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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的人生減法

作者:日日悅讀

在對待人生的态度方面,如果以初級算術來比喻,那麼,在中國曆史上,大緻可以找到三種類型的人物:一類人兢兢以求,無時或止,專門使用加法;一類人安時處順,善用減法;還有一類人,加法、減法混合用,有的前半生用的是加法,後來跌了跟頭、吃了苦頭,紅塵覺悟,改用減法。

而終生都在應用減法,且又出于高度自覺的,最典型的就是莊子。作為戰國時代的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在那個“諸侯争養士”,特别重視智慧、才能的群雄競鬥、列國紛争的時代,莊子如果有意飛黃騰達,高踞統治上層,原是不難如願以償的。可是,他卻避之唯恐不遠。就是說,并非他不見容于社會,為現實所抛棄,而是他不肯接受那個社會,主動放棄出人頭地的機會。要說退避,這是真正的退避;要說減法,這是真正的減法。

誠然,這種生存方式,原本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就其較低層次來說,确是出于自我保護意識,明哲保身,全生免害;而它的至高層次,則是追求生命的自由解放,保持人生的個性本色。作為生于亂世的弱者的一種生存智慧,與一般意義上的利己主義、悲觀厭世迥然不同,它往往能夠提供一種絕處逢生的新路徑,使你在遭遇挫折、瀕臨困境時,能夠從中悟解出超越現實、解困身心、振作精神的道理。這就不難了解,曆代那些“知迷途之未遠,覺今是而昨非”的失意、失敗、失路之人,何以會那麼傾心莊子、選擇莊子、皈依莊子,且多有相識恨晚之憾了。

誠然,就莊子自身來說,他的應用減法,是付出了沉重代價的。他與那些“先加後減”,即早年跻身上流社會,後來主動抽身、急流勇退者不同,那些人或有祖上的庇蔭,或有餘祿、餘威足以依憑,即便退隐田園,仍然衣食豐足,可以優遊度日;而莊子最直接的困厄,便是衣食無着,饑寒交迫,面臨着生命難以存續的嚴重威脅。在中國古代,“士之失仕,猶農之失耕”,莊子家庭原本就十分拮據,主動辭去漆園吏職以後,沒有了俸祿,固定的“歲入”就完全斷絕了。他栖身于偏僻、狹窄的裡巷,靠着編織麻鞋、釣魚、捕鳥來謀生糊口。從前,人們一說到困窮,就會搬出孔門高弟顔回的例子,孔子說他:“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現在看來,莊子的困窮程度,較之顔子,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何認識苦樂、對待苦樂,是因人而異的。莊子的苦樂觀,有其超越的視角和獨特的标準。

一是,迥異于浮世常情。在《至樂》篇,莊子曾發出疑問:

天下有沒有至極的歡樂呢?有沒有足以養活身家性命的方法呢?如果有,應當做些什麼,依據什麼,回避什麼,留意什麼,從就什麼,舍去什麼,喜歡什麼,嫌惡什麼?現在,人們所尊重的,無過于富足、顯貴、長壽、善名;所樂者,無過于安逸、美味、華服、豔色、雅音;所厭棄的,是貧窮、卑賤、夭折、惡名;所苦惱的,是得不到安逸享受,吃不得美味佳肴,穿不上華麗衣服,見不到嬌姿豔色,聽不到悅耳音聲——失去這些感官享受,就大為憂懼。以此為标準,來滿足形體需要,豈不是太愚昧了嗎?

莊子說明,常人以為苦的,他并不看作是苦;而世俗以為快樂、幸福的,諸如物質的充盈、欲望的滿足、官能的享受等,他卻視之為身外的負擔,人生的重累,性命的桎梏,隻會導緻人性的異化、本根的喪失。對他所指斥的這類現象,最後以一個“愚”字作結,可說是筆力千鈞。

二是,“至樂無樂,至譽無譽”。如果說天下真有至樂,那就是無為,無為才能無懼無慮。可是,“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

三是,在莊子看來,苦樂都不是在物質層面上;苦也好,樂也好,都來源于精神。一個人隻有精神解放、心靈自由、意态放達、了無拘牽,才談得上快活、适意;反之,心靈的拘禁、精神的閉鎖、身心的扭曲、人性的“異化”,都是最大的苦惱。

四是,以超然态度看待苦樂,做到“苦樂不入于心”。他從認識并承認人類的有限性出發,客觀地對待無可奈何的現實,從一己的小天地中超拔出來,轉換心态,化苦為樂;做到自覺地解除困苦與焦慮,進而達到心胸曠達,心态甯靜,心情愉悅,心境悠然。

