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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西哥革命:一群鄉下人的故事

作者:考古研史

我想講述莫雷洛斯鄉民的經曆——想要在熟悉的地方穩定地生活的願望,如何驅使他們走上了武裝鬥争的道路;他們怎樣采取行動;占了上風的時候,他們表現得怎麼樣,失勢的時候他們又做了什麼;他們如何重返平靜的生活,然後又有什麼樣的遭遇。薩帕塔是故事的主角,這并不是因為他渴望得到人們的關注,而是因為莫雷洛斯的村民把他視為他們的領袖,始終依靠他的指引,還因為全國各地的村民也把他看作捍衛他們權益的鬥士。以他為代表,鄉下人在墨西哥革命中占據了一席之地。我認為,即使他們的革命經驗并不能代表所有人,但仍然是至為重要的。

墨西哥革命:一群鄉下人的故事

薩帕塔站立肖像

這個國家的曆史在阿内内圭爾科展開,如同一道傷口。

——加斯東·加西亞·坎圖

這本書講的是一群鄉下人的故事。他們不願意離開家鄉,于是進行了一場革命。他們不想指望變幻無常的命運。就算發生天大的事,不管外面來的宣傳家怎麼說,無論别處的草場有多肥美,他們也非要留在自己的村莊和小鎮裡不可。那是他們的家鄉,莫雷洛斯,墨西哥中南部一個小小的州,他們在那裡長大,幾百年來,從他們的祖先開始,人們的生老病死都在那裡。

本世紀即将到來的時候,另一群人——生活在城市裡的有權有勢的實業家——為了自己的利益,想把村民趕走。于是,實業家和村民之間爆發了激烈的沖突。在莫雷洛斯之外,其他州的類似地區也出現了這種沖突,雖然不太引人注目,但是一樣嚴酷激烈。墨西哥各地的實業家都發現,如果不從根本上改變這個國家,他們就不可能維持以前的盈利水準,也無法讓政府繼續運轉下去。但是哪裡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哪裡就會有村民起來反抗,因為在他們世代生活的地方,他們已經掙不到錢了。

1910年,經過了三十四年的政局穩定時期,在總統接班人的問題上,高層政治家的所作所為激起了人們的反抗。整個墨西哥的鄉民中,差不多隻有莫雷洛斯人真正參加了這場反抗運動。幾個月後,運動的領袖就獲得了國家政權。但是在無視地方傳統這一點上,這批新領袖和被他們取代的那些人沒什麼兩樣。各地的企業并沒有受到限制,還在繼續推進它們的發展計劃。莫雷洛斯鄉民的處境變得非常危險,他們不知所措,于是再次發動了起義。然後是九年的戰鬥,普通農人和農場勞工都拿起了武器,變成了遊擊隊員和恐怖分子;他們挺過了各方的圍攻,面對政府的鎮壓始終堅持進行破壞活動和非暴力抵抗。他們的幾位領袖中,帶頭的就是埃米利亞諾·薩帕塔。

部分因為這些人的反抗,但主要是因為其他地區也爆發了更加轟轟烈烈的運動,20世紀10年代,墨西哥進行了一系列徹底的變革。1920年,薩帕塔死了,莫雷洛斯的革命派也獲得了政府的承認,變成了一個合法團體。在潛移默化中,他們促使政府采取了有利于鄉下窮人的政策。時至今日,墨西哥政府仍然将保障農戶的利益視為自己的使命。

墨西哥革命:一群鄉下人的故事

這本書接下來的部分是一個故事,而不是一份分析報告。我想講述莫雷洛斯鄉民的經曆——想要在熟悉的地方穩定地生活的願望,如何驅使他們走上了武裝鬥争的道路;他們怎樣采取行動;占了上風的時候,他們表現得怎麼樣,失勢的時候他們又做了什麼;他們如何重返平靜的生活,然後又有什麼樣的遭遇。薩帕塔是故事的主角,這并不是因為他渴望得到人們的關注,而是因為莫雷洛斯的村民把他視為他們的領袖,始終依靠他的指引,還因為全國各地的村民也把他看作捍衛他們權益的鬥士。以他為代表,鄉下人在墨西哥革命中占據了一席之地。我認為,即使他們的革命經驗并不能代表所有人,但仍然是至為重要的。

……

民選領袖

老人要開始講話了。等在鄉村教堂後的拱廊下的一群農人安靜了下來,側耳傾聽。他們知道,這次集會非常重要。為了讓所有人都能參加,村裡的長者特意把集會時間定在了今天—星期天—晚上。而為了避免被莊園工頭發現,他們是在私下裡散布集會消息的,并沒有用教堂的那口鐘廣而告之。

