],并認為“學《春秋》者,必優遊涵泳,默識心通”[(宋)程颢、程頤撰,王孝魚點校:《河南程氏文集》卷八《春秋傳序》,《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584頁。]。私淑程頤的胡安國發揮闡發程頤之說,将《春秋》定義為“存天理滅人欲”之書、“史外傳心之要典”[(宋)胡安國撰,王麗梅校點:《春秋傳序》,《春秋傳》卷首,第1頁。],最終完成了《春秋》學的理學化。其實,除程頤、胡安國外,其他的一些學者也加入了《春秋》學理學化的程序,巴蜀地區的謝湜、趙鵬飛就是其中的代表。

謝湜,字持正,懷衣金堂(今屬四川成都青白江區)人,為程頤在蜀中的高弟。程頤在《春秋》學方面對之期許很高,程氏在晚年谪居涪州時,曾作《與金堂謝君書》說:“本欲作《春秋》文字,以此無書,故未能,……《春秋》大義數十,皎如日星,不容遺忘,隻恐微細義例,老年精神,有所漏落。且請推官用意尋究,後日見助,如往年所說,許止、蔡般書葬類是也。”[(宋)程颢、程頤撰,王孝魚點校:《河南程氏文集》卷九《與金堂謝君書》,《二程集》,第613頁。]希望謝湜能協助自己完成《春秋》學著作的撰寫。宋代蜀人李明複便認為劉絢、謝湜最得程頤之意,程頤《春秋》學“得湜、得絢後,又得安國,而其義昭著矣”,而謝湜“大抵說多本之頤,比劉絢極詳細”。[(宋)李明複:《諸家姓氏事略·謝湜》,《春秋集義》卷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5冊,第182頁上。]謝湜著有《春秋義》24卷、《春秋總義》3卷,原書已亡佚,幸得李明複《春秋集義》大量征引與高闶《春秋集注》、趙鵬飛《春秋經筌》少量引述,可窺其梗概。從現存謝氏《春秋》學著作的條目來看,其吸收了程頤用“天理”來解《春秋》的作法,如解隐公“元年春王正月”時,曰:“王者與天同德,其所為所行與天同道,為父子、為君臣、為夫婦、為兄弟、為朋友,皆因天理而為之倫者也;為冠昏、為喪祭、為射鄉、為食飨,皆因天理而為之文者也;為治政、為教命、為法則,皆因天理而為之訓者也。”[(宋)李明複:《春秋集義》卷一隐公“元年春王正月”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5冊,第217頁下-218頁上。]天理成為人倫、禮儀、政教的最高原則。這樣一來,理學的本體論完全融入了《春秋》學中

趙鵬飛,字企明,号木讷,綿州(今綿陽市)人,宋徽宗宣和間進士,生平事迹不詳。趙氏師承何人已不可考,但其《春秋經筌》一書力圖貫徹程頤“優遊涵泳,默識心通”的治《春秋》之法。而且他對此方法還作了進一步的闡發:

故善學《春秋》者,當先平吾心,以經明經,而無惑于異端,則褒貶自見。……謂《春秋》無傳之前,其旨安在,當默與心會矣。……固願視經為的,以身為弓而心為矢,平心而射之,期必中于的。雁鹜翔于前,不眴也,三傳紛纭之論,庸能亂吾心哉?庶有得于經,而無負聖人之志。蓋《春秋》公天下之書,學者當以公天下之心求之。[(宋)趙鵬飛:《春秋經筌序》,《春秋經筌》卷首,清康熙十九年刊《通志堂經解》本。]

“平吾心”“默與心會”可以說是“優遊涵泳,默識心通”的另一種表達,是要以修養工夫求《春秋》中的聖人之意。而“以公天下之心求之”,表明平心所要去除的就是私心,換言之就是去除私欲,較程頤說得更為明确,有了幾分滅人欲的意味。可見,趙氏将理學的工夫論很好地引入了《春秋》學中。

