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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川洋子:詠歎調

作者:老林愛讀書

小川洋子,日本著名女作家,生于1962年,畢業于日本私立第一學府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系文藝科。

1990年以《妊娠月曆》獲得日本第104屆芥川文學獎。2003年發表《博士的愛情算式》獲得巨大成功,這本小說不僅在日本國内獲得多個獎項,暢銷100萬冊,其英文版在歐美也引起強烈反響,獲提名英國獨立報外國小說獎。2008年她憑借英文版小說集《The Diving Pool》獲得美國雪莉·傑克遜獎。小川洋子是繼村上春樹和大江健三郎之後,在歐美文壇最成功的日本作家。

小川洋子:詠歎調

詠 歎 調

小川洋子

小川洋子:詠歎調

一年一度,每逢2月12日這一天,我總要造訪姑媽家。從最初養成這個習慣以來,至今已是第十個年頭了。

每年一進入2月,我便趕緊在12日上畫個圈,倘若那天不是星期日,就還得向公司送出請假條。那一天,我會比往常起得更早,穿上身邊最厚的毛衣,在門廳處再檢查一下禮品是否妥善地放進了皮包。

從東京乘坐新幹線往北行駛三個多小時,然後在山腰處換乘一個小時的計程車,最後來到一座小村莊,姑媽獨自一人就住在這村莊的一間屋子裡。雖然周圍分布着一些滑雪場、别墅旅店和隻在夏季開放的遊樂園,四處卻是冷冷清清,毫無生氣。那一帶隻有一家略具規模的繪畫顔料工廠,也是當地唯一可以為村裡人提供穩定工作的場所。二十年以來,姑媽主要以這家工廠的女工為對象,向她們邊示範邊推銷化妝品。

汽車駛入山間的收費公路,穿出落葉松林後,便往山上駛去。積雪越來越深了。關閉了的遊樂園内的觀光車、木馬和飛機,也都披上了一層雪,冰凍在那裡。不久,繪畫顔料工廠開始出現在視野中。駛過工廠前方一座混凝土二層樓的女工宿舍,再拐過第一個彎道,我便下了計程車。

通往樹林深處的岔道上落滿積雪,不見最近有人走過的迹象。我的雙腳一踏下去,小腿肚便立即沒人了積雪之中。計程車在雪地上畫了個U字,掉轉車頭漸漸遠去後,隻聽見小鳥偶爾從樹枝間穿過時發出的振翅聲。在小道的盡頭,姑媽家隐約可見。我擡腳向那邊緩緩走去。

“哎呀,你又來了,還能夠見到你,真是太讓我高興了。”

姑媽抱着我,替我拂去沾附在肩頭和褲腿上的雪,同時不停地四處撫弄着。接着,如同盲人急于弄清楚站在面前的是否真的是我一般,姑媽哄逗孩子似的用雙手摩挲着我的面頰。

“臉蛋兒凍得冰涼冰涼。哎呀哎呀,快請進屋裡。”

每年,這個程式都是照例不變。

房間裡生着爐火,非常暖和。圓桌子和兩把木椅、帶玻璃門的櫥櫃、台燈、用腳踏的縫紉機。房間裡的擺設與一年前毫無二緻,并不曾特别整潔地收拾過,卻也算不得不整潔,倒是适度地飄逸着一股生活的氣息。櫥櫃上散亂地撒着一些直接郵遞的廣告和收據,縫紉機下面則堆放着裝化妝品的紙箱。

我們暫且在圓桌旁坐下,端起了咖啡。

“還在推銷化妝品嗎?”

我看着裝化妝品的紙箱問道。

“那些熟客也就夠我勉強度日了。去陌生的地方推銷,我再也沒那個精神喽。”

“你不要勉強自己,差不多就行了。”

“你現在怎麼樣?”

