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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思榷談2:《史記》開創了紀傳體,但不能将其簡單定性為紀傳體

作者:字耕農

《史記》的體例是紀傳體嗎?

一提起《史記》,曆來的權威說法往往是,中國第一部紀傳體通史,後面曆朝各代正史基本都沿襲了紀傳體這個形式,累加起來就成了二十四(甚至五、六)史。我們的學校教材上就這麼寫,現在的教授課堂上也還這麼講,電視上的講壇也這麼講。

——其實這是一個誤解,一個天大的誤解。因為這個說法過于低估并最終忽略了“表”的價值和地位。

作為紀傳的部分,十二本紀、三十世家和七十列傳的篇幅固然占了全書的大部分,表隻有十個,書隻有八個。但作者付出的工作量和讀者獲得的資訊量,絕對不能隻和篇幅簡單地對應。

因為表是高度濃縮的資訊精華,這個靈感源于以往的編年史如《春秋經傳》,但形式上又遠遠高于以往的文字編年,采用表格的形式,更為科學,多麼紛亂的頭緒人們都能一目了然。其中的“十二諸侯年表”和“六國年表”尤其如此,将一個多極世界紛繁蕪雜的各種沖突關系梳理得井井有條,一覽無遺,任憑多少字多少頁的紀傳都難以實作。

這不是量的不同,而是質的差别。雖然六國年表因為當時材料所限,舛誤較多,曆來為人诟病,但這些不足與表這種形式無關,主要是戰國時期史料缺乏所緻。

紀傳體固然是司馬遷《史記》開創的體例,但僅限于史記130篇中的112篇人物傳記,即十二本紀、三十世家、七十列傳,而不包括十表八書。

文思榷談2:《史記》開創了紀傳體,但不能将其簡單定性為紀傳體

從篇幅(準确地說是頁數)多少而言,紀傳占了整個全書的七成多,十表隻占總篇幅約二成,八書占了不到一成。

以中華書局1997年《前四史》縮印版為例,含集解、索隐、正義和分段、标點在内,整部《史記》共3322頁。其中“十二本紀”486頁,占14.6%,“三十世家”676頁,占20.3%,“七十列傳”1201頁,占36.2%,本紀、世家、列傳三類人物傳記合計2363頁,占約71%;“八書”288頁,占8.7%,“十表”671頁,占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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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不用字數,因為表之為表——其内容不止是文字,也不止是表格,而是二者的有機結合;表裡面空白的表格并不代表作者沒有付出勞動量,也不代表讀者讀不到資訊,恰恰說明作者經過大量統計對比和篩選後,認為沒有大事值得說,這樣讀者就不用再去考慮;況且即便用字數來統計,估計也差不了多少。

雖然書中自稱全書共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他自己将紀傳和表中的文字一起進行了總計,但我們不能就說這些文字就構成了《史記》的全部,因為有一部分文字是以表的形式,作為表的内容出現的。

唐代著名史學家劉知幾在《史通》裡評價《史記》道:“紀傳以統君臣,書表以譜年爵”,“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譜列年爵,志以總括遺漏”。正因為各種體例互相取長補短,才使得“顯隐必該,洪纖靡失”。而非一句簡單粗疏的紀傳體通史所能完全概括。

文思榷談2:《史記》開創了紀傳體,但不能将其簡單定性為紀傳體

是以“表”的開創應當受到和傳同樣的尊敬和重視,表的篇幅相對不大,但工作量和資訊量并不比傳少多少。

傳固然為人而立,但《史記》中一個人物的傳還是不能完全地将一個人物描寫出來,必須參照其他人物傳記中的相關部分。

紀傳體的貢獻就是強調了對個人的尊重和對人生的總體描述和評價。紀傳體的特點就是長于寫人,便于人物評論,但短于叙事,讓讀者難以全面徹底把握曆史大勢;而編年體的特點恰恰相反,就是長于叙事,短于寫人。

《史記》在這二者之間取長補短,達到最優組合,那就是——傳表結合。表,用表格的形式,以二維的角度,将主要人物和事件放置在縱向的曆史紀時(紀世、年、月)和橫向的社會環境之中,使得千頭萬緒的曆史事件和錯綜複雜人物關系一目了然,這種彙總表格絕對是一大曆史創造,其重要性決不亞于那112篇人物傳記。當然我們還不能忘了八書,這個八書是附錄當時的“多科全書”,為什麼不是百科全書,因為還有很多領域沒有包括進去。以上三種體例最終形成了綜合體史書巨著,是以“大陸第一部綜合體通史”才是對《史記》一書的正确描述。

