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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文明:炎黃傳說與炎黃文化

作者:古籍
嚴文明:炎黃傳說與炎黃文化

中國古代曆史上的傳說人物很多,其中最著名的當推黃帝和炎帝。長久以來,人們總是把自己看成是黃帝的子孫,或者把炎帝和黃帝都當做自己的始祖,說自己是炎黃裔胄。這種血統上的認同思想在曆史上一直起着極大的凝聚作用。無論走到天南海北遇到任何華裔,即使素昧平生,隻要自認是炎黃子孫,便立刻有一種親近感。人們自然很想了解曆史上是否真有炎帝、黃帝這兩個人,他們是怎樣被傳說為中國人民的始祖的?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炎黃文化是怎樣形成和發展起來的?這些問題在我腦子裡萦繞了很長時間,仍然難以得到清晰的回答。現在隻能談一些十分膚淺的看法向大家讨教。

在先秦古籍中,炎帝和黃帝常被并提,最明顯的是《國語·晉語》中引晉大夫司空季子的一段話:

“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

少典,谯周《古史考》說是有熊國君,皇甫谧《帝王世紀》說:“黃帝都有熊,今河南新鄭是也”。有蟜氏地望無考。這一條比較重要的内容是說二人各因其成長的地名為姓分别為姬和姜,他們是同時代人,因而在軍事上曾經互相配合。至于是否同為少典、有蟜之後則難以确定。

在說明二帝關系的古文獻中,《逸周書·嘗麥解》的一段話也很重要:

“昔天之初,誕作二後,乃設建典。命赤帝分正二卿,命蚩尤宇于少昊,以臨四方,司□□(按原引書二字不清,有人說可能是“百工”)上天未成之慶。蚩尤乃逐帝,争于涿鹿之河(或作阿),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于黃帝,執蚩尤,殺之于中冀。”

這段話中的赤帝當為炎帝,前人早有定說。至于二後指的是誰,有人說是赤帝和蚩尤,有人則說是炎帝和黃帝。如果是後說,則可與《晉語》中二帝用師相濟的說法相呼應。這一段最重要的内容應是把炎、黃二帝奉為上天安排的領袖,設章建典的元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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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左傳》昭公十七年引郯子的一段對話也很重要:

“昔者黃帝氏以雲紀,故為雲師而雲名;炎帝氏以火紀,故為火師而火名;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太昊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我高祖少昊摯之立也,鳳鳥适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

郯子是東夷人,是以把東夷的遠祖同黃、炎并提,但畢竟還是把黃、炎放在前面的。

根據上面幾條傳說,炎帝和黃帝應該是地位相若,難分伯仲,并且關系密切,在軍事上互相支援的。但是傳說中又有黃帝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的說法,經過長期戰争黃帝取勝了,接着又打敗了蚩尤,于是諸侯都尊奉軒轅黃帝為天子。黃帝的地位一下超過了炎帝,以至于較早編排古史系統的《大戴禮記·五帝德》和《史記·五帝本紀》中都沒有安排炎帝的位置,隻是在講述黃帝事迹時才附帶提到了炎帝。

《五帝本紀》講黃帝與炎帝阪泉之戰和黃帝與蚩尤涿鹿之戰頗相類似,從文理上看也有不甚通暢之嫌。加之古有蚩尤即炎帝的說法,故今人有懷疑其原本是一件事者①。但黃帝的聲望一下子超過炎帝,顯然與這場戰事的故事有很大關系。

在《五帝本紀》中,炎帝似乎是神農氏最後的一位首領,是以說“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等到黃帝打敗炎帝和蚩尤後,諸侯尊為天子,才“代神農氏,是為黃帝”。這裡的神農氏好像是一個朝代,而炎帝是一個人。可是《史記·封禅書》中說:“神農封泰山,禅雲雲;炎帝封泰山,禅雲雲。”神農和炎帝俨然是兩個人,可見太史公對此事也不甚了了。大緻在劉歆編《世經》以後,炎帝和神農合成一人,又與烈山氏或厲山氏合為一人,古書中關于神農之世的許多事迹如發明農耕、嘗百草以藥濟人、結繩而治等等,都附麗于炎帝一身了,炎帝的聲名就再次顯赫起來。《帝王世紀》又說炎帝傳位八世榆罔始由黃帝取而代之。由此追溯先祖隻講黃帝而不講炎帝顯然已不大合适了。炎黃裔胄的提法大概就是這樣産生的。

