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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航天:反思與沉思(上)

中國航天:反思與沉思

文| 雨菲

(上)

由于NASA時隔52年首次發射“遊隼””号登月探測器失利,令美國國會有些繃不住了。1月17日,美國一衆太空專家、政府官員和議員齊聚國會衆議院,要求NASA立下“軍令狀”,確定阿爾忒彌斯計劃順利實施,先于中方登陸月球。NASA必須擊敗中國航天,成為太空領域的上司者,已經成為美國的共識。

早在兩年多以前,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網站就刊登了題為《為什麼說中國航天計劃可能超越NASA?》的文章,直言中國在太空領域取得的成就令美國感到優勢難保。

該文認為,鑒于中國最近數年來在太空領域取得的成就,認真對待中國的宏大抱負方為明智之舉。而美國對中國的主要優勢逐漸集中在以SpaceX為首的新興商業太空産業上。如果美國希望競争,那就應該釋放尋求更加深入地探索太空、追求更高速度以及更低成本的SpaceX及其他商業太空公司的全部潛力。

文章更進一步指出,21世紀的太空競賽與其說是中國與NASA之間的競賽,還不如說是中國與美國商業太空産業之間的競賽。除非美國國會和NASA更緊地擁抱商業太空産業并踐行大膽的探索計劃,否則有着不屈不撓精神以及效仿西方強項能力的中國将戰勝目前處于領先的美國。

毫無疑問,在美國朝野及媒體眼中,中國早已成為美國在航天領域的最有威脅的挑戰者,美國國會的這些舉動也就并不令人意外了。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作為全球領先的美國航天,在面對強大挑戰時的自我剖析和深刻反思的态度,及其背後所透露強烈的危機意識。

由此而及彼。就航天發展的大趨勢來看,從現在到2030年中國計劃達成載人登月目标的一段時期,将是中美航天乃至全球航天格局重塑的關鍵期,在這場攸關中美乃至全球航天戰略大局的角逐中,應該抱持怎樣的心态?對于依舊處于追趕狀态的中國航天而言,盛世華章固然是題中之義,但盛世危言也不可缺少。

數十年來,中國航天已經走出了自身獨特的發展道路,不僅取得了輝煌的成就,而且擁有了完備、獨立的航天業制造、研發和人才體系,建立了強大的航天基礎設施和完整的航天産業鍊條,奠定了可持續發展的基礎。同時也形成了以舉國體制為核心的發展模式、以自主研發為方向的科研路線、以“三大精神”為代表的航天精神與航天文化體系。實踐證明,這是中國航天發展的曆史選擇和根本支撐。

基于此,中國航天在最近十餘年來,厚積薄發,呈現出爆發式突破和進展的态勢。運載火箭、載人航天、北鬥高分、探月探火、空間站等重大工程碩果累累,諸多領域已經達到或接近全球領先水準。

但,也毋庸諱言,中國航天同樣也正在經受“曆史周期律”的考驗。何為“曆史周期律”,即黃炎培先生所言“‘其興也浡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乃至一國,不少機關都沒能跳出這周期率的支配力。”

“曆史周期律”在航天領域最突出的表現就是,在長期以來的成就意識下,危機感和憂患意識逐漸淡薄,很多深層次沖突往往被有意無意地忽略或被掩蓋。其中,隻講成績不談問題,這,不是一個産業健康發展的正常狀态。

由此,我們試着抛磚引玉,對一些困擾中國航天的根本性問題進行批判性和建設性相結合的審視和思考,意在跳出“曆史周期律”的束縛,促進中國航天的體制、機制的改革程序,推動航天業的轉型更新。

一、反思——曆史的審視

反思是追求自我成長和超越的重要方法。

對個體如此,對組織亦如此。

反思是基于曆史次元的自我剖析和深刻檢讨,是對現實的曆史根源和曆史脈絡的梳理。

  • 反思一:清醒認識曆史形成的路徑依賴産生的系統惰性

長期以來,中國航天發展的基本路徑是傳統舉國體制,以國家投入為主,航天央企為主要力量,以任務為導向,不追求投入與産出效益。

這一路徑在一定的曆史時期具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對于國家安全、國家形象和民族自豪感、地緣政治博弈以及産業基礎建設等方面都有着極大的價值和意義。

