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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閑型焦慮,困住打勞工:不敢休息,一閑下來就心慌

空閑型焦慮,困住打勞工:不敢休息,一閑下來就心慌

空閑型焦慮,困住打勞工:不敢休息,一閑下來就心慌

大家好,這裡是每日新語第十四期,本期我們要講的是——空閑型焦慮。

或許你聽說過,有人因為工作太忙碌而焦慮,也聽說過有人因為工作太難而焦慮,但如今,越來越多的人,正因為空閑而焦慮。

空閑型焦慮,困住打勞工:不敢休息,一閑下來就心慌

尤其是在一種内卷加劇、預期消極的環境下,人們會開始畏懼空閑,反而追求一種忙個不停的充實。甚至有人說,一旦停下來,就會聽到生命時鐘的恐怖“滴答聲”。

這種“不能停下來”的情緒,大家的感受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在李佳琦的直播間裡,當他拿着79元的眉筆,說“有的時候找找自己原因,這麼多年了工資漲沒漲,有沒有認真工作”的時候,會激起那麼強烈的反感。有人評論:“我本來就已經忙得停不下來了,還要聽你教育我?”

哲學家韓炳哲在《在群中》一書中也提到:“真正的閑适,開始于工作完全停止的時候,閑适的時間是另外一段時間。但新自由主義的績效強制,将時間變為工作時間……現在的我們,除了工作時間沒有另外一段時間。作為筋疲力盡的業績主體,我們的入睡就如同雙腿麻木之後的失去知覺。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的放松也隻不過是工作的一種模式。”

是以,在空閑型焦慮之下,人們沒法真正地享受閑适,也無法容忍自己“停下來”。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是:它究竟從何而來?我們又該如何面對它?

文 | 金葉露

編輯 | 易方興

營運 | 栗子

不敢休息的人

在此之前,21歲的大學生林清遠,從沒想過自己會去看精神科。

醫生的診斷是“輕度抑郁”。看着診療單,林清遠納悶,“我居然因為放假太閑而抑郁”,這多少有些離譜。

那是在年初,大人們紛紛複工,家裡隻剩下林清遠。和一些寒假中的大學生一樣,她的活動範圍主要是在床上。每天睡十二個小時,睡醒就打開手機,在各大社交娛樂App之間穿梭。隻有在吃飯和上廁所時,她才會短暫和她的床分開。

她本以為剩下的半個寒假都會這樣度過,但有一天夜裡,她突然嚴重失眠,在床上翻來覆去,兩個小時都沒能入睡,心跳加速,手腳冰涼、發抖。她安慰自己,這隻是一次偶然的失眠。

但情況越來越糟糕。

“躺在床上,閉眼不到五分鐘就會感覺自己沉入海裡,有一種很害怕的感覺,總覺得休息是一種罪惡,睡眠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無法控制自己不這樣想。

每天的睡眠時間隻有四到六個小時,即使勉強入睡,睡眠品質也差。焦慮的情緒也傳遞到白天,頭暈、易怒、想哭——情緒頻頻失控。

在持續半個月之後,她終于拖着疲憊的身軀向醫生求助。醫生告訴她:“你這是閑出來的病。”最近來醫院看這種“閑病”的人不在少數,醫生已經見怪不怪了。

空閑型焦慮,困住打勞工:不敢休息,一閑下來就心慌

▲ 圖 / 視覺中國

空閑型焦慮,也在撲向上班族。

張揚雖然睡眠還可以,但也沒能逃過空閑型焦慮。他今年二十五歲,畢業後在廣東一家傳統制造業公司上班。

公司配置設定了宿舍,每個月租金也就兩百多。工作早八晚五,本該清閑,但他并不想閑着,他晚上會給高中生線上輔導,這是自己找的活兒。即使是前兩年讀研究所學生的時候,他也一直會做家教賺錢。

一直以來,張揚都很享受這種被填滿的生活。相反地,倘若他的生活不再忙碌,沒活幹的他會酗酒,會反思自己的懈怠,會質問自己的存在價值。有一回,他把血液内的尿酸指數喝到六百,超出正常水準約30%——這也是空閑型焦慮對他的反噬。

海通國際證券在今年7月份的一份研報也顯示,由于人們面臨來自工作及家庭生活越來越大的精神壓力,這也導緻,亞健康狀态(SHS)成為中國居民的一大問題,典型的症狀包括,失眠、抑郁、焦慮及慢性疲勞。而在人群比例上,18歲到45歲的年輕人和中年人,占了約一半。