“我的工作也很順利。去年秋天有過一次調動,不過工作内容沒有變化,隻是在名義上把營業二科改為三科而已。另外,還參加了體育會,在聖誕節休假期間,去西班牙和葡萄牙旅行了一趟。在那以後,因感染流感躺了幾天……啊,也就是這些了。”

“平安可是最重要的。”姑媽說。

細看之下,姑媽的所有地方都蒙上了衰老的陰影。頸部的皮膚開始松弛,頭發失去了彈力,雖說是化妝專家,卻仍然遮不住眼圈周圍的黑暈。兩三年前顯現的手抖症狀越發嚴重了,每當她把咖啡杯放入托盤,便會微微地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盡管我對自己說,姑媽已經六十歲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可每當注視着姑媽時,卻又總是過分地想要探究那些衰老的部分。

“呀,兔子來了。正月一過,每天這個時辰,都會到這裡來讨吃的。”

姑媽的聲音是那樣的動聽。她拿出像是事先準備好的長方形大面包,一塊塊地掰下來撒在南窗外的雪地上。寒冷的空氣猛地吹了進來。一共有五隻兔子,其中白色的兩隻,灰色的三隻。在面包屑四周,它們圍成了一個圓圈,豎起雙耳,嚅動着口唇。或許是顧慮着我這個陌生人的緣故吧,不時将不可思議般的目光投向我這邊。

與容貌的衰老相反,姑媽的嗓音卻與往昔毫無二緻。覺察到這一點後,我放下心來。無論多麼細小的語音,都像是從身體最深奧處噴湧而出。這些語音由柔和與張力合成,時而穿透高高的天宇,時而在隐于嗓喉深處的洞穴裡共鳴。隻有殘留在語音裡的那些表情,還在證明着久遠的往昔,她曾是一名歌劇演員。

“對這些野兔,還是不要随意投放餌料為好。否則,它們野生的本能會退化的。”

我對着她的背影說道。

“不過嘛,它們一直到這裡來吃食不就行了嗎,直到臨死為止。”

姑媽的回答聽上去很明朗,同時,她揪下了更多的面包屑。

曾是歌手的姑媽後來推銷起化妝品來的原委,我從不曾打聽過。當然,在人世間,即便出現諸如此類的人生變遷,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既不認為這有什麼奇妙,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妥。隻是,我有一種漠然的預感,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問及那些不該問的事情。

在我剛剛懂事的時候,她,也就是我父親的妹妹,就已經是職業歌手了。從音樂大學畢業後,姑媽前往意大利師事一位有名的先生(是一位有着極長和極複雜名字的先生,在我的親戚中,誰也不能讀出這個名字的正确發音),曾在一次會演中獲獎,她的名字還是以上了報紙。盡管她隻是合唱團中的一人,充其量也就是叫賣的或侍女之類的角色,但畢竟是站在了舞台上。

作為孩子,能夠了解這等詳盡的事實,還是在我稍微長大一些之後。不過,很顯然,在整個家族中,姑媽是那樣熠熠生輝。

在家族的譜系中,原本并沒有什麼長于音樂的人。不僅是音樂,在所有親戚中,竟沒有一人擁有什麼值得一提的才能。

鋼琴、聲樂、歐洲、留學、歌劇……淹沒了姑媽的那些在當時還聽不習慣的洋氣十足的詞語,輕而易舉地迷倒了我的父親、母親、祖父和祖母,并讓他們亢奮不已。我注意到祖母外出時,必定會把那條花哨的朱紅色圍巾圍在脖子上。每當被人們問及時(因為那并不是一種令人愉悅的色彩),祖母便會得意地回答說:“這是女兒從意大利寄來的,現在她正在德國的歌劇院演出。”縱然姑媽不是主角,也絲毫不會降低他們的興奮程度。

“喂,快看!那隻灰色的大胖子把面包坐在了屁股底下,真機靈!可那隻白色的小矮子卻正從後面打它的主意呢。”

姑媽用粘滿面包屑的手指向我召喚着。

我們移到廚房的餐桌旁,開始了慶賀生日的午餐。

“祝您生日快樂!”

