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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文化在唐宋時各有不同,而南唐對江南文化有着承上啟下的作用

作者:蘊藏冬夏

文|蘊藏冬夏

編輯|蘊藏冬夏

唐、宋二代士人,皆有深切的江南認同心理。然而其認同之焦點,有經濟與文化之異。宋代江南能因“文”而興,絕不是僅靠發揚地方文化,而是在大量儲存、吸收傳統的基礎上,塑成新型文化。唐宋之間隔着禮樂凋殘的五代亂世,于此際傳承文明、另生新變者,即是南唐。

就此而言,南唐對近世江南文化實有不可忽視的意義。但江南文化之大體不僅包含詩意審美的一面,還涵括主觀情志感染他人,實行社會群體施用的一面,乃至歸于傳統儒學之醇厚淵雅的一面。南唐在這些方面發揮了怎樣的作用?

江南文化在唐宋時各有不同,而南唐對江南文化有着承上啟下的作用

六朝唐代江南風物與政治之糾葛

正如許多學者注意到的,自秦漢大一統以來,“江南”地域顯然存有與中原争衡的政治意圖。然而因地形、資源所限,當時江南的政治實力仍未足與中原并駕齊驅。這促使士人将重心轉為文化審美方面的“軟實力”,進而再造優勢。如“二陸入洛,三張減價”,不僅是文學作品之優劣使然,還意味着江南士人與中原士族的競争。

而二陸亦有意借話語塑造江南的獨異美感,暗示南優北劣之論。“陸機詣王武子,武子前置數斛羊酪,指以示陸曰:‘卿江東何以敵此?’陸雲:‘有千裡莼羹,但未下鹽豉耳!’”相對陸雲以“雲間”意象,朦胧表現江南特有的蕭散清秀之美,陸機更舉日常飲食,将南北美感之工拙,落實到具體生活之中。

江南文化在唐宋時各有不同,而南唐對江南文化有着承上啟下的作用

以飲食喻審美,着重的是以飲食素材象征江南風物。六朝是大陸山水美學演變成熟的階段,士人更常見的現象是直接以江南風物為主題,呈現地域自然和才性素養的雙重意義。“江南才子”之概念,正從此時萌發。但它本義是指善于抉發江南風物美感,乃至以此塑成一國風貌的作者。

北顧樓、雲、柳,均是江南景觀或富有南方美感的風物。其實後期江南凸顯的審美性,仍可視作政治的一種變形和迂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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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政治意義的發露,可以說完全賴于對文學的诠釋,而非作品字面所露意識。一旦這種诠釋方式失去主導,後人便會根據六朝文學所書山川風物等題材,将之了解為非政治性的藝術品。進而,“江南”被了解為審美對象,與中原的政治意味對列。

六朝文學對江南風物的書寫,往往受到政治意圖的推動。唐代似乎賦予“江南”絕對的審美色彩,與“中原”的政治意涵對峙。南唐作為江南政權,又号稱承續唐代正統,就必然回溯六朝對江南風物的政治書寫,而又承襲唐代對江南美感的塑造。至于當時新興的藝文潮流,推動南唐對江南美感的進一步營造,最終影響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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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對江南風物的書寫及占有

南唐在政治上自命為“唐子孫”,從地域上處于南朝故地。它國祚雖短,卻同時吸收了南朝與唐的文化遺産。前代塑成的江南風物之審美意義,及其旁生映帶的政治意義,皆為南唐士人共喻。

不僅如此,六朝古迹又形成江南的“人文”風景,與“自然”并立。它們介入南唐士人的日常起居,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如修睦詩言:“僧閑吟倚六朝樹”,身邊草木都是齊梁古物,是以僧人對詩的認識不止依賴書面記載,更可與切身實景互相參證。此于南唐君臣,更是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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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南唐士人心中,它們是真實的、具體的某一場所,是以南唐作者可以通過書寫“占有”它。宇文所安先生曾經論析唐人“占有”風景的觀念,指出文士認為經濟購買并非絕對“占有”,反而是通過文學作品抉發風景特性,而加入自身主體色彩,才可以為景物打上私人印記。這種觀念亦為南唐士人承襲。

當作者意欲彰顯的不隻是私人,而是一國風貌時,南唐的政治形象便與江南風物形象密不可分了。在這一點上,南唐超越了六朝、唐代對江南風物的觀念。且不論唐代的純審美意識,即便是六朝人有意借風物擷取政治優勢,他們的方式也隻是證成“江南”之優越,與“中原”抗衡。而南唐則是借取風物在實地或既往文本中的美感,為自身政治塑形。于是,江南種種風物,無不深含南唐的政治色彩。觀者在沉浸于其美感時,也潛移默化地認同了南唐。

