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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蒙對峙時代,華北士民無奈的“跳槽”往事

作者:花家地鑒古觀今

#古籍裡的曆史#

公元1141年(南宋高宗紹興十一年,金熙宗皇統元年)十一月,宋金議和,“自淮泗之北,燕趙以南,幅員萬裡”,都被大宋賣給女真人。

宋金蒙對峙時代,華北士民無奈的“跳槽”往事

1142年(金皇統二年,南宋紹興十二年)金在華北地區勢力分布圖。來源/譚其骧《中國曆史地圖集》

僅僅過去73年,公元1214年(南宋甯宗嘉定七年,金宣宗貞祐二年,元太祖九年)四月,金蒙議和,随即在五月,金宣宗從中都逃至南京,并于七月召留守中都的皇太子完顔守忠南下,河朔、山東以及遼東地區,被金國抛棄,徹底淪為蒙古人的跑馬場。

被不同的朝廷賣(棄)了一次又一次的華北子民,處在“人民殺戮幾盡,金帛子女、牛馬羊畜皆席卷而去,房廬焚毀,城廓丘墟”的惡劣環境下,該何去何從呢?

相同的環境 不同的選擇

公元1211年(南宋嘉定四年,金大安三年,元太祖六年),成吉思汗鐵木真率軍侵金,拉開蒙金戰争的序幕。

最初,成吉思汗還沒有征服領地的觀念,他隻是遵循遊牧民族的傳統,對敵人進行殲滅、劫掠,是以,在他的率領下,蒙軍像飓風一樣,一路殺戮搶掠,肆意掃蕩金國北境,讓還處于明昌盛世餘晖中的金瞬間變得支離破碎,膽戰心驚的金宣宗于貞祐二年(1214)遷都南京,以避蒙軍鋒芒。

宋金蒙對峙時代,華北士民無奈的“跳槽”往事

元太祖成吉思汗半身像。作者/[元]佚名,來源/中國台北故宮博物院

由于蒙軍在侵略過程中實施野蠻的屠城政策,“國制,凡敵人拒命,矢石一發,則殺無赦”。是以,蒙軍所過之處金帛财物、牛馬羊畜被席卷一空,農田水利被摧毀,房舍城池淪為廢墟,“汾、石、岚、管,無不屠滅”“燕、趙、齊、魏,蕩無完城”,怎一個慘字了得。

而遭受滅頂之災的華北士民不僅要面對兇殘的蒙軍,還要面對“剽掠成俗”的金國潰軍,以及趁亂而起的盜賊。

在生命、财産毫無保障的情況下,河朔、山東豪傑蜂擁而起,紛紛聚衆結寨自保,這些武裝力量的數目“多如牛毛”,占地規模大小不一,聚衆稱強的目的也各不相同,“于是擁兵者萬焉。建侯者萬焉。甲者、戈者、騎者、徒者各萬焉。鸠民者、保家者、聚而為盜賊者又各萬焉。積粟帛金具子女以為已有者,斷阡陌、占屋宅、跨連州郡以為已業者又各萬焉”。後來被統稱為“漢人世侯”的群體,就是在這些豪強中發展起來的。豪強的來源大緻分為三種:

其一是金國官吏或官吏子弟,比如劉伯林是威甯防城千戶,王玉是趙州萬戶,何實是北京留守何道忠的兒子,張晉亨是同知安武軍節度使事、領棗強令張颢的弟弟;

其二是地主或富農,最知名的真定史氏,是河北永清豪富,張榮則是濟南富農,杜泉家也是“以财雄鄉裡”;

宋金蒙對峙時代,華北士民無奈的“跳槽”往事

山西省繁峙縣岩山寺的金朝壁畫。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其三是普通農家或普通儒生,張柔、嚴實、董俊、李全等出身農家,石珪以讀書力田為業,史千、謝天吉等是一般儒士家庭;是以說,不能把豪強武裝單一稱為地主武裝。

在相同的環境下,豪強們的政治選擇也各不相同,大緻可分為四種:

有忠心耿耿報效金國,為之抗擊蒙古入侵、鎮壓其他義軍的,比如沙場不倒翁武仙,即便曾被迫降蒙,又倒戈歸金,仍為大金征戰到最後一刻;還有花帽軍郭仲元,為金廷抵禦蒙古、剿滅義軍,忠貞不貳。

有死心塌地投靠蒙古,為其沖鋒陷陣、開疆拓土的,比如史天澤、張柔、董俊、劉伯林等家族。

也有遊弋于宋、金、蒙之間企圖割據稱霸的投機者,最知名的莫過于李全,他先起兵抗蒙反金,又降宋攻金,再抗宋企圖割據,最後降蒙攻宋,被宋軍擊斃。

還有心向南宋、夢想為漢人政權收複舊疆的忠義之士,比如季先、彭義斌,前者招納北方豪傑歸附南宋,為南宋收編紅襖軍,對宋廷高度忠誠,卻被猜忌的南宋設計害死;後者(彭義斌)也非常忠誠,因不恥李全襲擊南宋官軍、逐殺長官的行為,自願為朝廷分憂,提出消滅李全、北上抗擊蒙金收複國土的大計,但宋廷卻怕他成為另一個李全,故而不予理會,在北上抗蒙時兵敗拒降遇害。

可見,盡管豪強們所處的環境相同,但他們的選擇卻不一樣,而他們的抉擇,同時還受時間與地域的影響,從時間上也分三個節點:

第一個時間節點在蒙金戰争初期,當時雖有投降蒙軍的豪強地主,但多為仇恨金國的契丹遺民,比如移剌捏兒、石抹也先等等;而更多的豪強内心中還是偏向金的,他們在防禦金潰軍以及盜賊劫掠之餘,還是以抵抗蒙軍為主,并希望接受金的收編。

野狐嶺之戰前,宣平縣的土豪們為了保護自己的土地财産不被蒙軍掠奪,紛紛主動請纓,願意充當先鋒迎擊蒙軍,隻需要官兵在後方支援即可,但金軍統帥完顔承裕卻“畏怯不敢用”,反而私下打聽去宣德州的近路,豪強們很失望,嘲諷完顔承裕:“溪澗曲折,我輩谙知之。行省不知用地利力戰,但謀走耳,今敗矣。”果不其然,金軍在野狐嶺大敗,“識者謂金之亡,決于是役”。

第二個時間節點就在野狐嶺之戰後,河北地區的民間豪強對腐朽的金朝心生失望,投降蒙古的逐漸增多,像屯軍在定州的郭寶玉,通過童謠和天象,認為這是上天預示要改朝換代,不願意再為金朝賣命,遂帶着軍隊投降蒙古。擔任撫州威甯千戶的劉伯林,與同僚女真人夾谷常哥、契丹人石抹高奴,也在蒙軍圍城之下請降。還有史秉直、王義、邸順、趙迪等豪強,為了保全家族先後降蒙。

第三個時間節點在金宣宗不聽大臣勸阻執意遷都南京、又召太子南下後,無能金廷的南遷,标志着黃河以北地區被徹底抛棄,原本就惶惶不安的華北地區更是亂成一團。再加上蒙古開始萌生占據更多金國領土想法,經略華北的太師國王木華黎一改往日大肆殺戮的作風,開始懷柔招降,越來越多的武裝豪強或不戰而降或戰敗投降,像張柔、董俊、王珣、王善、趙柔、賈德等等,都在蒙古的武力招撫下趨利避害,改變政治意向,叛金降蒙。

再從地域角度來講,兩河地區的豪強歸降蒙古時間早、數量多,與蒙古的關系也最密切,最典型的就是史、董家族。而山東地區的豪強,則具有更強的獨立性,也投降較晚,自然與蒙古的關系相對疏遠,因為山東距離漠北遙遠,且鄰近南宋,是宋、金、蒙三國反複角逐的地區,局勢不明朗,觀望的豪強們對前路更難抉擇。