從生活的年代來看,謝湜、趙鵬飛比胡安國稍早或同時,他們對程頤《春秋》學說的闡發與推衍,應該或多或少對胡安國有一定的影響。換句話說,正是他們的闡發,為胡安國集大成,完成《春秋》學的理學化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李明複、家铉翁則在《春秋》學完成理學化以後,在理學化的《春秋》學研究中留下了巴蜀學者的印迹。李明複一名俞,字伯勇,合州(今重慶合川)人[關于李明複的籍貫,另有兩種說法。黃開國《經學辭典》與許嘉璐《傳統語言學辭典》都以為其是今陝西合陽人,高淩飛《南宋安澤一鴻儒》(《山西日報》2008年4月8日)主張為山西安澤人。這兩種說法都是誤解了與合陽對應的今地名。對此,聶樹平、趙心憲《〈春秋集義〉作者李明複籍貫略考》(《四川師範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有詳細考證,可資參考。],宋甯宗嘉定間(1208-1224)太學生。李氏著《春秋集義》50卷《綱領》3卷,以集解的形式彙集周敦頤、張載、二程、範祖禹、謝良佐、楊時、侯仲良、尹焞、劉絢、謝湜、胡安國、呂祖謙、胡宏、李侗、朱熹、張栻等17家《春秋》學說[按:《春秋集義》卷首《諸家姓氏略》漏收張載,但正文中有多處引用張載之說。]。這17人中,周敦頤、張載、二程、範祖禹、謝良佐、楊時、侯仲良、尹焞、劉絢、胡安國11人均為記錄“程子交遊門弟子”的《伊洛淵源錄》中的傳主;剩下的六人中,謝湜亦是程頤弟子,且在《伊洛淵源錄》劉絢“遺事”中記載了其解《春秋》呈伊川之事,其餘五人則是二程再傳與後學。由此可見,李氏所采為程朱理學一派學者的《春秋》學說,正如陸心源所言:

其書以濂洛為宗,故胡安定之《口義》、孫莘老之《經解》《經社》《要義》、孫明複之《尊王發微》《春秋總論》、劉公是之《權衡》《意林》、崔子方之《本例》《經解》、王晳之《王綱論》、蘇颍濱之《集傳》、呂居仁之《集解》、蕭子荊之《辨疑》,雖全書具存,亦皆不采,蓋一家之學也。[(清)陸心源撰,馮惠民整理:《儀顧堂續跋》卷三《春秋集義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88頁。按,“王晳”,原誤作“王哲”,據四庫本《春秋皇綱論》改。]

李氏雖沒有對所輯錄的這些《春秋》學說“斷以己意”,但他輯錄北宋以來理學諸儒的《春秋》學觀點,采集的範圍不隻限于《春秋》學專著,而是“或講他經而及《春秋》,或其說之有合于《春秋》,皆廣搜博訪”[(宋)李明複:《進春秋集義表》,《春秋集義》卷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5冊,第179頁上。],在卷首的《諸家姓氏事略》對所引除張載外的16家的生平與《春秋》學基本觀點和貢獻、地位作概述,表明李氏是在以集解的形式對他之前的理學《春秋》學進行學統性的梳理與總結。李氏撰寫此書的時間為宋甯宗嘉定年間,而這正是理學逐漸從慶元黨禁時的“僞學”轉變為官方認可之學的時期。這一方面說明了理學發展大勢對巴蜀《春秋》學的重要影響,另一方面也表明巴蜀《春秋》學積極融入時代學術潮流,為理學《春秋》學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家铉翁(1213-?),号則堂,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家铉翁生當宋末,理學已成為當時的主流思想,他的《春秋》學帶有很強的理學特色。他認為《春秋》“皆聖人心法之所寓”[(宋)家铉翁:《讀春秋序》,《春秋集傳詳說》卷首,清康熙十九年刊《通志堂經解》本。]以及“《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聖人心法之見于事者也”[(宋)家铉翁:《則堂集》卷三《心齋說》,《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9冊,第321頁下。]“《春秋》撥亂反正,遏人欲存天理,見之始年者也”[(宋)家铉翁:《春秋集傳詳說》卷首《綱領·原春秋托始上》,清康熙十九年刊《通志堂經解》本。],與胡安國《春秋》為“存天理滅人欲”之書、“史外傳心之要典”的觀點别無二緻。而且,家铉翁為“象山續傳”,宋季奉使入北,羁留不返,最早将陸學帶到北方,是北方學術圈和會朱陸的先驅[魏崇武:《論家铉翁的思想特征——兼論其北上傳學的學術史意義》,《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6年第3期。],他促進了理學化的《春秋》學在元王朝控制區域的傳播。