村裡幾乎所有成了家的男人都來了。大多數單身漢也在。一些七八十歲的老人也來了;這些人彼此熟識,之間有着血親、姻親、摯友或者仇敵的關系。在這個9月的傍晚,人們在暮色中聚在一起,仔細地聽那個滿面皺紋的老人說話。他們知道,何塞·梅裡諾是個絕對不能忽視的人物。他和他們中的許多人沾親,在方圓幾裡之内頗受敬重,在1909年的這個夏末,他是村裡的首席長老,也是村議會的主席。看得出來,他太累了,沒有力氣說多餘的話,隻能直奔主題。他說話的時候人們聽着,安靜而專心。

他說他已經七十多歲了,太老了,也太累了;其他長老也是一樣,太老了,太累了。去年的時候,他說道,村子的工作就已經讓他們感到不堪重負了。他們再也沒有力氣走進田野、站上法庭,維護村子的地權與用水權了。做他們這份工作需要在村子和州首府庫埃納瓦卡之間奔波,甚至還要遠行到墨西哥城,需要請律師、對付庫奧特拉的jefe político(行政長官)、與農場主管和工頭鬥智鬥勇—這些任務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太重了。

而自從三個月前,庫埃納瓦卡通過了對稅收和所有權進行改革的新不動産法之後,這份工作就更難做了。多年來,這些長老盡其所能,為村子貢獻力量,而到了現在,他們能做的最大貢獻就是讓位給新人。時代變得太快了,除了老年人的智慧,村子還需要一些新的東西。阿内内圭爾科人得選出新人—更年輕的人—來維護他們的利益。就這樣吧,他說。然後他讓人們提名新的議會主席,也就是他自己的接班人。

議會的四位老人開始記名,為投票做準備。他們不需要向人們提出任何意見或警告;他們在場,就足以保證,選舉将會是自由、嚴肅、受人認可的。700年來,阿内内圭爾科就是靠着這樣的人的精神力量存續了下來,而直到現在,這仍然是支撐着這個村子的最強大的力量。四位長老中的一位,卡門·金特羅,早在這次與會的一些年輕人出生之前,就已經開始從政了。25年間,他既積極投身當地政治,又保持了自己的無黨派立場。

另一位,歐亨尼奧·佩雷斯,1887年就開始扛着上了膛的步槍保衛村子的土地了。而其他兩位,梅裡諾和安德烈斯·蒙特斯,十多年來一直是村子最忠誠堅定的上司者。阿内内圭爾科大約有400人,他們差不多都與這四位長老沾親帶故,四位中總有一位是他們的叔父、舅父、叔公、舅公、堂表兄弟、兄弟、父親或者祖父。在這些莊重威嚴、公正無私的老人面前,沒人敢操縱選舉,也沒人敢在落敗之後憤然離場。在阿内内圭爾科,村子的事務至高無上,人們絕不容許它受到惡勢力或者哪個人臭脾氣的幹擾。

提名出來了。首先獲得提名的是莫德斯托·岡薩雷斯。然後巴爾托洛·帕拉爾推薦了埃米利亞諾·薩帕塔,薩帕塔接着也提名了帕拉爾。人們随後進行了投票:薩帕塔輕松獲勝。

這個結果并不令人驚訝。雖然薩帕塔非常年輕,一個月前剛滿30歲,但是投票者很了解他,也了解他的家人;他們知道,薩帕塔就是他們需要的青年領袖,再也沒有比他對村子更負責的人了。薩帕塔和地方當局之間曾經有沖突,第一次沖突發生在他父母死後一兩年,當時他才17歲。他不得不離開莫雷洛斯幾個月,跑到他們家朋友在普埃夫拉州南部的牧場避風頭。不過,沒人因為這件事反對他——在鄉下,和警察發生沖突簡直是每個年輕人都必然會經曆的成年禮。

而最近三年,他還當上了一群熱心于村莊防務的年輕人的首領,負責組織抗議活動、在會見行政長官的代表團中扮演一個小角色、鼓舞村民的士氣。近來他還幫一位反對派州長候選人組織了當地的競選活動;盡管他們的黨遭受了重大的挫折—選民受到恐吓,投票廢棄,領袖被抓進了尤卡坦州的勞改營—他還是繼續和整個州的反對派政治家進行會面,與他們建立聯系。新的不動産法頒布之後,他與議會确立了正常合作關系。