我舉起了白葡萄酒酒杯。

“謝謝!”

姑媽腼腆地将視線轉向酒杯回答道。

“已經六十歲了。”

“人生的這個階段就算結束了。”

“過去,從未想象過自己竟還能活到六十歲。不過,現在看起來,也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好啦,打開禮品吧!”

我整理着稍稍起皺了的禮品包裝盒外形,遞給了姑媽。姑媽長時間地緩緩拆解着包裝盒,注意着不拉破包裝紙,不讓絲帶的前端碰着菜肴。或許是因為手顫抖的緣故吧,這場面看上去像是神奇的儀式。

今年的禮品是一頭陶制的水牛飾品,是在路過公司附近的雜貨鋪時發現的。這頭水牛大小适中,恰好可以托在兩手掌裡,體态稍呈圓形。它向上支楞着兩隻漂亮的犄角,微微側着腦袋,一副天真無邪的神态,有些拘謹地看着這邊,像是想要搭話似的。

“你怎麼總是能夠發現這些讓我如此開心的東西?你可真算是一個禮品天才!”

姑媽誇張地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仍坐在椅子上的我的肩膀。

動辄就與對方擁抱,這是姑媽久已有之的習慣。早在孩童時代,我就認為這是由于歌劇的緣故,覺得姑媽都是因為演出歌劇,才使得這種做派成習慣的。

姑媽随即将水牛飾物放人牆上的擱闆上。這個擱闆是她自己制作的,像是為了擺放我贈送的生日禮品而特制的專用處所。在擱闆上,順序排列着十年來的全部生日禮品。去年的是桌用台燈,前年的是逸放着香氣的玻璃,在這之前的是蛋狀的蠟燭,再往前則是玳瑁發夾……最早的是一個銀制的手鏡。

與二十年之久沒通音信的姑媽重逢,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偶然。當時,我與訂了婚的女友來到這附近的滑雪場遊玩。那時之是以選擇了那個滑雪場,并沒有什麼特别的理由,當然,更不是因為想起了姑媽,而隻是得到了一個短期休假的機會,進而進行的一次慌慌張張的旅行罷了。

在預定回東京的前一天傍晚,當我們從滑雪練習場回到借宿的别墅旅店時,隻見一位蓬松着燙發的中年婦女站在那裡,手上提着極大的皮包。她好像在外面走了很久,塑膠長筒靴因為融化了的雪而變了顔色,提着皮包的手也凍得紫紅。這位來向别墅旅店老闆娘推銷化妝品的婦女,正是我的姑媽。

翌日,我們改變了原定計劃,讓未婚妻獨自先回東京,我則留下來造訪姑媽家。并沒有任何先兆,我突然覺察到那天恰巧是姑媽的生日,便在送未婚妻前往車站時,順便買了手鏡作為生日禮物。因為未婚妻向我建議,推銷化妝品的人一定經常使用鏡子。

“還是做了這個擱闆好呀。你看,隻要看上這裡一眼,十年來過生日時的情形,就一下子全都浮現在了眼前。”

姑媽抱着胳膊,心滿意足地長時間觀看着擱闆上的禮品。那隻是用木闆釘起來的兩層擱闆,并不是一件中看的作品.擱闆架子好像有些歪斜,盡管蠟燭看上去似乎在向左偏,但禮品們全都老老實實地安居在自己的地方,剛加入進來的水牛則在台燈旁側着腦袋。

“好啦,開始吃吧,肚子也餓了。”

雖說隻有兩人用餐,可桌上的飯菜卻好像足夠十個人食用。意大利風味的香腸、烤豬肉、油炸鳕魚、肉餡甘藍菜卷、洋芋沙拉、蟹肉黃油炒飯……所有的菜都盛得滿滿的。

“不用為了我而勞神費力地做出這麼許多菜來。”