炎、黃的故事有分有合,應該是與他們本來的事迹既有分别又有聯系而滋演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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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帝出自何地,說法不一。《晉語》隻說是“炎帝以姜水成……故炎帝為姜”。大約是說炎帝是在姜水那個地方成長起來的,因地為姓,是以得姜姓。《帝王世紀》把他的身世說得比較詳細:

“神農氏姜姓也,母曰任姒,有蟜氏女登,為少典妃,遊華陽,有神龍首,感生炎帝,人身牛首,長于姜水。有聖德,以火德王,故号炎帝。初都陳,又徙魯。又曰魁隗氏,又曰連山氏,又曰列山氏。”

這大概是把不同來源的故事和神話糅合在一起而寫成的。姜水當為渭水支流,《水經注·渭水》條說:“岐水又東迳姜氏城南,為姜水。按《世本》:炎帝姜姓;《帝王世紀》曰:炎帝神農氏,姜姓,母女登,遊華陽,感神而生炎帝于姜水,是其地也。”華陽當即華山之陽,也就是《禹貢》“華陽、黑水惟梁州”中的華陽。兩地都在今陝西中部渭水與秦嶺一帶。徐旭生先生更從民俗資料中加以論證,力主炎帝起于渭水支流姜水即岐水②。

說炎帝都陳又徙魯,不知何據。陳在今淮陽,魯在今曲阜。此說可能與炎帝即蚩尤的說法有關。因蚩尤曾經“宇于少昊”,而少昊墟在曲阜。一說陳當指陝西寶雞附近的陳倉,魯當是河南的魯山。雖無确鑿根據,而地望較近于姜水,似乎也說得通。

烈山氏、連山氏、厲山氏同為一名,烈、連、厲同為一音之轉。《禮記·祭法》:“是故厲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農,能殖百谷。”鄭注:“厲山氏炎帝也,起于厲山,或曰有烈山氏。”《漢書·地理志·南陽郡·随縣》條班固自注:“故國。厲鄉,故厲國也。”《後漢書·郡國志》注引《荊州記》:“随縣地有厲鄉村,重山一穴,相傳雲是神農所生穴也。”這是說炎帝起于今湖北随縣境,在那裡建過厲國。

《山海經·海内經》有一條傳說把炎帝同祝融和共工聯系起來:

“炎帝之妻,赤水之子聽訞生炎居,炎居生節并,節并生戲器,戲器生祝融。祝融降處于江水,生共工。共工生術器,術器首方颠,是複土壤以處江水。共工生後土,後土生噎鳴,噎鳴生歲十有二。”

這個世系同《帝王世紀》所說的世系大相徑庭。《大戴禮記·帝系篇》和《史記·楚世家》都說祝融是帝颛顼後裔,共工的傳說也多在北方,這裡卻把祝融和共工同江水聯系起來,并且都是炎帝的後裔。因楚人視祝融為自己的先祖,這個傳說也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

根據以上傳說,炎帝似乎是起于陝西而向東發展的,到河南後一支向北與蚩尤和黃帝發生沖突,一支向南到了湖北。炎帝的事迹似乎主要是發展了農業,是以後人總是把他與發明農業的神農、烈山氏等聯系在一起。