文思榷談2:《史記》開創了紀傳體,但不能将其簡單定性為紀傳體

如此說來司馬遷的《史記》有四個開創,

第一是開創紀傳體來寫曆史人物傳記,寫人的曆史;

第二是開創表的體例對比羅列曆史主要人物和事件;

第三是開創全書采用傳表結合的體例,做到點面結合,既顧及了曆史全貌,又突出了重要人物,比以前史書采用的流水賬式的編年體,有了本質的曆史性進步;

第四是開創了史書附錄多科全書的“書”。

因而覺得以“傳表結合”來給《史記》和《漢書》定位似乎更合适,而不應以偏概全地稱為“紀傳體”。因為後代的正史中有專門真正的紀傳體,當然,傳表結合體顯然要比單純紀傳體或單純編年體好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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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無論是單純紀傳體的《三國志》和《後漢書》,還是續《左傳》将戰國到五代的曆史重新編年寫成的《資治通鑒》,都沒有表看起來清楚、透徹、準确和全面。

《二十四史》中,“史、漢”超拔,跟它們都有很好的“表”不無關系。如果紀傳是一堆銅錢,表就是錢串子。如果紀傳是目,表就是綱。後來《漢書》繼承了《史記》這個傳表結合的綜合體的優良傳統。到了再後來的《三國志》和《後漢書》,就又沒有表了。這是一種退步的曆史,當然也是曆史的退步。

這樣《三國志》就成了中國第一部紀傳體斷代史,顯然這個第一是中國曆史作品水準的倒退。沒有了表作參照,光看人物紀傳,很多複雜的事件,沖突的諸多方面和影響、決定沖突發展過程的諸多要素,都不甚了了。

對于後漢、三國的曆史,我們現在還沒有一個像《史記》和《漢書》裡面那樣的清楚詳盡的表來看。

由此就會引發對《竹書紀年》、《世本》、《尚書》、《春秋》、《左傳》、《國語》、《戰國策》、《資治通鑒》以及所謂正史的《二十四史》甚至《二十五史》等曆史典籍的新的評價:

文思榷談2:《史記》開創了紀傳體,但不能将其簡單定性為紀傳體

《竹書紀年》是大陸第一部編年體通史,從夏(有些本子甚至是“黃帝”)一直到“今王”就是戰國魏王之終的前299年;

《世本》是大陸第一部綜合體史料彙編;

《尚書》是大陸第一部記言體史料彙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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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是大陸第一部編年體斷代史,而《春秋》作為第一部斷代大事年表,是其原始綱要;

《資治通鑒》——續《左傳》而成為大陸第一部編年體跨代史(說通史也勉強講得通);

《史記》——是大陸第一部綜合體(表傳結合,附“書”)通史;

《漢書》——是大陸第一部綜合體(基本同于《史記》)斷代史;

《三國志》——是大陸第一部單純紀傳體斷代史;

《後漢書》——雖然内容理應在《三國志》前,但其成書晚于《三國志》,是以隻能成為第二部單純紀傳體斷代史。

在後代的“二十史”後再加上《清史稿》這二十一部正史之中,

單純紀傳體有————

《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南史》《北史》《隋書》《舊唐書》《舊五代史》;

傳表結合體有————

《新唐書》《新五代史》《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明史》以及《清史稿》。

其中唐書、五代史,新比舊的一大好處就是并非《三國志》式的單純紀傳體,而是像《史記》《漢書》一樣有“表”的綜合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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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二十五史中,傳表結合的綜合體僅有10部,

包括開頭的史漢和從新唐書開始的最後八部,

單純紀傳體的有15部,

從後漢開始到三國、兩晉、南北朝和隋,中間600年的曆史沒有表,

有待于後人來補充完善。

為什麼沒有?——很顯然這600年處于亂世,頭緒繁多,要整理成表,

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由此其必要性和迫切性也愈大。

再說開去,大陸古代曆史典籍還有語錄體的《尚書》《國語》和《戰國策》。但筆者反對使用所謂“國别體”這個概念。

因為這是一個不合邏輯的概念。分裂時期國固然不止一個,不是史家要别,而是諸國自别;統一時期國隻有一個,不是史家不别,而是本身無别。

是以說所謂“國别”的說法,應當廢止。

還有一個叫“紀事本末體”,基于傳世一手史書,選擇其中的重大事件形成史料精編,這樣就成了二手史料,與傳世史書明顯不同,因為沒有采用這種體例直接編寫史書的,不好與史書相提并論。