上述可見,宋代巴蜀《春秋》學始終緊跟時代的步伐,融入宋代疑古惑經與理學發展的潮流,與其他地域一起促成了宋代《春秋》學的繁榮,并影響了宋以後的《春秋》學發展。

二、糾偏

宋代《春秋》學雖然非常繁榮,但由于内部原因以及外部政治因素等的幹擾,其發展也并非一帆風順,出現了一些偏差。面對這些偏差,宋代一些學者努力進行糾正,使宋代《春秋》學穩步向前發展。

孫複《春秋尊王發微》、劉敞《春秋》五書流行以後,“舍傳求經”“以己意解經”蔚然成風。這樣的風氣從思想發展與經世緻用的角度來講,有利于釋經者結合現實需要進行主觀發揮,有利于思想的解放與解決一些現實問題。但這樣的風氣盛行後,一些學者完全否定三傳中的一些客觀内容,不複信史,從闡釋經典、了解真正的聖人之意來評判,難免有主觀臆斷之嫌。這是宋代《春秋》學在學理上難以避免的問題,也是其被後人诟病之處。

再者,宋代《春秋》學的發展還常受時局變化的影響,其中王安石變法不列《春秋》于學官、不以《春秋》取士,宋高宗及其後一些皇帝對《春秋》學的推尊影響最大[關于宋高宗及其後一些皇帝對《春秋》學的推尊,可參張尚英:《宋高宗與〈春秋〉學》(《史學月刊》2007年第12期)與張尚英、舒大剛:《宋代〈春秋〉學文獻與宋代《春秋》學》(《求索》2007年第7期)。]。當然最高統治者的推尊對《春秋》學的發展是一種正向的因素,而王安石變法不以《春秋》取士、不列《春秋》于學官導緻的《春秋》廢立無常,才是引發《春秋》學發展出現偏差的原因。宋神宗、宋哲宗、宋徽宗、宋欽宗四朝60年間,因王安石變法引發了政治上激烈黨争與學術上新學派同蜀學、洛學等其他學派之間的紛争,二者糾集在一起,對當時的政治、學術都産生了較大的影響。因為王安石變法不以《春秋》取士、不立《春秋》于學官,《春秋》的廢立成了新舊黨争與學術紛争的一個重要托辭,根據《續資治通鑒長編》《宋史》《資治通鑒後編》《宋會要輯稿》《靖康要錄》等史書記載,在短短的六十年裡,《春秋》三廢三立。政府對《春秋》的廢立無常自然要影響到一部分以應試為目的的士人對《春秋》的學習,影響到《春秋》在官學中的講授,也影響到一些已獲得進士出身的《春秋》學者獲得召試升遷的機會。比如前面提到的黎錞慶曆六年獲得進士,其《春秋》學深得歐陽修賞識,熙甯初丞相韓琦曾将其所著《春秋經解》一書上于朝,謂可置文館,王珪等人也極力附議,但“會貢舉更制,《春秋》不為科,議乃寝”,受此影響,黎錞“浩然有歸意,遂老于蜀”。[(宋)呂陶:《朝議大夫黎君墓志銘》,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一六一,第74冊,第81頁。]對黎錞這樣的際遇,蘇轍曾不無遺憾地感歎道“簿領沉迷催我老,《春秋》廢格累公賢”[(宋)蘇轍撰,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卷七《次韻子瞻寄眉守黎希聲》,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22頁。]。這樣的情況必然會對《春秋》學的發展不利。不過,因為這期間仍有10餘年時間,即元祐元年(1086)至紹聖三年(1096)、元符三年(1100)至四年(1101)、靖康元年(1126)至二年(1127),《春秋》未廢,再加上出于政治上反對變法以及學術上對新學的質疑,許多學者仍志于《春秋》學的研究與學習,因而此階段《春秋》學文獻的年均數量、年均作者數相比仁宗、英宗朝仍略有提高,各增加了0.09部/年、0.09/人。但是,如果沒有《春秋》的廢立無常,會增加更多。其年均文獻數量、年均作者數分别較最高統治者推尊《春秋》學的南宋少了0.87部、0.63人就是最好的證明。[關于宋代各階段《春秋》學文獻發展的具體情況,可參張尚英、舒大剛:《宋代〈春秋〉學文獻與宋代《春秋》學》(《求索》2007年第7期)。]