但時日一長,難免形成路徑依賴,并産生系統惰性。正如“窯洞對”中所言:“大凡初起之時,都是艱難困苦,聚精會神,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力求從萬死中求得一生,因而無不顯得生氣勃勃、氣象一新。及至環境漸漸好轉了,精神也就漸漸放下了。有的因為曆時長久,自然地惰性發作,由少數演變為多數,到風氣養成,雖有大力也無法扭轉,并且無法補救。”

從全球航天發展的曆史來看,路徑依賴導緻的系統惰性并非中國獨有,美國也不例外。

美國航天的舉國體制在達到阿波羅登月的高峰後便後繼乏力,不得不在1984年釋出了對後來影響深遠的《空間商業發射法案》,放開火箭發射業務給商業公司,但在其後的很長一段時期裡,由于路徑依賴所産生的系統惰性使其很難在固有架構下實質性推進。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2008年,此時的NASA不僅自身創新機制瀕于失靈,投資方式的改革嘗試也陷入泥潭。而SpaceX的出現則從根本上改變了這一局面。

中國航天業也在很早之前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就開始了航天商業化的努力,但運作模式依然囿于傳統航天的架構,究其實質,也是路徑依賴造成的系統惰性使其很難有大的作為。及至2015年,商業航天開啟,雖然注入了改變的要素,但力量仍屬弱小,難以對固有格局形成根本性沖擊。

正因于此,美國正在将保持其航天優勢的努力集中于SpaceX等新興商業航天力量上,讓中美航天的競争,逐漸演變為中美國家航天和商業航天融合之争,誰融合得好,誰就能占得先機。這也是美媒認為在商業化上的落後是中國航天存在的巨大缺陷的根本原因。

是以,中美航天競争的實質是要培育和扶持能夠突破路徑依賴和克服系統惰性的新興航天力量。

當然,這種新興航天力量産生于傳統航天的内部還是外部,是國有航天還是民營航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整個航天體系中注入打破這種路徑依賴的決心和克服系統惰性的勇氣。

  • 反思二:行政化體制的官僚化傾向與科技創新機制不比對

目前,央企、國企依然是中國航天的主要力量,基于諸多曆史和現實因素,航天央企、國企在運作機制上呈現出非常濃厚的行政化色彩。幾乎每一個機構都有相應的行政級别。但行政化體制極易導緻官本位的價值導向和激勵機制,并逐漸呈現官僚化傾向。長此以往,唯上唯名唯穩的政績觀和保守傾向難免滋生,不願擔當創新的風險,創新的動力與活力逐漸消褪,與科技創新的運作機理格格不入。

正如一些業内人士評價,我們的航天國企、央企的隊伍數十萬計,每年還有不少資金補貼,但在某些核心技術方面卻被僅有數千人的SpaceX超越,确實是不應該的。

當然,中國航天有着自身的曆史沿革,發展主要依靠科研和國家戰略,管理方式更加穩健,更看重技術的可靠性和安全性,相對而言也就會略顯保守,但這不是官僚化的理由。

過去,“兩彈一星”元勳和航天大家們,很少為官位、名利甚至生死所左右,在一窮二白的艱難條件下,奠定了中國航天自主創新的堅實基礎。郭永懷舍身護資料,鄧稼先冒險尋核彈,除了家國情懷,更有在科技創新中不計名利、不避生死的堅定信念。錢三強的座右銘:“從牛到愛”,是老一代航天元勳們追求科技自主、創新不綴的最好的注腳。直到現在,即便已是耄耋之年、期頤之壽,王禮恒、王希季、龍樂豪、葉培建、劉紀原、孫家棟、張履謙、歐陽自遠等航天元勳們依然在為中國航天的發展而老骥伏枥,奮鬥不息。