如果将“語錄體”這個稱謂和前面的幾種類型加起來,就構成了大陸曆史典籍的基本類型——

——即依據時代長短,有通史和斷代史,還有介乎二者之間的跨代史;

——依據創作體例,有編年體、單純紀傳體、傳表結合的綜合體、語錄體和紀事本末體五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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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看來,肯定是傳記和時間表結合的綜合體是最好的形式。為什麼說最好,傳記使得重要人物故事完整,不像單純編年體那樣人物時隐時現,很難有個一以貫之的線索,不容易認識一個人物的完整曆史形象。

單純紀傳體的缺憾就是人物形象雖然完整,但是對于一個時代錯綜複雜的曆史全貌就會十分模糊,是以将二者最好結合起來,互相參展,相得益彰,既有表的線索脈絡,又有傳的重點總結,既對時代全貌有一個大輪廓大架構的了解,又對重要人物有一個更具體更集中的認識。

《漢書》并不是中國的第一部斷代史

第一部斷代史應當是《春秋》及其“三傳”,尤其是《左傳》,因為《谷梁傳》和《公羊傳》更像曆史的解釋、說明和點評,而不是《左傳》那樣主要是叙述曆史事件本身。

春秋時代242年,作為東周的前半段,似乎還不夠完整的一代,是斷代中的斷代,而《左傳》雖然以魯國十二公作為時間基本架構,以年系公,以月系年,以日系月,但視角絕不限于魯國,包括周王朝、十二諸侯等數十個諸侯政權,對于天下大事基本上是面面俱到地如實反映。

是以該書不僅僅是當時的魯國曆史,而是完全可以當作那個時代的中國曆史,天下曆史。

比《左傳》更早的有《尚書》,這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史書。

文思榷談2:《史記》開創了紀傳體,但不能将其簡單定性為紀傳體

雖然有“六經皆史”的說法,但真正稱得上“史書”的,“五經”中隻有《春秋》一個,其他經典固然有曆史價值,但并非出自史官,也不是真正的史書。《國語》和《戰國策》同樣如此,更近乎《尚書》的記言,是以《尚書》《國語》《戰國策》是一脈相承,可以歸于記言一類的史書。

對比其詞彙和語言風格不難發現,《尚書》古奧艱深,诘曲聱牙,主要内容是距今約兩千多年甚至超過三千年的古代的文告、緻辭、訓誡和講話;

《國語》風格與《左傳》接近,簡潔生動,《戰國策》則汪洋恣肆,時有太過,疑似空穴來風,令其可信度大打折扣。

《漢書》繼承了《史記》的綜合體例,專寫前漢一朝曆史,成了這種體例(本人反對稱為紀傳體)下的第一部斷代史倒是事實。

加入“跨代史”的概念

比如《資治通鑒》,從公元前403年——公元959年共1362年的曆史,就是跨代編年史。

它當然不是通史,因為它明顯是上承《左傳》的。雖然中間還有五六十年的斷檔,《左傳》嚴格來講終于前468年,後來有人續筆添上了前463和前453年的與三家分智相關的一些事件,下文詳述。

是以《資治通鑒》和《左傳》是歸于一類的。合起來是中國1600多年的編年曆史。自然不能叫通史,因為《左傳》明顯是從周王室東遷之後的前722年開始的。

文思榷談2:《史記》開創了紀傳體,但不能将其簡單定性為紀傳體

取消“國别體”的說法

至于将《國語》、《戰國策》定為“國别體”的說法,實際上是荒唐可笑的,那個時候天下分封為諸侯國,各行其是,各行其政,當然要分别來寫自家的曆史,而且各家的名稱不一,因為資料上的交流和朝代更疊時資料的彙集,後人就将原本各國的史書彙編抄錄為新的史書。

《三國志》分“魏書”、“蜀書”和“吳書”,難道也要叫國别體嗎,按照現有的邏輯,難道不叫國别體嗎?《左傳》反映的時代更是國家林立,沒有采用所謂“國别”的寫法是很高明的。因為時間線索顯然更清晰、更精确、更純粹。說是編年體或者紀傳體,比如寫唐朝的曆史,《資治通鑒唐紀》裡就是編年的,《舊唐書》、《新唐書》就是紀傳體或綜合體的,但用國别體寫不了,因為唐一直是統一的,怎麼個别法呢?可見這個“國别體”并不是一個能通行的寫史的體例。是以說這個“國别體”是一個不合邏輯的荒唐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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