面對這些偏差,宋代一些《春秋》學者努力進行糾偏,以蘇轍為代表的巴蜀學者在這一過程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三蘇父子是宋代巴蜀地區最有影響力的學者。三蘇思想一脈相承,蘇洵、蘇轼沒有《春秋》學專著,但他們關于《春秋》學的思想也展現于蘇轍《春秋集解》中。蘇轍非常明确地指明了他著《春秋集解》的原因,一為“予少而治《春秋》,時人多師孫明複,謂孔子作《春秋》略盡一時之事,不複信史,故盡棄三傳,無所複取”[(宋)蘇轍:《春秋集解引》,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2076,第258頁。],一為“近歲王介甫以宰相解經,行之于世,至《春秋》漫不能通,則诋以為斷爛朝報,使天下士不得複學”[(宋)蘇轍:《春秋集解引》,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2076,第259頁。]。關于第二個原因需要作一說明。蘇轍此序作于元符二年(1099),是現在能見到的關于王安石诋《春秋》為“斷爛朝報”的記載,但實際上“斷爛朝報”之說當為蘇轍據傳聞所記,這與當時蘇氏蜀學與王安石新學的分歧與鬥争有關。[關于王安石“斷爛朝報”說的公案,詳見張尚英:《宋代〈春秋〉學專題研究》,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8-86頁。]是以,這裡的重點應該是“天下士不得複學”,而不得學的真正原因是因王安石開啟不列《春秋》于學官、不以《春秋》取士的作法以後,《春秋》廢立無常。

為了糾正時學“不複信史”“盡棄三傳”之偏,蘇轍以《左傳》為主,注重以史實解釋經文。蘇轍的做法是對過度摒棄三傳學風的一種糾正,但并不是回到漢唐《春秋》學的老路上,在方法上仍然是三傳兼采,以己意解經。從根本上講屬于啖助、趙匡、陸淳開創的“新《春秋》學”範疇。鑒于蘇氏的學術影響力,其以《左傳》為主解經,引發了時人對《左傳》的關注與研究,如蘇門四學士之一的晁補之《春秋左氏傳雜論》、蜀人王當《春秋臣傳》當是受其影響而作。這使宋代《左傳》學能在“舍傳求經”的《春秋》學主潮中,在《公羊》《穀梁》分别隻有6種和4種專著的情況下,仍能有106種專著,在宋代《春秋》學中占有一定的地位。