傳說中炎帝的後世不一定都是姜姓,但姜姓國多被視為炎帝後。姜姓在東方的建國主要是申、呂、齊、許。申、呂均在今河南省西南部,許在河南中部許昌縣境,齊在今山東北部。此外還有紀、向、州等。《左傳》隐公元年“紀人伐夷”。疏引《世族譜》說:“紀,姜姓侯爵,莊四年齊滅之”。向在沛,《漢書·地理志·沛郡》下向縣條班固自注說:“故姜姓國,炎帝後。”《左傳·桓公五年》“州公如曹”疏引《世本》說:“州國,姜姓。”以上各姜姓國多在河南和山東,似與前述炎帝向東方發展的範圍大緻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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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帝起于何地,說法也不盡一緻。《五帝本紀》說他是“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前述《晉語》也說黃帝和炎帝都是少典所生。谯周說少典是有熊國君,《史記》集解引徐廣曰:黃帝“号有熊”,《史記》正義引《輿地志》雲:“涿鹿本名彭城,黃帝初都,遷有熊也。”是以張守節幹脆說“黃帝,有熊國君”。而有熊一般認為在河南新鄭,這是一說。

說黃帝初都涿鹿,大概是由黃帝在涿鹿打敗蚩尤後,諸侯鹹尊他為天子的故事而演繹出來的。涿鹿一般都以為即今河北涿鹿縣。如說涿鹿本名彭城,則彭城在今河北南部之磁縣,這是第二說和第三說。《史記》索隐又引皇甫谧說:“黃帝生于壽丘,長于姬水,因以為姓;居軒轅之丘,因以為名,又以為号”。《史記》正義以為“壽丘在魯東門之北,今在兖州曲阜縣東北六裡”。這是第四說。

《晉語》既說黃帝以姬水成,後大家也都承認黃帝是姬姓,而姬姓的最大族系周人是從陝西渭水流域起家的,似乎黃帝起于渭水流域的可能性很大。再說黃帝死後葬橋山,地在今黃陵縣(舊中部縣),也離渭水不遠,這是第五說。所有這些說法中當以新鄭說和渭水流域說較勝。由于年代久遠,傳說歧異,究在何處難于定奪。但除壽丘在魯外,大抵不越出河南、河北、陝西等地,即曆史上的中原地區。

黃帝的事迹甚多,他首先是一位軍事領袖并取得了赫赫戰功。《五帝本紀》說他“習用幹戈”,“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為戰争作了充分準備。他還“教熊、罴、貔、貅、貙、虎”(《五帝德》說:“黃帝教熊、罴、貔、豹、虎”,《列子》說:“黃帝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帥熊、罴、貔、豹、虎為前驅,雕、鹖、鷹、鸢為旗幟。”)這些奇怪的名字,《史記》正義以為是“教士卒習戰以猛獸之名名之,用威敵也”。近人則多以為是氏族的圖騰(因而也是氏族的名号)。他在與蚩尤戰時“乃征師諸侯”,證明他确實率領了許多别的氏族部落的士卒,一戰打敗炎帝,再戰打敗蚩尤,聲威大振,于是諸侯都尊他為天子。這是《五帝德》和《五帝本紀》把他作為五帝之首的重要原因。不但如此,《五帝本紀》還說:“天下有不順者,黃帝進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嘗甯居。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可見他的生涯主要是在戰争中度過的,而戰争的成功使他成為無可争辯的領袖,俨然是一位開國的元勳了。

黃帝第一個建立了政權,官以雲名,“置左右大監,監于萬國”,“舉風後、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這是開天辟地的一件大事,大概也是把黃帝置于五帝之首的原因。這個政權也許不像傳說說的那麼整齊有章法,其實力足以使它監于萬國而萬國和順。但畢竟與那種基于血緣關系建立起來的氏族、部落乃至部落聯盟大不相同。過去常說中國有5000年的文明史,大抵就是從黃帝算起的。