正是是以,出身山東的漢人世侯東平嚴氏、益都李氏,後來就成為蒙元統治者嚴加防範以及重點打擊的對象。

不管怎麼說,豪強們好歹還有選擇的餘地,數量更多的普通百姓,在這場慘絕人寰的浩劫中沒有什麼選擇權,他們隻能随波逐流,或四處躲避被“人相食”,或被豪強們裹挾前行,成為“屍積數十萬,磔首于城,殆于城等”中的一員。應了那句“甯為太平狗,莫作離亂人”。

宋金蒙對峙時代,華北士民無奈的“跳槽”往事

1208年(金泰和八年,南宋嘉定元年)金、蒙、西夏疆域範圍圖。來源/譚其骧《中國曆史地圖集》

那麼,在金、宋、蒙交替之際,漢人占多數的北方豪強,在相同的環境下,為何選擇不同呢?

宋的軟弱與“城頭變換大王旗”,随着時間推移,北方漢人的“夷夏觀”已經淡薄了。

北方淡薄的“夷夏觀”

西晉末年,北方少數民族逐鹿中原,你方唱罷我登場,鮮卑建立的北魏甚至一統中國北部,成為中原之主,一直到隋朝取代北周,近三百年裡,北方士民被迫生活在北方遊牧民族統治之下,無所逃避。到唐末五代,中原受沙陀統治,燕雲則被沙陀賣給契丹。及北宋末年,整個中原又陷入女真之手,至金末又是三百餘年。

長時期的北方遊牧民族統治,為命運所迫的北方士民不得不适應不斷變換的生活環境,民族交往融合程序加快,胡漢之别、夷夏觀念日漸淡薄,與南宋滅亡前的南方大不相同。

孔子作《春秋》時曾提出華夷之别的标準——是否奉行、恪守中華文明,“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隋代大儒王通也認為:隻要能居中國、行中國禮、庇護天下百姓,就有資格成為中國之主,“天地有奉,生民有庇,即吾君也。且居先王之國。受先王之道。予先王之民矣”。

正因受時代風氣(夷夏觀淡薄)的影響,唐太宗才能自豪地說出“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的話,作為第一個提出胡漢一家統治理念的皇帝,能夠摒棄傳統的貴中華、賤夷狄的成見,讓各族綏服,足見“天可汗”的寬廣胸襟及相容并蓄。

宋金蒙對峙時代,華北士民無奈的“跳槽”往事

昭陵博物館中少數民族官俑形象。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在這種情況下,胡漢融合已是北方普遍存在的現象,是以,北方漢人更容易以文化論華夷,而不是以民族論夷夏。北宋人也承認三代聖王有肇基于東夷、西羌的曆史事實,隻要蠻夷之人能行王道,就能受天命成為中國之主,這種觀念顯然是促進民族融合的一大進步。

是以,一旦遇到北方遊牧民族統治,出于對死的恐懼和對生的貪戀,北方漢人更容易以現實利益為考量,優先考慮如何保全身家性命、财産,以及安定的生活,避免鄉黨族人的生靈塗炭,對于統治者的興亡更替并不是多在意,決定立場的,是生存和利益。

北方漢人的實用主義自然不符合統治者的要求,金世宗曾多次批評燕人詭随:“燕人自古忠直者鮮,遼兵至則從遼,宋人至則從宋,本朝至則從本朝,其俗詭随,有自來矣!”“漢人性奸,臨事多避難。”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漢人(燕人)是因為“屢經遷變”為了避免戰端、免受屠戮才“詭随”的。他自己在虐殺的暴君面前尚且十分溫順,怎麼好意思指責燕人在暴權面前軟骨頭呢?

其實,金世宗不是第一個如此評價燕人的,早在遼亡金興之際,宋人馬擴就說過,燕雲屢經蹂躏,“燒掠殆盡,富豪散亡,苟延殘喘,契丹至則順契丹,金人至則順金人,王師至則順王師。但營免殺戮而已”。

燕人所受到的評價,可以折射出整個華北士民面臨的窘迫和艱難,當落入北方遊牧民族統治後,初期即便有不願歸附之心,但經過無果的反抗以及時間的推移,新的一代人故國之思、華夷之防逐漸淡化,漸漸認同現實統治,如此,也是對生存環境無可奈何的适應。