最初,我也曾委婉地提出過諸如此類的建議,可不論怎麼勸說,每年卻絲毫不見變化,是以,最近我也就緘口不語了。或許,是因為長年獨自一人生活,已經不習慣為招待客人而适量地準備飯菜了吧。

說是肚子餓了,可姑媽卻沒吃一點兒菜,隻是一個勁兒地喝着葡萄酒,僅僅象征性地夾起油炸食品,咀嚼着粘附在上面的一片莴苣。

姑媽說起了有關顔料工廠女工們的種種疊聞。

……一位女工,平常總是出手大方地購買我的新産品,可最近她的丈夫遇上了交通事故。他正在卡車後面卸貨,一輛體育賽車闖了過來,駕駛員當時正想着别的事,把她丈夫的兩條腿都給碾碎了。哎,她也不再化什麼妝了……

……去年剛進工廠的一位十八歲的姑娘,參加了全國大學生美女大賽。其實,長相并不怎麼樣,不過,她的手腳卻是出奇地長。我嘛,也盡力教她化妝的方法,把我做生意的工具接二連三地都給用上了。當然,一文不收。後來,好像在第一次預選時就落選了。工作也給辭掉了。連一支口紅都沒買我的……

幾乎都是姑媽一個人在自言自語。看準時機,我點頭,我微笑,我往酒杯裡斟上葡萄酒,再就是拼命地大嚼大咽。

透過窗子,隻能看見樹林、天空和白雪。

天空呈現出一片澄澈的藍色,把它的光亮從枝桠間慷慨地灑了下來。不知從何時起,野兔不見了身影,隻留下一片足迹。

為我選擇了那塊手鏡的她,終究沒有和我結婚。那時,我們倆正忙于尋找居所,標明舉行結婚儀式的場所,準備新婚旅行用的車票,她卻突然對我說,希望撤銷所有這一切。這件事發生在與姑媽在滑雪場重逢過後幾個月。當然,這與姑媽毫無關系。不過……

我曾經詢問過原因,可她隻是一味地哭泣,回答頗不得要領。我甚至在想,倘若真的這麼痛苦,還是不要解除婚約了吧。可是,她好像已經不再喜歡我了。

“假如還那麼愛你的話,就沒必要這麼哭泣了。”

她冷酷而委屈地說道。

我至今仍孑然一身。

姑媽曾結過一次婚,對方好像是她在米蘭結識的一位未來的作曲家,再詳細的情況我就不了解了,因為我從未見過那個人。當姑媽從意大利回來時,他們已經離了婚。

回顧起來,姑媽還是動身前往意大利時最漂亮。這不僅是因為年輕,還由于境遇呀,才能呀,萦繞在周圍的氛圍呀,未來呀等等,所有這一切全都熠熠生輝。

那年,五歲的我與家族其他成員一道,前往機場為姑媽送行。母親和祖母打扮得比往常漂亮得多,我則在脖子上打了個方格花紋的領結,捧着一束鮮花。大人們說,等到與姑媽分手時,就把這束鮮花獻給她。我并不習慣那個領結。由于頸部受到了束縛,我感到憋悶得透不上氣來,正想抽空把它解下來,卻被母親發現并訓斥了一頓。

那時,姑媽遠比現在豐滿,面部光潤照人,身上挂滿了很大的飾物。她被音樂大學的老師和朋友們圍擁着,不停地歡笑着。笑聲仿佛要在機場的天棚上迸濺開來,宛若玻璃一般閃爍着落在我們的身上。

祖父和祖母忙碌地四處向人們寒暄,同時也像是在尋找機會,以便與女兒說上幾句話。父親為自己的妹妹拍下了很多照片,母親則站在父親身邊,自言自語地嘀咕道:“意大利.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直率地說,當時我正為那個領結所苦,并不像大家那樣興高采烈,隻顧東張西望地看着小賣鋪裡吸引了我的那架裝飾用的飛機模型,以及驚奇于第一次見到的外國人的頭發和眼睛的顔色。

終于到了登機的時間,姑媽用她那慣常的動作,與每一位送行的人擁抱惜别。她把我抱至胸前,将面頰緊緊地貼在我的臉上。我感覺到了香水的氣味。請給我寫信!不要喝生水!公演定下來後,就通知我!凡事不要着急!……大家的口中都在說着什麼,隻有祖母一人低頭抽泣着。

“快!把鮮花獻給姑媽!”