用鄉下的标準來看,村民們知道,他不是一個窮小子。薩帕塔一家住的不是棚屋,而是用土磚和石頭造成的結實房子。他和他的哥哥歐費米奧從來沒有在莊園裡做過計日工,而且,他們的父母去世後,兩個人都繼承了一小塊土地和一些牲畜。歐費米奧變賣了他的那一份,去貝拉克魯斯州做起了生意,沒人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挨戶兜售、沿街叫賣,還是在市場擺攤。

而埃米利亞諾還留在阿内内圭爾科一帶。他耕種自己的土地,又向當地的莊園租種了幾畝。農閑的時候他會趕起一隊騾子,穿過村莊,沿着庫奧特拉河一路向南。他也小打小鬧地倒賣馬匹。因為手裡土地不多,薩帕塔一家許多年前就開始買賣牲畜,是以埃米利亞諾很小的時候就熟悉了這門生意。他也深知騎馬是一件多麼威風的事,于是他把賺到的錢都花在了這上面:買馬,給喜歡的馬披上華麗的鞍;他自己也要打扮起來,配上頂好的靴子和馬刺,英姿勃勃地騎在愛馬閃亮的背上。

墨西哥革命:一群鄉下人的故事

疊戈·裡維拉壁畫中的薩帕塔

懂馬的名聲也給他帶來了回報。從莫雷洛斯州中東部到普埃夫拉州西部,甚至墨西哥城,莊園主都說他是這一地區最好的馴馬師,搶着請他為他們工作。然而無論他們多麼欣賞他,他始終不為所動,而人們也總能在他身上發現一種痛苦的疏離感。阿内内圭爾科人記得他小時候的一件事: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當地的莊園強占了村裡的果園,他親眼看到自己的父親精神崩潰、失聲痛哭;那時他曾向父親承諾,他會把土地奪回來。這個故事——如果它是真的——發生的時候,他才九歲,在他家的十個孩子中排行第九(這十個孩子裡隻有四個活到了成年)。

即使故事是杜撰的,它展現出來的那種決心也始終在他的雙眼中燃燒;雖然他非常堅強,也沒人敢欺負他,但是有的時候,他仍然會情緒激動,幾乎落淚。他是個沉默的人,酒喝得比村裡大多數男人都要少,而一旦喝起酒來,他就會變得更加沉默。有一次,他為莫雷洛斯的一位甘蔗種植園主工作了幾個星期,打理後者建在墨西哥城的豪華馬場。這是一個結交權貴、發家緻富的好機會:他大可以中飽私囊,建起自己的馬場,甚至還能搞到一座小牧場。但是溜須拍馬、甜言蜜語、耍小聰明、玩小花招、搞地下交易之類的行為确實讓他覺得惡心。

他内心不安,意志消沉,于是很快就回到了阿内内圭爾科,憤憤不平地發牢騷說首都的馬棚比全莫雷洛斯的勞工住的房子都好得多。即使他在過節的時候會好好打扮一番,騎上披着銀鞍的馬繞村子小跑,或者去附近的阿亞拉城閑逛,當地人也絕不會懷疑他還是不是他們中的一員。雖然他騎好馬,穿華服,阿内内圭爾科人也從來不叫他堂埃米利亞諾。

那個稱呼會把他從滿是狹道、蠅蟲、糞肥和淤泥的當地現實生活中剝離出來,把人們對他發自内心的尊敬變成一種含含糊糊的恭敬态度,就像對待鄉紳那樣。他是他們中的一員,在阿内内圭爾科,他們這樣覺得,也這樣對待他,并且從未是以感到不自在。米利亞諾,他們這樣叫他,而在他死後,他們叫他pobrecito(小可憐兒)。他就是他們的鄰居,是他們有能力上司整個家族的堂弟,是他們心愛的侄子,他就像一段風幹了的木頭,粗糙而真實。

這就是被村民選為議會主席的人。然而他們選他,同時也是一場賭博——賭他會一直是他們認識的樣子。讓他們确信他掌權之後不會改變、不會濫用他們的信任,甚至讓他們根本不會想到這個問題的是他的家族聲譽。薩帕塔家族在阿内内圭爾科非常重要。在19世紀第二個10年的獨立戰争期間,薩帕塔就開始以反抗者之名出現在當地的新聞中了。埃米利亞諾的父親加夫列爾(一個安靜、招人喜歡、工作認真的男人,說話微微結巴)和母親克萊奧法斯在所有的曆史記錄裡都毫不出衆,但是他們将家族曆史上的那些世所罕見的鮮明特質——毫不功利的純粹勇氣、頑強而持久不變的正直——傳給了他們的兒子。