徐铉認為景觀之勝乃政治昌明的表征,那麼風物引發的感性經驗,也可能觸動政治之思。尤其是徐铉一一曆數的都是具體風景,而不再泛言山川煙雲。徐铉更将此理論落實于寫作實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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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前引徐铉所謂“人多暇豫,物亦茂遂”,将繁盛景物歸結于昌明政治,并由此從蔣峤嶔崟、潮溝清淺之視覺美感,延拓為一種政治美學,是知性的另一方面。由此,北苑将物質性的感覺空間,同意識形态塑成的構想空間合二為一。

《北苑侍宴雜詠詩》中羅列竹、松、水、菊等自然佳景,描摹贊歎,但描寫在與四者平行的風時,則感歎“帝力無人識,誰知玩物華”。這表明徐铉詩文中貌似具象,帶給我們充分感性體驗的景觀,仍是抽象意識形态的具現。通過書寫賦予的感性體驗,給讀者造成一種錯覺,即“北苑”經由藝文的呈現,變成一種透明可見的存在,而恰恰忽略了景觀作為一個載體容許政治觀念滲透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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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景觀的政治性,不隻展現在皇家園囿。《十國春秋》引《鳳凰台紀事》曰:“六朝舊城近覆舟山,去秦淮五裡,至楊吳時改築,跨秦淮南北,周回二十五裡。”秦淮是金陵城的護城河,與政治關系莫大。馬令《南唐書》載,宋攻江南時,“王師屢攻秦淮口水栅,(盧)绛數拒之”,可知其為軍事要地。然而秦淮亦是遊宴佳處,《釣矶立談》載:“會上巳日,朝貴出秦淮遊讌”可證。在時人意識中,同一條秦淮河擔負了政治、遊賞的雙重意義。

亡國之後軍隊毀敗,聯系的是樓台寂寞。反過來,在升元年間或保大前期的盛世,秦淮風景之盛可以引發政權強盛的感受。

南唐自塑景觀的意識、行為,承續了六朝、唐代對江南文化的生産方式,且深化了遊觀體驗與政治功利的混融合一。江南的詩性,并不隻是一個觀玩的對象,而是可以通過審美經驗的傳遞感染,發揮實際作用。

江南美感的新型藝文載體及其跨域取備

南唐并行承續六朝、唐代對江南風物、文化的認知模式,形成一種新型觀念。與之相應的是,南唐适逢五代時期,詞體大量湧現,而繪畫技法、内容亦突破原有成果。于是,南唐在呈現江南美感時,同樣采取這兩種新的媒介。詞與畫不僅拓寬了“江南”的表現可能,本身典式亦引導着時人觀看“江南”的模式與思維。

南唐作者頗寫江南山川,此屬常識。但值得注意的是,他們還重新營造了江南空間。元人湯垕言董源“平遠幽深”,即《林泉高緻》所謂“平遠之色有明有晦”“平遠之意沖融而缥缈”,指出董畫疏朗而不乏江南山川明暗淺深之層次感。趙幹也以“所畫皆江南風景”聞名。陳葆真指出趙幹《江行初雪圖》由密轉疏、虛實錯雜的空間特征,認為此傳達出南唐蒼涼幽凄的美學。趙幹已是後主時人,他畫中的悲傷氣氛,可能是南唐政治哀思傾注于江南景觀之間的産物。自然的感性空間與意識形态的構想空間,再度彙合為作者體驗的空間,落實于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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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在南唐時期,詞體文學興起,并注意描寫江南風物,前人已有論析。筆者此處欲補說者在于,南唐繪畫對江南空間之層次間隔,及其氛圍所蘊意味的認知也延展到詞體。像“堂庑甚大”的馮延巳詞,并不因情感之深厚豐富,而完全頓入“重拙大”的密集形态,反是經過景物的點綴、組合,而兼具某種類似“平遠”的“沖融而缥缥缈缈”之效果。