母親對我耳語道。

“啊!”

我咽下要說的話,想起早把鮮花遺忘在單軌列車裡了。

“把鮮花放在哪兒了?不是剛才還拿着的嗎?”

父親四處掃視着。

“唉,真是個沒用的孩子!不是對你說了要你好好拿着的嗎?這可是媽媽特意準備的呀!”

母親連最後的告别也給忘了,隻顧對我宣洩着她的不滿。

姑媽并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的偶發事件,揮動着手漸漸遠去了。我看着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空下來的雙手,在想着那束花現在會怎麼樣了。

“再開一瓶?”

話音剛落,姑媽便抽動了一下嘴角表示同意。我從冰箱裡取出葡萄酒,拔去了瓶塞。

不知不覺間,風勢越來越大了,雲塊也開始流動起來。從林子的深處,傳來風頭打着旋的怪叫聲。

“你還是好好地吃些東西吧。”

我往姑媽的盤子裡盛上了蟹肉黃油炒飯。

“謝謝!”

姑媽說着,從炒飯中挑出青豌豆,隔一段時間往口中送去一粒。接着,她把話題轉向了另一位女工。這位女工向算命的支付了一大筆錢,想要找回下落不明的愛犬。

姑媽從意大利回來時,失去了她的大部分光華。那時我已經十歲了,能夠感受到家族成員們在談論姑媽時那種語氣的微妙變化。當時,前往機場迎接她的,隻有父親一人。

在我看來,姑媽并沒有什麼變化,她還是那樣感覺很好地挺起胸脯,飾物的情趣也和以往相同,笑聲還是那樣優美動人。不過,她的才能沒能像大家所期待的那樣結出豐碩的果實,似乎也是不争的事實。

盡管如此,為了慶祝回國,還是在音樂大學的音樂廳舉辦了一場音樂會。她站立在管弦樂隊席的前面,演唱了很多首詠歎調。那一天的情景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目睹她站在舞台上演唱,那是最初也是最後的機會。

“演出開始後,中途不要出去,老老實實地聽着!”

母親威脅般的說道,以緻照明轉暗時,一股強烈的恐怖向我襲來。我感到,在出口處一定有一個身着黑色制服的大塊頭男人堵在那裡,不讓任何人從那裡逃出去。可要是想上廁所時又該如何是好呢?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姑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登上了舞台。

她身穿一件露臂的藍色女式長禮服,領口處綴滿了裝飾用的人工羽毛,過于豐滿的胸部被掩住了一半。姑媽面對着台下站立,向大家行禮時,有些神經質地數度拉動着衣服的底擺。

祖母她們曾那般辛勞地四處叫賣入場券,可場内随處可見的空席卻還是非常顯眼。樂隊指揮的前額很大,看上去是一個體弱多病的人。管弦樂隊的成員們仿佛都在思索着一個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一臉愁眉不展的模樣。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在燈光的照耀下,銅管樂器閃爍着光亮,鮮亮得近乎不自然。

剛開始時,我簡直無法相信那竟是姑媽唱出來的。我甚至在想,她一定是因為背部或胸部疼痛而痛苦不堪。我原以為這歌聲相似于回響在機場天棚的那個笑聲,可實際上卻是我錯了。那是一種被橫加壓抑和封閉——就像觀衆席上的我一樣——了的聲音。像是竭力要從中掙脫出來似的,姑媽不時用力張開嘴巴。那時,我真擔心脫落的人工羽毛會不會被吸了進去。