而這種空閑型焦慮,也常常會以代際延續的形式出現。在一個家裡,如果出現了一個有着空閑型焦慮的子女,往往也會有相似的長輩。

比如,在江西南昌讀研的周佳甯,她就是被空閑型焦慮牢牢控制的典型。

自打讀研的第二個月開始,她就發現,一天不去圖書館就渾身難受。即使沒什麼課業任務,如果躺在宿舍追劇,心裡就會空落落的。但這種症狀,從踏進圖書館的那一刻就會得到緩解,哪怕是苟在圖書館裡刷抖音,她都覺得“不虛此行”。

如今,這份空閑型焦慮也被她帶到了實習工作裡。哪怕完成了任務,但隻要跟下一個任務之間有幾天的空檔期,她也會坐立不安,會主動找上司問問還有什麼事做。

在她們家,不光隻有她如此,她媽媽也閑不住。

上班時,周佳甯的媽媽是銷售,本就比較忙,等五點半下班以後,還要買菜做飯、打掃屋子,到了晚上也不閑着,拿出烤箱、打面機,還要做面包。她自己停不下來,也不讓家裡人閑着,會把老公孩子叫來一起幫忙,家人們雖不樂意,但也頂不住她吼。

她經常感歎,說自己沒福氣,不懂得享受,一輩子都是勞碌命。

而周佳甯的爺爺,也有重度的空閑型焦慮。七十歲了,老爺子還在外頭跟着包工頭,四處打零工。哪裡需要勞力,他就去哪裡,常常是幹完一個活,就發愁下一個活。如果有一段時間沒有包工頭找他,他就會焦慮得睡不着覺。

周佳甯心疼爺爺,常勸他别去了,但由她來勸爺爺,似乎也沒什麼說服力。

空閑型焦慮,困住打勞工:不敢休息,一閑下來就心慌

▲ 難以享受空閑時間的老人。圖 / 視覺中國

隐形的枷鎖

空閑型焦慮的背後,往往會指向某種強烈的壓力或者恐懼。

這種壓力和恐懼,有時候是因為具體的事件。比如張揚,他的空閑型焦慮從2021年持續到現在,标志性的事件,就是從雙減後,自己在江西九江辦的教育訓練機構關門的那一刻開始。

那時2021年3月,他招募了九位合夥人,租下一間三百多平米的房子作為學區,籌集資金,招了不少學生。

不得不關門的那天,他向學生和家長道歉,給每位老師發了最後一個月的薪資,解散了團隊。房租的違約金,加上退還給家長的學費等等,讓他背上了十五萬的負債。

這十五萬的債務,和九月份的研究所學生生涯一起降臨。從那時起,他壓榨自己的每一分鐘,以一種近乎見縫插針的方式去做兼職還債。

回想起來,從那時起,空閑就離他而去了。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但越是這樣,還債的壓力越大。那段時間,他在自己的微信頭像上注明了欠債金額,持續更新自己的還債進度。

他在江西當地某大專當外聘教師;給幾個高中生一對一補習英語,還收了三個考研學生輔導專業課……最累的時候,除了研究所學生學業之外,他一周有20個小時都在給别人上課,這還不包括備課的時間。

他無法接受自己停下來,一停下來,欠債的焦慮就會追趕上他。他不停地勞動,不停地賺錢,為自己争取自由。

還債的壓力由不得他松懈,從十五萬開始,到十萬,到三萬……終于,在2022年年底,他還清了債務,微信頭像上的欠債金額歸零了。

他終于不用再為了還錢而忙碌了。

但他發現,空閑型焦慮并沒有是以消失。“我還是受不了空閑,以前閑下來,是還債的壓力在後面追,現在,我會想,我怎麼沒以前會掙錢了?我是不是退化了?我的存在還能創造什麼價值?”

空閑型焦慮,困住打勞工:不敢休息,一閑下來就心慌

▲ 圖 / 視覺中國

還有的時候,空閑型焦慮來自從小到大家庭的規訓。

周佳甯的媽媽從小就對她要求特别嚴格,“你看看人家”是她經常聽見的話。住在附近的幾個同齡人,每次出成績,媽媽都會比較一圈。有個男孩數學很好,媽媽總說:“你看看人家,從來不用補課,數學總能考前幾名。”

絕大多數時候,她都努力扮演一個好學生和乖女兒。但初三有段時間,她從媽媽的床頭櫃偷出自己的智能手機,在每一個媽媽睡着後的夜裡玩。有一回,她掉出了媽媽設定的班級前十的底線,媽媽再一次拿她和别人家的孩子比較,她終于爆發了。

她把母親推出房間,狠狠摔上房門,把自己反鎖在房間内放聲大哭。那是她唯一一次摔門。

後來周佳甯考上了研究所學生,家附近的那幾個小孩都被她比下去了,就在她以為自己終于不用再被比較了的時候,又殺出一個媽媽機關同僚的兒子,他同時考上了985學校的研究所學生和公務員,周佳甯知道,這個人又會頻繁出現在媽媽口中。