是以金世宗在即位後,努力矯正官僚們能屈能伸的“詭随”習性,去培養臣僚的忠君愛國意識,并取得一定程度的成功,金亡之後,就有很多士大夫慷慨殉國,“士大夫死以千百數,自古國亡,慷慨殺身之士,未有若此其多者也”。還有很多遺民通過詩作來表達故國之思,比如元好問、杜仁傑等。可見,經過女真人的百年統治,确實也赢得了不少人的忠心。

當然,這些向金盡忠的士民并不能代表所有北方漢人,還有不少仇恨金廷暴政——簽軍、括地——的各族人民,從不間斷地抗金,比如漢人侍旺起義,契丹人耶律撒八、移剌窩斡大起義等等。在蒙金戰争初期,又有遼東契丹人耶律留哥起兵反金,山東也爆發由漢人楊安兒、劉二祖上司的紅襖軍起義。

金人統治的确殘暴,初入中原時甚至“嘗欲盡誅南人”,還“禁民漢服,又下令髡發,不如式者殺之”,推行高壓恐怖政策逼迫北方漢人臣服。但經過幾代皇帝努力推行漢法後,差不多得到了民心認可。是以,蒙古初入侵時,把女真統治者和更兇殘暴虐的蒙古統治者相比,北方漢人反而對金更有認同感,是以,在戰争初期,北方士民多數都心向金國。

直到金宣宗遷都抛棄華北地區,金在河朔、山東的統治迅速土崩瓦解,随着秩序的崩潰,以及生存的艱難,加重了群眾對金廷的絕望以及憤恨,在物質和精神的雙重打擊下,豪強們唯利是圖、趨利避害的個性迅猛出籠,為了自己的利害得失,奔波在金蒙之間叛降不定,自然不會為金國殉死。

宋金蒙對峙時代,華北士民無奈的“跳槽”往事

金宣宗承認的北方割據勢力,史稱“九公封建“。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再者,華北一帶多以平原為主,基本無險可守,卻很利于騎兵馳騁,面對兇殘的入侵者,即便豪強武裝們奮起抵抗,在沒有朝廷強有力支援的情況下,也不可能支撐太久。

北方漢人要直面尴尬、窘迫的痛苦處境,不管他們反抗與否,都既無法真正融入征服者族群中,又不能被故國故人所接受。不管同族還是北方遊牧民族,都對他們心存猜忌,把他們當作民族邊緣人,此等處境,又是何等無奈?

宋金蒙三國對北人的态度

在宋、金、蒙三國縱橫捭阖之際,他們對待北方士民又是怎樣的态度?

先說金,金宣宗最初對各路義軍是懷疑和警惕的,苗道潤向金廷求編制時,朝廷還問他“肯終為我盡力乎?”随着戰事緊迫,金廷不得不轉變思維,招撫義軍,希望他們盡心竭力對抗蒙軍、收複失地,比如提拔郭仲元、郭阿鄰、苗道潤,以及封建九公等,為遏制蒙軍的進攻起到一定作用,還相應解決金廷兵力不足的問題。

但是,河還沒過去,擔心義軍會尾大不掉的金宣宗君臣就想拆橋了。在金廷眼中,義軍“皆從來背本趨末,勇猛兇悍、盜竊亡命之徒”,應該把他們拆分,“分處其衆,以備不測之變”。對金廷忠心的花帽軍、黃鶴袖軍和其他義軍一樣都被拆分,不滿的義軍哭訴請求朝廷把他們分駐在大河附近,“我曹以國家多難,奮義相從,捐田宅,離親戚,轉戰至此,誓同立功,偕還鄉裡。今将配置設定他軍,心實艱苦。乞以全軍分駐懷、衛、輝州之間,捍蔽大河,惟受阿鄰節制”,卻被金宣宗無視。

宋金蒙對峙時代,華北士民無奈的“跳槽”往事

金宣宗像(網傳畫像)

金宣宗不僅拆分打散義軍,還在将領之間制造沖突,離間将領們的戰友情,最典型的就是郭仲元、郭阿鄰、李霆三人,在金宣宗的各種騷操作下三人幾乎形同陌路,再沒有同時出戰過。