除蘇轍外,其他很多巴蜀學者在宋神宗至宋欽宗這段《春秋》廢立無常的特殊時期也積極加入了糾偏行列,主要表現為上言争立《春秋》與堅持以《春秋》為業。

這一時期,每當朝廷廢《春秋》時,總有一些學者上言,争取複立,巴蜀《春秋》學者可以說是其中的積極分子。與其他地域相比,現在所能見到的有文獻記載且有一定影響力的人數,巴蜀地區應該是最多的[這一時期倡言複立《春秋》的學者還有:張敦禮(河南開封人)、司馬光(山西夏縣人)、晁說之(山東人)、範柔中(江西人)、吳敏(江蘇儀征人)等。],每一個時段都有學者出面大聲疾呼。熙甯年間王安石第一次罷《春秋》時,倡言複《春秋》者主要有張敦禮、楊繪等人,而楊繪即為四川綿竹人。楊繪長于《春秋》,著有《春秋辨要》十卷,擔任禦史中丞後,在給宋神宗的谏言中說:“以經術取士,獨不用《春秋》,宜令學者以三傳解經,不必專用《左氏》之說。”[(宋)範祖禹:《天章閣待制楊公墓志銘》,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二一五○,第98冊,第332頁。]紹聖間再罷《春秋》時,涪陵崔子方以布衣身份三上疏乞置《春秋》博士[(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十六記載“初,東川布衣崔子方治《春秋》,紹聖間三上疏乞置博士,不報”(中華書局,1988年,第331頁)。],更展現了巴蜀《春秋》學者的執着與堅定。與楊、崔二人的建議都沒有被最高統治者所采納不同,靖康元年(1126)普州安嶽(今資陽安嶽)人馮澥與丞相吳敏一起向宋欽宗建言,促成了《春秋》學再置學官,胡铨記載此事曰:“初王氏出新學,廢麟書,士媚進無大略。靖康改元,澥驟見任,亟與丞相吳公敏白上,诏可之,複置學官。”[(宋)胡铨:《清節先生墓志銘》,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卷四三三○,第196冊,第153頁。]馮澥倡言複置《春秋》同其家學與師承有關,其父馮山與其師蕭楚皆是《春秋》學名家,馮山著有《春秋通解》12卷,蕭楚撰有《春秋經辨》(現傳世本名為《春秋辨疑》),且按胡铨所言,馮、吳二人谏立《春秋》,是聽從了蕭楚的建議。當然,受各種因素的影響,争取複立《春秋》,很多時候以“不報”告終,但這樣的努力對一些《春秋》學者起到了一定的鼓舞作用,促進了這一時期《春秋》學的發展。

巴蜀《春秋》學者不僅上疏争立《春秋》,還在朝廷不立《春秋》于學官,不以《春秋》取士之時,不為功名利祿所驅,不随波逐流,仍堅持以治《春秋》學為業。家勤國、馮正符、崔子方等人就是其中的代表。據《宋史·家願傳》記載,眉山人家勤國與從兄家安國、家定國同從劉巨遊,與蘇轼兄弟為同門友,因不滿王安石久廢《春秋》學,憤而著《春秋新義》一書。遂甯人馮正符在“王荊公當國,廢《春秋》,不立學官”之時,學經于《春秋》特詳。[(元)馬端臨撰,上海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卷一百八十三,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5400頁。]涪陵崔子方則在三上疏乞置《春秋》博士不報後,隐居真州六合縣,杜門研究《春秋》學,著有《春秋經解》十二卷、《春秋本例》二十卷、《春秋例要》一卷,成為一代《春秋》學名家。這些學者的堅守,無疑對當時的《春秋》學發展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

三、創改

宋人雖号稱“舍傳求經”,但《春秋》經言簡意赅,要弄清《春秋》所載之事,弄清其所蘊含之意,實際上是離不開三傳的。三傳中,《左傳》字數最多,達十九萬六千餘字,在儒家十三經中也是字數最多的,占了十三經總字數的近四分之一。是以,為了更好地掌握《左傳》的内容,為通經服務,可能從唐代開始便有學者打破《左傳》編年記事的原則,将其改編為紀傳體、紀事本末體、國别體等,到宋代更是蔚為大觀,約有20餘種這樣的著作[著作詳情請參張尚英:《〈春秋〉學文獻》,舒大剛等:《儒學文獻通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129-1130頁。]。在這些著作中,紀事本末體改造以章沖《春秋左傳事類始末》最為有名。而在紀傳體改造方面,蜀人可謂成績卓著,因為流傳至今的王當《春秋諸臣傳》、程公說《春秋分記》都是蜀人的著作,二者共同完成了對《左傳》創造性的紀傳體改造。巴蜀學者重視《左傳》的研習與改造當與蘇轍治《春秋》重《左傳》與宋代巴蜀史學的繁盛有一定關系。