這裡将風格與空間層次對照,其自然地理展現出的别樣美感。例如李煜詞中作為線索引導全篇的意象,往往具有南唐的“江南國”質素: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裡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全詞疏密張弛的空間感,幾乎類似趙幹《江行初雪圖》:先是一道平遠深幽的“千裡江山”,悠遠峰巒并是寒色,形成砭人肌骨的“侵襲”感受。然後作者蕩開筆墨,轉寫一片江水,及江岸的幾叢“蘆花”,再至“蘆花”深處的一艘“孤舟”,與趙畫一樣由密轉疏。孤舟泊在蘆花深處,無異于尋覓一重并不牢靠的自蔽屏障。江南山川悠遠的自然空間距離,被作者内化為心象,表現為美好理想遭遇侵襲阻隔的心理距離。後主詞與趙幹畫的類同之處,當然不意味着前者模仿後者,而是表明江南自然空間對南唐藝文普遍的内在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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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詞同樣呈現一種平遠的空間距離,而與李詞趙畫微有小異,是先疏再密。詞首以“碧”色和“玉笛”聲設定凄清氛圍;以江水茫茫不見吹笛之人,書寫路程之遠,營造送客之悲。經由“蘆花”“霜月”兩種與李氏《憶江梅》如出一轍的意象鋪陳,明日關山之“隔”取代了江水之“疏”,為綿長的心理距離再設一重蔽障。李、馮二詞中空間、距離、心态轉換之關捩,均由江南風物自然引發,可證南唐詞境界之大,及其疏朗清雅形态,與江南空間不無關聯。

進一步來看,南唐士人的心靈思維,與江南山川風物形成某種同構。因而,政治元素在藝文中的呈現形式,帶有一種源自江南空間的美感。偏安政權的惶惑孤寂,正由山川遼遠的寒色,及蘆花深處舣泊的孤舟表出。我們固然可以将之視為“比興”傳統的一種變化,但更應了解它不隻是一種仿如外在工具的“技法”,而是植根于南唐作者心靈的“心法”。

江南士人觀看風景,并不隻是一個主客體的并置,而是一個塑造士人身份和政權形象的過程。但是在發掘自然意蘊的過程中,靜觀審美的快适又沖淡了權力的宰制色彩,反而提供了一條越出權力,使自我直面世界的路徑。江南文化以審美引導政治,而又吸收政治質素所賦予的厚重、高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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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之于江南的文教意義

從南朝到南唐,江南政權在文化方面塑造政權形象優越性的方式,似乎以闡發風物之美為主。但南唐在五代亂世中吸引唐朝士人歸附,儲存唐代制度、學術,而又培植起衆多儒學世家。它對近世江南的文化意義,同樣不容忽視。

在李昪的引導下,南唐的武人紛紛轉型文事。元宗、後主兩位尚文君主,更是提倡推動文教。例如李煜“懼時運之難并,鑒谟猷之可久”,自作《雜說》百篇,推動韓熙載《格言後述》《皇極要覽》、郭昭慶《經國治民論》、陳彭年《皇綱經》等系列著作的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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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宋朝滅亡南唐,宋人依然肯認南唐儲存文化之功。如馬令《南唐書》認為:“昔韓宣子适魯,而知周禮之所在。且周之典禮,固非魯可存,而魯果能存其禮,亦為近于道矣。南唐之藏書,何以異此?”馬令前文還提及南唐“所統州縣,往往有學”,是以馬令這段話說的不僅是藏書,而是對南唐文教意義的一個總判斷。江南在五代亂世中獨存禮樂文明,即當時道之所在。

自近世文化的線索來看,南唐入宋為後者輸送大量士人,在發揚風尚、編輯圖書、引導詩體等方面發揮作用。然而,南唐之于近世文化的意義更在于将唐朝士人招徕至江南,使其落地生根,發展為地方文化世家。

南唐在五代亂世儲存士人、文獻,即在文化層面造成“保江南即保中國”的态勢。而其塑成的文化家族在江南之傳承,不僅終有宋一朝未曾動搖,甚至綿延至元明,無論居鄉、入仕,皆對近世文化産生絕大影響。正如錢穆先生所言:“在野學校之提倡,在朝風節之振厲,文章之盛,朋黨之起,皆由南士。”其中除朋黨外,皆為江南士人之功績,南唐在此過程中實發揮着樞紐中介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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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

由于南唐國祚甚短,是以學者們在論析江南文化史的過程中,往往忽略了它。實則,南唐在江南文化由中古向近世演變的過程中,發揮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自文教的大方面而言,南唐不僅儲存人才、典籍于戰火,還造就系列江南尚文家族。

自藝文作品對江南美感的發現而言,南唐将六朝、唐代遊觀江南風物的模式彙合,以藝文自塑景觀。南唐對江南風物審美的新貢獻,則是通過詞作、繪畫的新體裁呈現,尤其是詞體吸收南唐畫學對空間的把握。綜上,南唐在江南文化史上應占有一個樞紐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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