曲名全都給忘了,可那些印象卻深深地留了下來,我也不知道,那是通過某種特别的技術而形成的呢,還是為了顯示那沒能結出碩果的才能。總之,在姑媽演唱第一支曲子時,我就已經沉入了睡夢之中。

對姑媽來說,那場音樂會是她最後的輝煌的一瞬,也是向世間顯示她無法達到一流水準的一天。自那以後,姑媽出現在歌劇舞台上的機會越來越少,不久,就與音樂徹底斷絕了關系,從我們的眼前消失了。

屋外夕陽西下,開始飄起了雪花。談話一旦中斷,寂靜便立即填滿兩人之間的空間。既沒有來敲門的人,也沒有鳴響的電話鈴聲。我擱下餐刀和叉子,用餐巾擦拭着嘴角。

“再多吃一些吧!”

姑媽試圖把盤子推得離我更近一些,酒力卻開始發作起來,絮叨便越發不得要領了。

“我吃得已經很多了。”

我将還剩有葡萄酒的瓶子塞上軟木塞,放在餐桌最邊緣她夠不着的地方。

我重新打量着房間,隻見水池裡堆放着做菜時使用的鍋。南邊窗子的窗簾仍然拉開着,在野兔的足迹之上,重又積起新的雪花。

在這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得人們聯想起音樂。樂器、樂譜、譜架、立體聲、唱片……什麼也沒有。隻有無窮的靜寂。

照例,擱闆上的水牛将視線投向這邊,像是想要和我們搭話,上層擱闆上放着七個禮品,下層擱闆上則放着三個禮品。蓦然,我在想,今後還能在這裡放上幾個禮品呢?!

關于姑媽終止歌手生涯的緣故,我曾從母親那裡聽說過一次。那還是在我上中學的時候。

“說起姑媽呀,是與她結婚的那個男人不好。那是個很厲害的家夥,愛慕虛榮,又講排場,喝了酒就想使用暴力。有時,他喝醉酒後,就拼命地毆打姑媽,最後竟然掐住姑媽的脖子。”

“是想殺死姑媽嗎?”

“他哪裡有殺人的勇氣,隻是要折磨姑媽,讓她唯命是進而已。然後,他把姑媽的衣服全都用剪刀剪得粉碎。真是個讓人無可奈何的家夥!”

母親根本就沒見過那個男人,怎麼叙述得如此生動呢?盡管我對此感到不可思議,卻并沒有說出口來。

“脖子被掐傷了以後,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母親用雙手作出一副掐自己脖子的模樣,向上翻起白眼,充滿同情地喘息着。

我想起了前往機場送行時,那個讓我感到憋悶的領結。

“那麼,嘗嘗甜點吧!”

我們回到了房間的圓桌旁。甜點的量同樣很大,桌面上排列着蘋果酥、酸奶加雞蛋、糖、巧克力和果汁制成的一種點心、巧克力奶油點心、草莓、橙子,還有糖果,散發出一股嗆人的甜味。我努力着,試圖吃完其中哪怕一盤。

姑媽用她那沒準頭的手從火爐上取過小壺,将咖啡放入其中。有幾滴咖啡溢在了巧克力奶油點心上,我和姑媽都沒介意。雪下得越發大了。

“我就在這裡唱上一曲,權作送給你的禮物。”

姑媽用鄭重其事的語調說着,從喀哒作響的椅子上站立起來,走到房間的正中。我鼓起掌來,姑媽則和着掌聲深深地彎腰緻禮。

“《拉美莫爾的露契亞》①中的‘周圍一片寂靜’。”