宋代對《左傳》進行紀傳體改編的主要有王當《春秋臣傳》、沈括《春秋左氏紀傳》與程公說《春秋分記》。沈氏之書已佚,馬端臨《文獻通考》載有李焘對其體例的記述,“取丘明所著二書,用司馬遷《史記》法,君臣各為記傳”[元)馬端臨撰,上海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卷一百八十三,第5411頁。],說明此書的體例是将《左傳》《國語》中關于人物的記載,仿照《史記》,改編成紀傳體的人物傳記,與王當《春秋臣傳》的體例基本相同。因“此書終不滿人意”[(元)馬端臨撰,上海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卷一百八十三,第5411頁。],故未曾流傳下來。這從側面說明流傳下來的王當《春秋臣傳》優于沈書,是這種類型著作的代表作。《春秋臣傳》主要依據《左傳》所載,為《左傳》中人物作傳。如《左傳》阙略,則引《國語》《史記》等書補之,在每卷末還有“贊曰”對該卷的人物作評論。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三認為“諸贊論議純正,文辭簡古,于經傳亦多所發明”[(宋)陳振孫撰,徐小蠻、顧美華點校:《直齋書錄解題》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62頁。],四庫館臣也評價其“于經傳則實有補”[(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五十七《春秋列國諸臣傳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519頁。]。

《史記》分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部分,王當《春秋臣傳》效仿列傳而成,但《左傳》涉及春秋時期200餘年,内容十分豐富,僅列傳不足以包羅其内容。程公說效仿《史記》之本紀、表、書、世家幾個部分成《春秋分記》,彌補了《春秋臣傳》的不足,由此全方位地完成了對《春秋》與《左傳》的紀傳體改造。《春秋分記》的主要内容分為以下幾個部分:第一部分為“年表”九卷,包括周天王内魯外諸侯、王後、内夫人、内妾母、王姬、内女、魯卿、晉卿、宋卿、鄭卿十種年表。第二部分為“世譜”七卷,包括王子王族諸氏世譜,内魯公子公族諸氏世譜,晉、齊、宋、衛、蔡、陳、鄭、曹、秦、楚等外諸侯公子公族諸氏世譜(曹隻有公子世譜),世譜叙篇考異。第三部分為“名譜”二卷,包括列國君臣、外夫人妾、古人物三類。第四部分為“書”二十六卷,有曆書、天文書、五行書、疆理書、禮樂書、征伐書、職官書七門。第五部分為“周天王”二卷。第六部分為“内魯”六卷。第七部分為“世本”,分大國(晉、齊、宋、衛、蔡、陳、鄭、曹、燕、秦、楚、吳)、次國(杞、滕、薛、莒、邾、小邾、越、許)、小國(虞、虢等102國)排列,而以四夷作為附錄,共三十八卷。這幾個部分中“周天王”“内魯”相當于《史記》之本紀,“年表”“世譜”“名譜”一起對應《史記》之年表,“書”模仿《史記》八書,“世本”效仿《史記》世家。