傳說黃帝為發展經濟文化還做了許多事情。《五帝本紀》說他“時播百谷草木,淳化鳥獸蟲蛾”。《越絕書·寶劍篇》說:“黃帝之時以玉為兵”。各書所引《世本》中還有“黃帝作冕旒”,黃帝臣“雍父作杵臼”,“共鼓、貨狄作舟”,“沮誦、倉颉作書”,“巫彭作醫”,“大撓作甲子”,“伶倫作為律”等等傳說。《史記·封禅書》有“黃帝采首山之銅,鑄鼎于荊山之下”的說法。而黃帝的妻子西陵氏嫘祖始勸蠶,則是許多古書中都提到的。這些傳說有些可能是後人的附會,有些則應反映了一部分曆史的真實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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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黃帝有子25人,“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是也。惟青陽與蒼林氏同于黃帝,故皆為姬姓”。這段話出于《國語·晉語》。同是黃帝之子,為什麼隻有2人跟父姓姬,其餘12人得别的姓,另11人根本沒有姓?為什麼青陽和夷鼓分别是方雷氏和彤魚氏之甥而都得己姓?25人分别為四母之子,為什麼不是四姓?看來當時既不一定是從父姓,也不像是從母姓。有一些是從地名得姓,還有一些究竟是怎樣得姓的,我們并不清楚。由于這樣,我們不能把所有姬姓國都當做黃帝的後裔或與黃帝有親緣關系,當然也不能說都沒有關系,要視具體情況而定。

傳說黃帝正妃嫘祖生二子,一為玄嚣,居江水;二曰昌意,居若水,娶蜀山氏女昌仆生高陽,即帝颛顼。颛顼都帝丘,即今濮陽縣境。《史記》正義引《括地志》及《漢書·地理志》認為古江國在河南安陽,如此則離濮陽甚近,疑是玄嚣所居。

《國語·魯語》引展禽的一段話說:

“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颛顼,郊堯而宗舜;夏後氏禘黃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

這是講的古代的祭祀制度。《禮記·喪服小記》和《大傳》中說:“禮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照這麼說,虞、夏都是承認其祖先出自黃帝,是以《五帝本紀》說:“禹者,黃帝之玄孫,而帝颛顼之孫也。”《五帝本紀》說舜是黃帝之子昌意的七世孫,《殷本紀》說契是帝喾次妃簡狄所生,《周本紀》說周人先祖後稷是帝喾元妃姜嫄所生。盡管說簡狄是在沐浴時吞食了玄鳥卵才懷契的,姜嫄是在野外履巨人迹後才有感而懷稷的,契和稷的血液裡可能沒有帝喾的成分,而在“法律”上還都得承認是帝喾的兒子,也就是黃帝的裔孫,是以他們才“禘舜而祖契”、“禘喾而郊稷”。這樣,作為古代中國居民主體的華夏各族就都成了黃帝的子孫了。

不但如此,由于黃帝的威望,有些非華夏族也跟他拉上了血緣關系。太史公曾“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他大概覺得言不雅馴而沒有采納,但在《山海經》等書籍中被儲存了下來。例如《大荒東經》中說:“東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黃蛇,踐兩黃蛇,名曰禺◆。黃帝生禺◆,禺◆生禺京,禺京處北海,禺◆處東海,是為海神。”《大荒北經》中說:“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融父山,順水入焉。有人名曰犬戎。黃帝生苗龍,苗龍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為犬戎。”《大荒西經》中說:“有北狄之國,黃帝之孫曰始均,始均生北狄。”這些盡管是神話怪異之說,不可以真實曆史視之,但畢竟蘊含着某些道理。換句話說,它們表面上說的是親族關系,實際上反映的則是文化認同的思想。這種文化認同思想在中國幾千年的曆史發展中一直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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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有關炎黃傳說的大緻情形。其中大部分散見于先秦的各種著作,《大戴禮記》的《五帝德》和《帝系》以及《史記·五帝本紀》曾加以系統化,東漢以後又有一些學者加以補充和诠釋。由于文獻記載的時間離故事形成的時間甚遠,其間隻能靠口耳相傳,不免會發生一些傳訛乃至張冠李戴的事。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态度還相當謹慎,那時雖然百家都言黃帝,而其言不雅馴者他都沒有采納。後來的人覺得不過瘾,是以旁征博引,許多神話怪異之說也攙和進去了。不同來源的資料不免有許多沖突抵牾之處,于是又加以穿鑿,總想把它說得圓滿一些。直到本世紀初年,西學東漸,一些學者想用新法整理國故,對傳說資料來了一個大清理。由于傳說資料中充滿着沖突和難以說通的地方,進而引起了一些學者的懷疑。過去幾乎被認為是信史的堯、舜、禹的事迹乃至人格都被動搖,更不用說時間更早、資料也更少的炎帝和黃帝了。畢竟這一次清理對大量資料的真僞和可信程度有了比較清醒的認識,并且引發了對整理傳說史料的方法論的研究。蒙文通在《古史甄微》中曾把傳說時代各族分為河洛民族、江漢民族和海岱民族,傅斯年則創夷夏東西說,徐旭生著《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把傳說時代的各族分别稱為華夏集團、東夷集團和苗蠻集團,較之此前各家的研究,論說更為詳盡,方法也更為精到。但是從前的研究,隻是就傳說論傳說,最多隻能把傳說資料耙梳一番,看看哪些是早出的,哪些是演繹出來的。假如原來的傳說就有錯誤,或者有沖突,就沒有法子訂正,沒有法子判斷誰是誰非。