去年肯定是《弄臣》②中的“親愛的名字”,而前年則是《悲傷的事》。在此之前呢……是什麼呢?好像是《繡花女》③或《寵姬》④。

姑媽叉開雙腿,像是要獻上祝福似的握起雙手捧在胸前,略微傾下身子,閉上了雙目。或許前奏正在她的腦海中流瀉,姑媽紋絲不動。

一年一度,姑媽隻為我而演唱詠歎調。十年間毫無變化。她站立在我的正前方,全然沒有一絲害羞和卑怯,用她那曾被男人傷害過的嗓子,堂堂正正地歌唱。

沒有任何暗示,也沒有發聲練習,姑媽蓦地開始了她的演唱。我從未觀賞過歌劇演出,全然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故事、在什麼樣的場合演唱的曲目。我隻是專心緻志地側耳傾聽。

開首部分的音調比較平穩,像是在講述故事。不久,曲子漸漸達到高潮,原本握在一起的雙手時而上下擺動,時而掌心向我這邊攤開,可她的視線卻隻是投向空中的某一點。

十歲時誤以為姑媽非常痛苦的那個記憶,此刻立即複蘇過來。盡管看上去有些心虛和畏懼,但遠不是那種痛不欲生和無地自容的情狀,歌聲一直滲透到了鼓膜最深處的體液中。倘若姑媽真的感到痛苦,我便一定會為她做些什麼,比如說撫摩她的背部,握住她的手,抱着她的肩頭,注視着她的眼睛,等等。但是她正在演唱,我什麼也不能做。

我覺得十年間聽到的似乎都是相同的歌曲,分不清彼此的旋律、節奏和氛圍的差別。我甚至在想,姑媽演唱的或許是即興而作的、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旋律吧。不過,即便真的如此也沒有關系,亦沒有任何不合适。留給我的,隻是對于聲音的回憶。

姑媽竭盡全力将一口氣吸入早已消瘦下來的胸部,用力叉開雙腿,張開褪去口紅的嘴唇,接連不斷地将歌聲送了出來。偶爾,可以從女式罩衫的領口處瞥見她的鎖骨。水牛也在側耳傾聽着她的歌唱。

我覺察到兩人之間的空氣在震顫着。好像伸出手去便可以感受到這種震顫一般,我閉上眼睛,試着稍稍擡起了左手。祖母的朱紅色圍巾、枯萎在單軌列車座位上的花束、在昏暗的音樂大廳裡昏昏睡去的我、被剪刀剪得粉碎的女式長禮服……在空氣震顫的間隙,種種景象接連浮現出來,不久又消失在我的眼前。

當最後一口氣全部吐出,沉默重又來到時,我睜開雙目,鼓起掌來。姑媽提起裙子的底擺,以略顯羞澀的表情優雅地鞠了個躬。我仍然沒有停止鼓掌。于是,姑媽說道:

“實在不敢當!”

說完,再次彎腰鞠躬。

電話預約來的計程車在通向岔道的彎道處用車燈發來了信号,該是出發的時間了。我披上大衣,圍好圍巾,提上了挎包。

“多加小心啊!”

姑媽緊緊地擁抱着我。在她的身後,那些盛着剩菜并正在冷卻下來的盤子映人了我的眼簾。

“請你打起精神來。明年再見!”

我打開門廳大門,走向天色早已昏暗下來的屋外。剛剛積下的雪是那麼柔軟,即便在黑暗中也同樣發出醒目的白色。

中途我回首望去,隻見姑媽憑依在南窗下,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這邊。

“再見!”

我揮舞着自己的手,姑媽也靜靜地揮動着手。就這樣,我的2月12日結束了。

①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1797-1848)作曲的三幕歌劇,初演于1835年。

②意大利作曲家威爾第( 1813 -1901)作曲的三幕歌劇,初演于1851年,根據雨果的《國王的弄臣》一劇改編而成。

③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1858-1924)作曲的四幕歌劇,又名《藝術家的生涯》或《波西米亞人》,初演于1896年。

④意大利作曲家多尼采蒂(1797-1848)的歌劇,初演于18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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