程公說的改編非常有創造性。首先,其不是簡單地改列經、傳文的位置,而是在充分研究基礎上的改編,表現為:對難字有注音、釋義[具體情況可參彭華:《程公說與〈春秋分記〉》,《西華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對不易了解之處或引杜預注、孔穎達疏等前人成果加以說明,或自己加以注釋;對有可能引起争議的地方有按斷、考辨,書中單獨成篇的“宗周成周辨”“洛邑成周辨”“論樂”“論魯禮之變”“論文言”等便是這樣的文字;對前人有誤的地方加以“考異”,如“世譜”部分的最後兩卷“世譜叙篇考異”就對前人關于“《春秋》之王子、王族、公子、公族、諸氏世序”之誤進行了考證。這些注釋、按斷與考辨中不乏真知灼見。其次,其雖效仿《史記》,但對《史記》并非亦步亦趨,而是根據《春秋》與《左傳》的内容靈活設立類目,如《春秋》經傳中所載征伐之事甚多,專在“書”部分設立“征伐書”。同時,在“疆理書”部分繪制王畿列國指掌總圖以及王畿、魯地、晉地、齊地、宋地、衛地、蔡陳地、鄭地、曹地、燕地、秦地、楚地指掌之圖,共十四幅地圖,亦是一種創新,“所借鑒的是大司徒與職方氏的做法”[彭華:《程公說與〈春秋分記〉》,《西華大學學報》2020年第5期。]。第三,《春秋分記》雖然是對《春秋》經傳的史學改造,但其仍以經學為旨歸。程氏既重《左傳》之史實,亦兼采《公羊》《穀梁》,旁及諸子。全書大旨,以胡安國之說為宗。對比《春秋分記》與胡安國《春秋傳》的卷首,不難發現包括“名諱例”“述綱領”“叙傳授”三個部分的《春秋分記例要》在體例與内容上都是模仿改編胡傳卷首的“述綱領”“叙傳授”“論名諱劄子”而來。而且,《春秋分記》在内容的排列與論斷按語中彰顯了《春秋》的“尊王攘夷”“内其國而外諸夏”等大義,他在自序中言“冠以周,尊王也。次以魯,内魯也”[(宋)程公說:《春秋分記序》,《春秋分記》卷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4冊,第4頁下。],卷一開篇便為“周天王内魯外諸侯年表第一”,在論贊中曰“故伯政雖王道之衰,而《春秋》猶幸之者,謂其攘夷狄、尊中國故也”[(宋)程公說:《春秋分記》卷七十七“論曰”,《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54冊,第961頁下。]。《春秋分記》一書不主虛義口辨,尤為務實。清人全祖望曾稱贊:“克齋《春秋》之學最醇。”[(清)全祖望:《鲒埼亭集》卷三一《程氏春秋分記序》,《四部叢刊》景清刻姚江借樹山房本。]顧棟高《春秋大事表》的體例便與《春秋分記》相類。

除王當、程公說對《春秋》經傳的紀傳體改造外,魏了翁《春秋左傳要義》對《春秋左傳正義》的節選也是一種創造性的改造。如前所述,《左傳》本身字數較多,再加上杜預注與孔穎達疏,更是皇皇巨著,學者學習與研究都需要花費巨大的精力與時間,以緻很多人知難而退。再者,随着程朱理學的發展,人們追求道德性命之學,常以理學大家的語錄體著作為學習的文本,無暇閱讀大部頭的著作,不再博文多識。魏了翁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成《九經要義》,元人虞集非常明确地指出了這點,其曰:

自濂洛之說行,朱氏祖述而發明之,于是學者知趨乎道徳性命之本,廓如也。而從事于斯者,誦習而成言,惟日不足,所謂博文多識之事,若将略焉,則亦有所未盡者矣。[(元)虞集:《道園學古錄》卷七《鶴山書院記》,《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7冊,第112下。]

是以,魏了翁撰寫包括《左傳要義》在内的《九經要義》,是為了剔除已有注疏中的繁冗之文,并對其進行歸納總結,使學者能盡快掌握其主要内容。

《左傳要義》雖是節錄《左傳正義》中杜預注與孔穎達疏而成,但其不是簡單的摘抄,而是在對《左傳正義》全書有整體把握、對《左傳》學問題有深入認識的基礎上,對《左傳正義》的精編。《左傳正義》廣征博引,保留了衆多漢魏諸儒之說,但有繁冗之嫌,《要義》抓住其中的主要問題,裁汰備援,留其精要,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所言“凡疏中日月名氏之曲說煩重瑣屑者,多刊除不錄。而名物度數之間,則削繁舉要,本末燦然”。[(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十七《春秋左傳要義提要》,第221頁。]而且,魏了翁為摘錄下來的每段文字都拟了一個标題概括内容。這些标題反映了魏氏對《左傳》及其注疏中一些問題的看法,也利于讀者了解把握摘錄的内容。總之,《左傳要義》提綱契領地展現了《左傳正義》的主要内容,頗便學者。

從現存文獻記載來看,在《左傳要義》之前,《春秋》學史上沒有類似體例的著作出現。是以,魏了翁的這種節錄非常具有創新性。而且,他在程朱理學盛行,一些學者因五經内容繁複,不重經學,脫離經文妄說己意,空談性理的背景下,精編成此書,讓學者花費更少的時間與精力便能掌握《左傳》主要内容,無疑有利于推動《春秋》學的發展。而且,觀清人皮錫瑞《經學通論》,其标題的拟定方式,當在一定程度上受了魏氏《九經要義》的啟發。