從本世紀20年代以來,大陸的史前考古逐漸發展起來。一些學者曾嘗試把曆史傳說同考古資料結合起來,例如說仰韶文化是夏文化,或說龍山文化是夏文化,或者把炎黃時代、堯舜禹時代與夏代分别同新石器時代早中晚三期相比附。由于當時的史前考古起步未久,發現的資料有限,還沒有建立起一個大緻的譜系。在這樣的基礎上同傳說資料結合,必然發生失衡而難以得到正确的結論。

到了80年代,這種情況已發生了根本的改變。現在全國發現的史前遺址已有八九千處,分屬于不同的時期和不同的文化系統。考古學者把中國史前時代劃分為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兩大階段。舊石器時代大約從距今200萬年到公元前12000年左右,此後即逐漸過渡到新石器時代。

新石器時代是一個發明農業的時代。中國的北部比較寒冷,内蒙古等地又比較幹燥;西部地勢高亢,且距海洋甚遠,既寒冷又幹燥,存在着典型的大陸性氣候,都不是發展農業的好地方,因而至今還是大陸畜牧業的主要産地。五嶺以南現今固然是發達的農業區,但在史前時代那裡炎熱多雨,且多瘴疠,文化并不特别發達。又因天然食物資源豐富,反而使農業長期得不到發展。這樣,中國最早發明農業的地方就集中到兩個地方,一是黃河中下遊的華北地區,二是長江中下遊的華中地區。

現知華北地區的磁山·裴李崗文化和老官台文化都已種植粟和黍,其年代約當公元前6500年至公元前5000年。學術界幾乎一緻承認華北是粟作農業的起源地。

最近的發現證明,華中地區的彭頭山文化和城背溪文化都已種植水稻,其年代約當公元前7000年至公元前5000年。稍晚的河姆渡文化則已存在十分發達的稻作農業。現在學術界已有越來越多的 人認識到,華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稻作農業的起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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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原始農業的發展,帶動了經濟、文化和社會的全面發展,使得這個中國的兩河流域(長江中下遊和黃河中下遊)不但是世界上少數幾個農業發源地之一,而且是世界上最先進入文明社會的少數幾個地區之一。

根據最新的研究,這個地區的新石器時代文化至少還可細分為兩大期和五小期。大約以公元前3500年為界,前期為典型的新石器時代,可分早中晚三小期;後期為新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的過渡時代,考古上稱之為銅石并用時代,可細分為早晚兩期。把這個分期同傳說資料相比照,我初步認為黃帝、颛顼、帝喾的時代大體相當于銅石并用時代早期,堯舜禹的時代大體相當于銅石并用時代晚期,而夏代是從青銅時代開始的③。

銅石并用時代早期大體上包括仰韶文化的後期、大汶口文化後期、馬家窯文化、紅山文化後期和小河沿文化、大溪文化後期到屈家嶺文化、樊城堆文化、薛家崗文化和良渚文化前期等。其是以把黃帝定在這個時代的開始時期而不能更早,似乎也不宜更晚,是考慮到以下幾個方面的情況:

第一,《越絕書·寶劍篇》引風胡子的話說:“軒轅、神農、赫胥之時以石為兵……黃帝之時以玉為兵……禹穴之時以銅為兵……當此之時作鐵兵”。風胡子是春秋時人,現代考古學的發現表明,大陸的鐵器時代大體是從春秋開始的。青銅時代是從二裡頭文化開始的,而一般認為二裡頭文化即是夏文化,這兩點都說得很對。玉器的開始使用雖然很早,但大量的制造則是從銅石并用時代早期開始的,作為兵器的玉钺的出現也不會早于這個時期。在此之前的确是典型的石器時代,就是說隻會作石兵。把文獻和考古資料兩相對照,簡直是若合符節。

第二,前面說過,炎帝的主要事迹都與發展農業有關,而黃帝除發展農業外,在手工業方面還有許多創造,如制玉兵、作舟、作車、勸蠶、作冕旒,還有采首山銅等等。手工業的發展意味着專業分工的形成和社會财富的增加,可以支援一部分人從事長期的戰争,社會财富也會刺激這些人去進行掠奪戰争,這就是為什麼黃帝的軍隊特别能打仗的原因。黃帝和炎帝盡管是同時代人,但一個代表舊時的農業部族,一個代表新興的農業——手工業部族,是以炎帝的失敗代表着一個時代的結束,即傳說中神農時代的結束;而黃帝的勝利則意味着一個新的時代的開始。從考古學的角度來說,就是銅石并用時代的開始。

第三,黃帝是一位卓越的軍事領袖,他東征西讨,屢立戰功,居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從考古學的遺存來看,新石器時代的戰争痕迹不大明顯,有些戰争大概規模也很有限。銅石并用時代則不然,一是作為兵器的石钺普遍發展起來,且制作精良。薛家崗文化的一些石钺上還用朱紅畫出花果形的裝飾紋樣,可見人們特别寶愛這些武器。有些大墓中常用玉钺随葬,那墓主人大約是軍事領袖,玉钺則是指揮軍隊的權标。二是這時出現了一些規模頗大的中心聚落,有的中心聚落中有面積達數百平方米的大型公共建築,有的有很大的積石冢或貴族墳山,有的有很講究的祭壇。而一般的聚落遺址則小得多,經濟發展水準也低得多。如果沒有軍事的力量,是很難自然形成這種狀況的。江蘇新沂花廳墓地是一個存在征服戰争遺迹的典型例子。那裡本是大汶口文化的分布區,但在墓地中發現的一些大墓差不多都随葬不少良渚文化的陶器和玉器,同時也有一些大汶口文化的器物,墓中往往殉葬婦女和兒童,并且和殉葬的豬狗埋在一起。這顯然是良渚文化征服者的墓葬,因而随葬了自己原本擁有的某些器物,包括最能代表本族特征的刻有良渚文化神徽的琮形玉器;同時作為戰利品随葬了大汶口文化的若幹器物,特别是把來不及逃走的大汶口文化的婦女和兒童殉葬④。這種掠奪性戰争的出現,是當時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恰好也與黃帝時期的社會狀況相吻合。

炎帝既與黃帝打過仗,又傳說都出于少典和有蟜氏,當屬同時代的人物。是以炎黃時代應相當于考古學上銅石并用時代的最早時期。在這個時期,黃河中下遊和長江中下遊既分布着許多考古學文化,炎帝、黃帝和他們的族系究竟屬于哪個考古學文化,還是涵蓋了許多考古學文化呢?

前面說過,徐旭生先生曾經把傳說時代的各族劃分為華夏、東夷和苗蠻三個集團,炎黃屬于華夏集團。他還進一步指出,每個集團的内部還相當複雜,有些族系似乎分别同兩個集團都有密切的關系。是以如果有必要,“即使分作五集團或六集團也未始不可”⑤。不過就是這樣分,仍不難看出炎帝和黃帝關系比較密切,他們都是華夏集團的主幹。

前面在分析炎帝和黃帝活動的地域時,曾經指出雖有很多不甚确定和困難的地方,但大抵都集中在陝西、河南、河北等地,此即所謂中原地區。隻是炎帝活動的範圍似略偏西偏南,而黃帝活動的範圍偏東偏北,并且比炎帝廣泛一些。這個地區在銅石并用時代早期仍然是仰韶文化的分布領域,隻是已發展到了仰韶文化後期。然則炎黃文化當即仰韶文化後期的文化。