薩帕塔家族和薩拉薩爾家族(埃米利亞諾母親的家人)骨子裡深植着墨西哥曆史的精髓。獨立戰争的時候,西班牙軍隊包圍了庫奧特拉起義軍。一連幾個星期,附近村子裡的許多男孩潛越火線,來來回回,偷偷為起義軍送去了龍舌蘭、鹽、烈酒和火藥。其中一個來自阿内内圭爾科的男孩叫何塞·薩拉薩爾,他就是埃米利亞諾的外祖父。而埃米利亞諾父親的兩個兄弟,克裡斯蒂諾和何塞,也參加了19世紀60年代的改革戰争和反抗法國幹涉的戰争。多年後,埃米利亞諾仍記得他們曾經給他講的抗擊反動分子和殖民者的故事。

此外,還有一位何塞·薩帕塔,他的功績讓薩帕塔家族在村子裡享有崇高的聲望。1866—1867年,法墨戰争期間,年輕的共和黨将軍波菲裡奧·迪亞斯在墨西哥中南部召集了大批人馬,準備加入對法國人的最後一戰。他需要在每個社群安排一個可靠的代理人,發動并上司地方力量。在阿亞拉城周圍的鄉村,他的代理人就是這位何塞·薩帕塔。薩帕塔已經老了,但是他對這片土地和這裡的人了如指掌,無論走到哪裡,他都深閱聽人人的尊敬。他的家在阿内内圭爾科,當戰争在1867年結束,共和國政府得以恢複,那裡的人和阿亞拉人自然而然地指望他來上司他們,重建和平有序的生活。

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動蕩歲月,他是阿内内圭爾科的首席長老,同時也被推選出來在阿亞拉市鎮政府中任職。那些年裡,何塞·薩帕塔始終對迪亞斯—後者已經變成了一個野心勃勃但卻沒什麼頭腦的糊裡糊塗的反對派政客—忠心耿耿。他在阿内内圭爾科組織了一個波菲裡奧派地下俱樂部,與他的老長官秘密聯系,商讨如何保護村民的土地不受甘蔗種植園——他将它們稱為“惡疾”——侵犯。阿内内圭爾科人非常尊敬何塞·薩帕塔:1876年,當他的同伴将他去世的消息報告給迪亞斯時,他們說的是:“我們尊敬的、愛之如父的領袖去世了。”那之後許多年,他們繼續沿着他指明的政治道路前進,即使在迪亞斯掌了權并且背叛了他早年的諾言之後,他們仍然相信,迪亞斯最終會記起承諾,向他們伸出援手,保護他們的土地。

1892年,在一場競争激烈的總統選舉中,包括歐費米奧·薩帕塔、奧克塔維亞諾·古鐵雷斯和特奧多羅·普拉森西亞在内的年輕一代阿内内圭爾科人仍然認為,作為公民,他們有義務加入波菲裡奧派俱樂部,為這位老領袖投票—在老何塞的影響下,這裡的村民把他們全部的信念都傾注到了迪亞斯身上。何塞·薩帕塔死去三年之後,埃米利亞諾出生了,他們二人之間究竟有什麼關系仍然不得而知,不過老何塞可能是埃米利亞諾祖父的兄弟,也就是他的叔公。無論如何,他在村子曆史上的聲望都讓薩帕塔一家備受尊敬。

墨西哥革命:一群鄉下人的故事

薩帕塔将軍及其幕僚(美國國會圖書館)

最後,就在這場會議上,人們也感受到了親緣關系的力量:埃米利亞諾也是現任主席何塞·梅裡諾的外甥。村民們知道接下來幾年會遇到很多麻煩。他們隻能在薩帕塔身上賭一把,希望他能帶領他們渡過難關。

其他職位也開始提名了。年輕人陸續當選—近五年來,這些人就是新一代村民的非正式上司者。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埃米利亞諾的密友——被選為秘書;愛德維格斯·桑切斯和拉斐爾·梅裡諾——後者是何塞·梅裡諾的兒子——被任命為會計員;何塞·羅夫萊斯成了村子的發言人,沒有什麼具體職責。這場會議非常簡短,全部程式就是開會,選舉,權力交接。這也沒什麼不尋常的,因為在艱難時刻,年邁的“士師”就該遵照慣例,讓位給年輕的“勇士”。而在1909年9月12日,那個星期天的晚上,阿内内圭爾科面對的未來似乎尤為艱難。

薩帕塔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他說他接受人們交托給他的一切艱難使命,但是他希望所有人都能支援他。“我們會支援你的,”30年後弗朗西斯科·佛朗哥仍然記得,當時人群中有一個聲音對薩帕塔高喊,“我們隻想要個有種的人來保護我們。”

*文章節選自《薩帕塔與墨西哥大革命》([美]小約翰·沃馬克 著 三聯書店20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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