莊子運用減法,從行為層面進入深藏于精神本體的内在追求與價值取向,表現為一種深積澱、多層次的思想境界:

——自甘清苦,不慕榮利,摒棄世間種種浮華虛譽,尤其拒絕參與政治活動,不同達官顯宦交往,即便偶涉官場,也要盡早抽身,辭官卻聘。這些行為上的、外在方面的減法,屬于栖身遁迹的隐士層面。這對世俗常人來說,已經是很不容易堅持的了。

——為了達到以自我為主體的逍遙境界,他強調必須超越“人為物役”“以身殉物”的“異化”現實;不能滿足于遠離權勢、名利等外在事物的誘惑,還須自覺地擺脫内在的種種束縛。這個層面就更深入了一步。誠如當代學者李澤厚在《美的曆程》中所說的,外在的任何功業、事物,都是有限和能窮盡的;隻有内在精神本體才是原始、根本、無限和不可窮盡。有了後者之母就可以有前者之子。

——而要實作内在精神本體的超越,莊子在《庚桑楚》篇指出,就必須毀棄意念的悖亂,解開心志的束縛,祛除對于德的拖累,疏通大道的阻塞。這就要擺脫尊貴、富有、顯赫、威嚴、聲名、利祿這些可以迷情惑志的外在欲求,去掉容貌、舉止、面色、情理、血氣、意念這些束縛心性的東西,限制厭惡、愛好、喜悅、憤怒、悲哀、歡樂這些能夠累害德行的情感、情緒、情志,戒除去職、就任、取得、給予、智巧、才能等有可能阻塞大道暢行的行為、意向。這四方面各六種的情志、行為,不在内心湧動,心神就能夠端正,心神端正了就能夠安靜,心神安靜了就會澄明,心神澄明了就能進入虛空,心神虛空了就能抵達無為而無所不為的超然境界。

——強調知足知止。知足,是就得之于外而言,到一定程度就不再索取;知止,是從内在上講,主動結止、不要。知足,使人不緻走向極端,不會事事、處處與人攀比。一個人活得累,小部分原因是為了生存,大部分來源于攀比。知止,可以抑制貪求,抑制過高過強的物質欲望。世上常情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一個人的追求應該是有限度的,必須适可而止;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能貪得無厭,窮追不舍。否則,讓名缰利鎖盤踞在心頭,遮蔽了雙眼,那就會陷入迷途,導緻身敗名裂的悲劇下場。

——強調韬光養晦,藏鋒不露。《徐無鬼》篇講了一個“驕猴中箭”的故事:

吳王渡過長江,登上一座猴山。群猴看見人來,都驚慌地跑開,逃到荊棘、叢林中。隻有一個猴子,從容地攀着樹枝跳躍,在吳王面前賣弄靈巧的身手。吳王用箭射它,它能夠靈活地一一接住。吳王便指令身旁的射手齊放箭。結果,驕猴中箭身亡。吳王回頭對友人顔不疑說:“這隻猴子自以為靈巧,仗着身軀靈活來傲視我,才落得這樣的下場。要引以為戒呀!唉,不能以驕傲的态度對待人啊!”

生而為人,作為“萬物之靈”,就更應該警醒了。為此,莊子主張:處茲亂世,應該“自埋于民,自藏于畔(意為隐居),其聲銷,其志無窮,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不随波逐流),是陸沉(雖在陸地,卻有如沉于水中,比喻隐居而不離開世間)者也”。即便才德出衆,也要形同無知,大智若愚,像是無知的嬰兒一樣;真正做到“行賢而去自賢之心”“恬淡寂漠,虛無無為”。這樣,就符合“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了——天地覆載萬物,生養群倫,從來不自大,故能成其大,不居功,故能成其功;聖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生無爵,死無谥,實不聚,名不立”,“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

由此,想到了孔子對于衛國賢大夫甯武子的評論:“甯武子,邦有道則知(智),邦無道則愚。其知(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意思是,在國家太平時節,甯武子便充分施展自己的聰明才智;而當天下大亂之時,他就韬光養晦,藏鋒不露,在一旁裝傻子。他的智能,我們是容易學得到的,可是,那種韬光養晦的人生智慧,就很難達到了。

——善用減法,符合“為道”的準則。“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為道不同于為學,為學是一個逐漸積累的過程,增長知識、經驗,需要逐日積累,不斷地增添,這是做加法;為道是一個逐漸減損的過程,懸置定見,破除我執,化解知識,去掉貪欲,則要講究做減法,消減種種生理的欲望、心理的情緒、意念的造作,最後達緻“虛一而靜”,這應該是最高的境界。

莊子的人生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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