仰韶文化是一個結構很複雜的考古學文化,在它的前期本來就存在着許多地方類型,到了後期分化的趨勢有所加強,地方類型特征也更加突出。根據現有資料,可把陝西渭河流域的稱為半坡晚期類型,山西南部的稱西王村類型,河南中西部的稱秦王寨類型,河南北部和河北南部的稱大司空類型,内蒙古河套地區的稱海生不浪類型。以後資料增加,也許還可以劃分出新的類型。仰韶文化的末期則有廟底溝二期等一系列地方類型,那已進入向中原龍山文化的過渡時期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自然可以進一步提問:炎帝和黃帝族系究竟是屬于某個地方類型呢,還是屬于整個仰韶文化?如果是屬于某個地方類型,又究竟是哪個類型?他們是同屬于一個地方類型呢,還是各屬于某一個地方類型?對于這樣的問題,我想現在無論是關于傳說資料的研究還是考古學的研究,都還難于作出确切的判斷,是以暫時還是采取一點兒模糊數學态度為好。

我想在炎黃那樣的時代,社會剛剛開始分化,大部分地區還是處在氏族、部落制度之下,一個集團的人口不可能太多,活動的範圍也不可能太大。即使像黃帝那樣建立了雛形的政權,還有一支很能打仗的軍隊,恐怕也不能真的像《五帝本紀》說的那樣東至于海,南至于江,西至于空桐而北逐葷粥。因夏朝和商朝的控制範圍也還沒有這麼大,隻有西周的版圖才可相比。我想關于黃帝所至範圍的說法,恐怕就是在西周時期形成的。

從現有的知識水準推測,炎黃初起的時候,恐怕不會超過仰韶文化的一個地方類型;以後的活動面大了,恐怕也不會超過仰韶文化的範圍,更可能是比仰韶文化還小得多。為什麼以後的傳說會那麼廣,幾乎整個華夏民族都自認是炎黃的後裔,甚至許多非華夏族也願意同炎黃拉上親戚關系呢?我想可能有兩個原因,一是炎黃族系的人逐漸向外發展,有的遷居到很遠的地方,有的甚至與别的族系的人結親,進而把有關炎黃的傳說帶到了四面八方,那四面八方的人中可能有一部分确實是炎黃族系的後裔。這種人不會太多,是以這個原因應該不是主要的。二是文化上的認同思想,進而發展為民族關系上的認同思想,我認為這是主要的原因。

為什麼在中國曆史發展中文化認同和民族認同的思想一直表現得非常強烈呢?我認為這有深刻的 根源,為了追溯這個根源,還得從史前文化的發展談起。

中國這塊地方像一個向東傾斜的搖籃,背對歐亞腹地而面朝浩瀚的太平洋,四周有高山、沙漠和海洋阻隔,在史前和文明産生初期那樣的曆史條件下,很難同外界保持較密切的聯系。而就全國範圍來說,條件最優越的乃是黃河、長江這兩大河的中下遊地區,其位置适當全國的中心偏東。至少從新石器時代開始,那裡的文化發展水準一直處于領先地位,其他地方的居民要想獲得先進文化的資訊和幫助,就必須同這個地區的文化保持一定的關系,進而無形中發展了一種文化向心作用。兩河中下遊地域仍很遼闊,各地族系不同,史前文化的特征也不相同。據此可大緻分為中原文化區、甘青文化區、山東文化區、燕遼文化區、長江中遊文化區和江浙文化區等,分别同華夏、戎羌、東夷、北狄、三苗和古越族有着比較明确的關系⑥。到銅石并用時代,這些地區都先後表現出走向文明的迹象,因而中國文明的起源應該是多元的。不過這些文化區之間又有各種各樣的文化聯系,從這個角度來說它們又是一體的。由于中原在地理位置上處在各文化中心區的中間,易于接受周圍各文化區的先進成分,在互相作用和促進下最先進入文明社會,進而成為這種多元一體結構的核心。