是以,即便是現在她在空間上遠離了媽媽,在精神上,那個一直說着“你看看人家”的媽媽從未遠離。

去精神科檢查的林清遠,其實也是被這種隐形的枷鎖所累。放假時,她一打開朋友圈就看到同齡的人在各種“曬優秀”,有拿獎的,有去實習的,也有憑自己的本事賺錢的,成就鋪滿整個朋友圈。

她忍不住對比:“怎麼大家都這麼光鮮亮麗,而我好像沒什麼優勢,甚至都不知道該從哪個方向開始努力,我似乎永遠都追不上她們。”

最後,心理上的焦慮進一步影響到生理層面。她把自己的經曆分享在社交平台上,沒想到收獲了很多年輕人的共鳴,不少人在評論區說自己也會“一閑下來就焦慮”。林清遠還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每到放假的時候,那篇文章的點贊量和浏覽量就會達到一個高峰。

空閑型焦慮,困住打勞工:不敢休息,一閑下來就心慌

▲ 社交平台上出現不少讨論“空閑型焦慮”的文章。圖 / 小紅書@今天去哪兒曬太陽

與焦慮和解

從精神科回家之後,林清遠開始吃抗焦慮的藥,并且在第一時間,她放下了手機。

當她把注意力聚焦到自己的生活上之後,焦慮的症狀稍稍有了好轉。她發現,自己又開始寫作了,空閑的時候還會搞搞衛生。

是以,某種意義上,在空閑型焦慮中,手機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韓炳哲也多次提到,在一個倦怠社會裡,手機這一類資訊化産品會給人施加強制作用。他寫道:“現在,數位裝置帶來了一種新的強制。基于可移動性,它把每一個地點都變成一個工位,把每一段時間都變成工作時間,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它的剝削甚至更為高效。可移動性的自由變成了一種可怕的強制,我們不得不時刻工作……如今,在很多職業中,這些界限和區分都已經完全消失。”

最關鍵的是,手機朋友圈裡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實。開學以後,她從同學們口中聽到了他們的失意和抱怨。原來,朋友圈那位獎勵拿到手軟的同學也有不足,那位實習經驗豐富的同學也有短闆。

她這才反應過來,她掉進了一個朋友圈的陷阱。人人都會分享自己光鮮的一面,但真正讓自己焦慮的是“比較”本身。

空閑型焦慮,困住打勞工:不敢休息,一閑下來就心慌

▲ 圖 / 視覺中國

還有一些人,用“技術上”的手段,來調節空閑型焦慮。

當體檢單上的尿酸指數直飙六百之外,張揚開始認真琢磨改變生活方式的事情,最後他想出來的辦法是喝茶。

在過去,他經常是身體閑了下來,但精神一直緊繃。是以他決定從精神放松上想想辦法。為此,他買了一整套講究的茶具。每個周末,他都會在宿舍擺開茶具,點燃一炷安神香,再沏上一壺白茶。那段時間,被茶香包圍着,他覺得空閑型焦慮暫時遠離了自己。

空閑型焦慮,困住打勞工:不敢休息,一閑下來就心慌

▲ 圖 / 視覺中國

但空閑型焦慮,也并非隻有壞處。因為本質上,焦慮這種情緒的誕生,本就是為了幫助人們應對接下來的不确定性。

在焦慮中,閑不下來的周佳甯确實在進步。圖書館裡,幾乎一整年她都在準備考研。

回想起來,她也曾因為不堪壓力而崩潰過。那還是大一暑假,母親就開始念叨着,讓她準備考研。

隻要抓到她在房間玩手機超過一個小時,媽媽就會借拖地之名進來唠叨:“别玩手機了,還沒玩夠啊,你買幾本考研的書來看看呀,放假的時間要把握住呀!”終于有一次,她忍不住對媽媽吼了回去:“你這麼着急那你去考啊,我不考了,行了吧!”

但她最後也還是在圖書館裡堅持了下來。去年3月出國家線的時候,穩定了五年的分數線突然暴漲12分,這12分的漲幅,頃刻間淘汰掉一批人。

她初試排在專業第四,但她僅比國家線高出三分,勉強過線。而一起複試的另外三個研友,無一留下。

這種時候,她會感到慶幸,也深感時代的殘酷,隻不過這反過來更加深了她的焦慮。這一切,直到9月10日,李佳琦的79元眉筆事件登上熱搜,她才突然發現,李佳琦的話,不就正像她平常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嗎?

畢竟,她一直這麼教育自己——“隻有足夠努力,才不會被淘汰。”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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