王當、程公說、魏了翁等人的創造性改造打破了以往《春秋》學著作的既有體例,增加了宋代《春秋》學著作形式的多樣性。從内容上來講,這幾部著作都以《左傳》為主,是對《左傳》及其注疏深入研究後的改編之作。如前所述,宋代《春秋》學以“舍傳求經”之學為主流,不重三傳之學,在這樣的背景下,王、程、魏三人創造性的改造使《左傳》與其注疏以一種新的形式與狀态呈現于世,便于學者學習與研究,對于當時非主流、相對式微的《左傳》學的發展而言無疑具有推動作用,對于整個《左傳》學史而言也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并且,王、程等人對《左傳》的史學化改造為巴蜀史學的發展與繁盛也作出了獨特的貢獻。

四、結語

宋代巴蜀《春秋》學的發展與全國《春秋》學的發展始終融為一體。在舍傳求經、會通三傳以探尋聖人之意的宋代《春秋》學主流的形成、确立以及理學化發展中,李堯俞、黎錞、宋堂、何涉、楊繪、杜谔、謝湜、崔子方、趙鵬飛、李明複、家铉翁等巴蜀《春秋》學者都是重要的參與者。其中,崔子方、趙鵬飛“盡廢三傳”之說雖有“疑傳”過勇之嫌,但從擺落漢唐,進一步确立、鞏固《春秋》宋學主導地位的角度而言,意義重大;杜谔《春秋會義》彙集唐代啖趙陸以來的“舍傳求經”之作于一體,以文獻集解的形式對形成時期的宋代《春秋》學作了一個階段性的總結;程門蜀中高弟謝湜将天理融入《春秋》學闡釋與趙鵬飛“默與心會”的治《春秋》之法,分别從本體論與工夫論的角度将《春秋》學納入了理學的範疇,為胡安國最終完成《春秋》學的理學化奠定了一定的基礎;身處宋代晚期的李明複則以文獻集解的形式對理學化的《春秋》學進行了學統性的梳理與總結,而生活于宋元之際的家铉翁則在理學化《春秋》學的北傳中作出了重要貢獻。

“舍傳求經”是宋代《春秋》學的主要特征,讓《春秋》學适應了時代需要,推動了《春秋》學的發展,在《春秋》學發展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但“舍傳求經”也讓一些學者罔顧史實,流于主觀臆斷,偏離了《春秋》學發展的正常軌道,出現了偏差。在糾正這一偏差的過程中,巴蜀著名學者蘇轍對《左傳》重要性的強調,一定程度上引發了學界對《左傳》的重視。受蘇轍與當時繁榮的巴蜀史學影響,王當、程公說等巴蜀學者對《左傳》進行了創造性改編;為解決理學發展中“博文多識”不足的問題,魏了翁精編《春秋左傳正義》。這些作法增加了《春秋》學著作形式的多樣性,也加深了對《左傳》内容的研究。蘇、王、程、魏等人以不同的方式推動了非主流、相對式微的宋代《左傳》學的發展,在《左傳》學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

宋代《春秋》學的發展與時局密切相關。當王安石變法不以《春秋》取士、不列《春秋》于學官,引發神宗至欽宗朝之間《春秋》廢立無常,讓《春秋》學的發展陷于不利局面時,蘇轍、楊繪、家勤國、馮正符、崔子方、馮澥等人或上言争立《春秋》,或堅持治《春秋》學,積極消除這種不利影響,使宋代《春秋》學保持了穩定的發展。

總之,宋代巴蜀《春秋》學作為重要的地域流派,在“舍傳求經”的宋代《春秋》學主流及《左傳》學的發展中,在維護宋代《春秋》學的穩定發展中,都作出了重要貢獻,在整個《春秋》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與作用。

原文刊載于《宋史研究論叢》第34輯,引用時請注明出處。

作者簡介:張尚英(1976-),女,漢族,四川榮縣人,曆史學博士,現任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儒學史、儒學文獻與巴蜀文獻;劉興淑(1973-),女,漢族,四川威遠人, 曆史學博士,現任四川省社科院哲學研究所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儒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