由此可見,中國的民族和文化從史前時代起就已經形成為一種分層次的、重瓣花朵式的向心結構或曰多元一體結構。中原的華夏文化處在花心的位置,東夷文化、三苗文化、戎羌文化、北狄文化等是圍繞在周圍的第一層花瓣,百越、夜郎、滇、氐羌、烏孫、月氏、匈奴、東胡等則是第二層乃至第三層的花瓣。這種重瓣花朵式的向心結構乃是一種超穩定結構。盡管由于發展不平衡的規律的作用,有的地方或有的民族發展強大起來,最後達到統治全中國的目的,或者由于政治的原因而暫時分裂,都不能打破這種經濟、文化和民族關系上的基本結構,它保證優秀文化遺産的積累和有效傳遞。中國文明之是以與世界上其他古文明不同,能夠連綿數千年而從未中斷,這種超穩定結構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我們說這種重瓣花朵式的或多元一體的結構是超穩定的,隻是從一種結構的模式或整體格局來講的,并不意味着内部沒有變化和發展。而這種變化發展的一個重要内容就是認同。首先是華夏族系内部的認同,接着是東夷、三苗、百越等先後加入華夏并逐漸形成後來的漢族,以後戎羌和匈奴的一部分也加入漢族,有些漢族到了其他民族聚居區也入鄉随俗變成了少數民族。本來是文化上的認同變成了民族的認同。每個民族都不是很單純的,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隻是混雜的程度不同而已。但總趨勢是漢族的不斷擴大,到現在中國56個民族中,漢族人口就占94%左右。這并不是因為漢族特别能夠繁衍,而是因為有許多别的民族的成員加入進來了。

在漫長的階級社會中固然存在着民族壓迫和強制同化的現象,但這并不是主流,主流是認同和融合。舉兩個考古上的例子來說:一個是在銅石并用時代,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中玉器特别發達,其中的玉琮和玉璧等顯然為以後的商周文化所吸收并且成為當時重要的禮器。這樣,古越人的文化就被華夏族所吸收和融合了。再一個是商周時代鼎鬲文化形成的過程。在新石器時代以至銅石并用時代,東夷、三苗和古越人族系的文化都用鼎作炊具而不用鬲;華夏族系的文化則用斝,以後又由斝改變為鬲而不用鼎。但是到了商周時代,随着民族的融合,所有這些地區都是既用鼎又用鬲,是以被稱為鼎鬲文化。有趣的是作為征服民族傳統文化的鬲僅僅用作大衆的普通炊具,而作為被征服民族傳統文化的鼎反倒成了重要的禮器,成為統治階級等級制度的标示物。是以在民族關系上是征服與被征服,而在文化關系上則是認同和融合。到了一定階段,民族上也便認同了。跟着文化和民族的認同的不斷擴大,炎黃傳說也不斷擴散,而炎黃文化遂成為中華民族共同承認的傳統文化。是以,為着弘揚優秀的傳統文化,首先就要研究炎黃文化,研究炎黃傳說的來龍去脈和炎黃文化的形成與發展,我想道理就在這裡。

注釋:

①束世澂在引述《五帝本紀》阪泉、涿鹿兩戰的原文後寫的按語說:“上面兩段,可能是一件事,蚩尤就是炎帝,阪泉與涿鹿是一個地方,‘得其志’就是‘殺蚩尤,諸侯鹹尊軒轅為天子’。可能是這材料出于兩個來源,司馬遷就誤做兩件事了。”(《中國通史參考資料選輯》第一集《原始時代》,新知識出版社1955年版,第136頁)又童書業也說:“黃帝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阿……二戰殆為一傳說之分化。”(《春秋左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92頁)

②參見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增訂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41~42頁。

③參見嚴文明:《略論中國文明的起源》,《文物》1992年第1期。

④參見嚴文明:《碰撞與征服——花廳墓地埋葬情況的思考》,《文物天地》1990年第6期。

⑤《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增訂本),第125頁。

⑥參見嚴文明:《中國史前文化的統一性與多樣性》,《文物》198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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