南遷之際,金宣宗大概就考慮要放棄河朔了,他繼召太子南下後,又遷徙河北的猛安謀克屯田軍家屬到河南,宰相高汝砺勸谏他:“百姓見軍戶盡遷,必将驚疑,謂國家分别彼此,其心安得不搖?”宣宗不聽,遷戶果然加劇中都的恐慌,在留守中都的完顔承晖的強烈請求下,宣宗不得不應付了事的派人救援中都,其救援結果可想而知,中都旋即淪陷。

金廷在南遷後就視蒙占區如棄履,把一家之民分為南北,坐視蒙占區軍民忍着饑餓效死禦敵而不救,南宋在對待金占區士民問題上同樣不遑多讓。

早在北宋末年,宋廷君臣提到燕雲漢人時,就不把他們視為同胞族人了,認為燕雲人“自唐末至于今,數百年間,子孫無慮,已易數世,今則盡為蕃種,豈複九州中國舊民哉”。南宋君臣則把這種歧視擴大到整個中原和北方故土。

宋金初對峙時,金占區的漢人民心其實甚為可用,嶽飛紹興十年的北伐,就有兩河豪傑紛紛響應,意氣風發的嶽飛本以為渡河指日可待,卻被高宗的十二金字牌召回,當“憤惋泣下”的嶽飛奉命還軍時,中原的父老鄉親們攔馬痛哭:“我等戴香盆、運糧草以迎官軍,金人悉知之。相公去,我輩無噍類矣。”為了避免支援宋軍的士民遭受金人屠戮,嶽飛隻能帶着他們南遷,“進而南者如市”。

盡管秦桧提出“南人歸南,北人歸北”,紹興和議中也有“今後上國捕亡之人,無敢容隐。寸土匹夫,無敢侵掠”的條款,但仍有大批或有感于民族道義,或出于生存目的,先後逃到南宋境内,被南宋人冠上含有歧視意義的“歸正人”稱号,甚至為了是否接納他們在朝廷發生無休止的争執。

紹興三十二年(1162)七月,即位不久的孝宗就該不該接納歸正人的問題讓大臣展開讨論,張浚在《論招納歸正人利害疏》中,從天理人情、民心、情報受阻以及兵源等各方面分析,提出應該接納歸正人,以免北方故土的士民寒心。

孝宗的老師史浩,則在《論歸正人劄子·第二劄子》中,從防微杜漸入手,認為招納歸正人會導緻冗官冗費、空耗财用,還指出歸正人貪得無厭,輕易招納反而容易滋生奸細,是以,為了南方的穩定,陷沒已久的北方漢人應該各安本土,不要動不動就跑到南邊來,“他日得我故地。汝皆吾民。又何舍墳墓棄親戚而來?”

張浚、史浩争執不下,又在孝宗面前辯論,張浚說:“中原久陷,今不取,豪傑必起而收之”。史浩則嗤之以鼻:“中原決無豪傑,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張浚反駁:“彼民間無寸鐵,不能自起,待我兵至,而為内應。”史浩輕蔑地反擊:“勝、廣能以鋤耰棘矜亡秦,彼必待我兵至,非豪傑矣!”

幸而孝宗正銳意北伐收複失地,并沒有聽史老師的昏話,而是采納張浚的建議,接納北人,并興兵北伐,即便遭遇符離之敗,在隆興和議中也特别提出“歸被俘人,惟叛亡者不與”。就是隻歸還被宋軍俘虜的北人,但不歸還主動投南的北人。

遺憾的是,雖然隆興和議有不還歸正人的條款,從崔敦禮《代陳丞相論淮岸跳河及彼界來歸人劄子》内容可知,南宋迫于金人的壓力,還是有遣還歸正人的行為,“臣竊見乾道四五年間,敵取歸正人,朝廷不得已發遣,被遣之人号哭呼天,大出怨言,怒罵而去”。可知南宋對歸正人終究是失信了。

宋開禧三年(1207)六月,北伐失利的權臣韓侂胄在與金議和的國書中,又提及歸正人的問題,稱歸正人“皆雀鼠偷生,一時竄匿”,大宋并沒有重用過他們,并不以歸正人為意。從“雀鼠”這個蔑稱,可見南宋對歸正人的歧視。