毋庸諱言,目前我們許多航天技術,依舊還停留在老一輩航天人的高度,真正的突破性的、實質性的創新并不多見。一個重要原因就在于官本位與科研本位在價值觀上的錯位與颠倒。

反觀SpaceX,盡管有美國政府的強大支援,但它的發展動力主要還是來自市場和創新,運作機制靈活高效,創新風格激進,不懼失敗和挫折。在某種意義上,中國航天與SpaceX在創新上的差距,很大程度上根源于行政化的官僚體制與市場化的風險體制對于創新的抑制和鼓勵。

是以,對科研機構行政化的弊端,是應該深刻反思的。

  • 反思三:市場霸權和強勢地位破壞市場規則和競争環境,阻礙産業健康發展

長期以來,基于航天在國家安全和國家戰略中的重要地位,航天央企、國企在政策、資金、人才、行政等資源上具有較大的優勢,形成了其一定的市場影響力和号召力,恰當的運用,本無可厚非。但在現實中,這種資源優勢在不合理的運用下,逐漸演化為一種市場霸權和對産業鍊中其他主體的強勢地位,進而造成對競争方和供應鍊,甚至是更多專業方不公平的市場環境。

突出的表現包括:一方面,對系統内或有關聯的供應商給予無原則的傾斜,例如指定供應商,即使質次價高也照單全收,導緻成本居高不下,破壞了市場競争的公平性,更挫傷了供應鍊的創新積極性,極大地阻礙了産業鍊的健康發展。另一方面,依靠強勢地位,用民營企業産品做內建,卻以此要資金,要功勞,事實上造成了對民營企業的盤剝和打壓。

資源優勢的不合理運用,使系統内與系統外的供應鍊、國有航天企業與民營航天企業,難以實作“三同”,即享有同等地位、同等權益和同等待遇。破壞了公平競争和協調發展,導緻上下遊産業鍊和産業體系不能建立健康的市場秩序和競争規則,滋生消極和腐敗因素,進而惡化了産業發展環境。

反思四:航天技術應用和轉化薄弱,航天+産業生态推進乏力。航天文化産業未得到足夠重視,航天經濟大發展的社會文化基礎的難以形成

目前,大陸航天産業存在建設多,應用少;積累多,轉化少;投入多,回報少;基礎強,生态弱;能力強,市場弱;事業強,文化弱這樣的不平衡狀态。究其根源,在于應用端和消費端十分薄弱,難以建立基于商業航天的盈利模式和市場機制,産業生态體系脆弱。

此外,航天文化停留于簡單的模式化宣傳的層面,未形成與航天經濟大發展相比對的社會心理和文化土壤,航天文化産業建設一直未得到足夠重視。

考察美國商業航天和航天經濟發展的社會文化背景,有兩個方面是不可忽視的:

  1. 美國形成了較為成熟的軍轉民、民轉軍、軍民兩用技術發展的體制機制,航天技術轉化的醫療、生活用品等極大地改善了人民生活品質。
  2. 美國還形成了相當發達的航天文化産業,包括:以NASA為代表的宇航文化的傳播和推廣;以好萊塢為代表的一系列具有全球影響的太空主題IP;以NASA肯尼迪航天中心為代表的,依托航天資源打造的航天文化、航天科普基地。

這些都為航天經濟的發展提供了強大的社會和文化支撐。

令人遺憾的是,中國航天盡管具有其他産業難以匹及的社會影響力、精神内涵和全球最大的消費市場,卻在航天經濟和文化的建設上建樹不多。曾經某院下屬機關的幾十個航天主題産業園,絕大部分均在簽字儀式、新聞釋出後不了了之,極少部分落地的,形式則主要為航天模型的擺設或傳統展館等,其他真正能夠引起公衆興趣的,乏善可陳。作為戰略性産業,僅僅具有政治影響力,而未能發揮其應有的經濟影響力、科技影響力和文化影響力,不能不說是相當遺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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