金元更疊時,面對歸正人的不斷投誠,南宋依舊不敢放手接納,對比成吉思汗放手木華黎招撫華北豪強,南宋卻僅僅讓楚州知州應純之去同歸正人聯絡,同時還“沿江增戍”防備義軍過江。即便紅襖軍在淮河以北屢屢取得勝利,應純之都奏報朝廷說“中原可複”,權臣史彌遠仍然不敢大力支援山東忠義軍,坐視義軍被蒙軍和金軍圍攻,以至于斷糧潰敗。

宋金蒙對峙時代,華北士民無奈的“跳槽”往事

影視劇中的木華黎。來源/電視劇《成吉思汗》截圖

應純之的繼任者賈涉為了避免忠義軍出現強者,還誘殺對南宋最忠誠的季先,使野心家李全坐大,又針對石珪,迫使石珪抛家棄子投降蒙古。此後幾任楚州官僚都沒有出兵援助義軍抗金、抗蒙,反而挑撥義軍自相殘殺,企圖以此控制義軍,又迫使從金歸附過來的花帽軍張惠轉頭複降金,受封臨淄郡王,為大金奮戰到力竭而亡······

其實,北方漢人不管是為女真人還是蒙古人賣命,造成這個結果的諸多推手中,就有怯懦和退縮的南宋。

那蒙古人對北方士民的态度就比宋、金強嗎?非也。

以偏師侵金的木華黎為了擴大戰果,就采納降将建議,頒布止殺令,招撫豪傑,根據其人口、兵力、地盤封以相應官職,并允許世襲,或附金或觀望的豪強們,遂紛紛識時務地歸降蒙古,為蒙古沖鋒陷陣開疆拓土。

蒙古人在全力拉攏武裝豪強的同時,還對豪強多有防範,像割據勢力張鲸降蒙後,木華黎就命早期歸降的契丹人石抹也先去做他的監軍,張鲸圖謀叛蒙,就被石抹也先斬殺。而降将武仙前腳反蒙歸金,他當質子的兄弟後腳就被殺了。

豪強們不管是主動投降還是抵抗失敗後被迫投降,在成為蒙古世侯後,不僅要納質,還有助軍、獻戶口、納貢賦、入觐、設驿、接受達魯花赤監臨等各項義務,在蒙古的高壓政策面前,世侯們即便是身負重傷也不能下戰場,因為怕蒙古人懷疑其詐傷;還得忍受蒙古同僚的嚣張跋扈,終生都要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像戰敗後歸降的張柔,即便身先士卒,仍不被蒙古同僚信任,燕帥孱赤台為了殺張柔的剛直之氣還多次淩辱他,甚至想殺掉他,因突然暴死才讓張柔躲過死劫。從孱赤台的行為,就能窺見蒙古統治者對中原豪傑既想利用又怕失去控制的沖突心理,更不要說後來蒙古統治者對世侯們的各種拆分、打壓、削弱了。

徒單公履曾在《書張侯言行錄後》中,描寫過世侯們在蒙古權貴面前的痛苦窘迫,隻能不争不搶、不怨不怒,才能與“強悍勃惡、剛犷暴露”的蒙古權貴和睦相處,如果不願意忍耐,“甘心以求逞,則決裂之禍至矣,其于國計何如耶?”徒單公履還調侃與蒙古人相安無事的這位張姓世侯的處事行為,并奉勸世人,如果不能做伯夷、叔齊,“當以張侯行事為處身之法”。

從徒單氏的話可知,漢人世侯即便你身處統治階層,也擺脫不掉某些痛苦而難堪的局面。

參考文獻:

趙文坦《金元之際漢人世侯的興起與政治動向》

符海朝《蒙元時期漢人世侯群體若幹層面研究》

張沖《南宋歸正人若幹問題研究》

謝波《宋金對峙時期南宋歸正人政策之運作》

史浩《鄮峰真隐漫錄》

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

蘇天爵《元文類》

脫脫《金史》《宋史》

宋濂《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