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誤讀了《封神》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晖
對文本的诠釋邊界在哪裡，是“六經注我”還是“我注六經”，一千個人眼中的一千個哈姆雷特、可不可以有一個長得像哈雷機車。随着烏爾善版《封神》被聲勢浩大地搬上席面，妲己、纣王、雷震子，電影圈終于有了人人可參與的話題——不管電影上沒上映，不管準不準備去看，都不妨礙我們公審公判。
七年前向佐、範冰冰版《封神傳奇》帶給群衆的傷害不可謂不深。硬糖君至今猶記，梁家輝飾演的纣王一本正經對妲己道：“現在讓你看看我的真龍之身！”這是什麼虎狼之詞，真難為了一衆給向華強還人情債的港星。
在電影宣發越發萎靡的後疫情時代，《封神第一部》無疑是今年最事先張揚的一部大片。它甚至都無需借助什麼第一波觀衆的口碑發酵，已足夠吸引眼球。畢竟2017年5月，當北京文化和烏爾善聯合宣布，籌備近四年、投資30億元的《封神三部曲》正式啟動，計劃于2020-2022年分三年暑期檔上映，是何等被争相報道的貴圈盛事。
這是華語系列電影史上最大規模的一場豪賭，粗略估計三部票房要90億各方才能回本。可惜2020-2022正是疫情三年，而甚至還不用等到疫情這個外因，北京文化的大運就随激情年代一起終結。隻剩硬糖君這樣的行業媒體，一到夏天就學起饒舌的知了，追問今年《封神》上不上。
好消息也不是沒有。在這幾年中，“封神”IP這個冷竈居然先被燒熱了。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2020年的《姜子牙》、2021年的《新神榜：哪吒重生》、2022年的《新神榜：楊戬》，彩條屋和追光動畫兵分兩路建構封神宇宙，雖然票房與口碑不一，還是共同托起了《封神演義》的存在感。
甚至在學術界，都有一本重要作品出版。2022年，李碩所著的《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席卷暢銷榜，變成了一本真正出圈的商周史通俗讀物。書中對殷商之際社會面貌的描摹和中華民族性的洞察，讓不少人後背發涼——該不會梁麗版《封神榜》才是最接近曆史真實的吧？
1989年，該劇因為畫面太過前衛陰森，隻播了5集就被腰斬。我們更熟悉的則有1990年版羅馬風情《封神榜》，2001年TVB版母子情深《封神榜》，2006年版範冰冰妲己《封神榜之鳳鳴岐山》……以及更切合當下的彩條屋“體制内”系列，和追光動畫“宿命論”系列。
這麼看去，群衆對封神解讀的接受範圍不挺廣嘛。那為何又覺得烏爾善不行？誤讀還是新讀，觀衆究竟在用哪把尺。
狐狸與妲己
“越是這麼賣力宣傳，感覺越容易是大爛片。”觀衆也是難伺候，宣發大了被懷疑貨色不佳，宣發小了壓根沒人知道。不過，遲遲登場的《封神第一部》确實必須要回答兩個問題。
一是，特效和後期是幾年前完成的，能否跟上當下觀衆的視聽需求。二是，人設和改編是尊重《封神演義》原著還是另有創新，能否打破觀衆已有印象、帶來全新震撼。
最初，《封神》宣發主推肌肉男團，放出了青年男演員健身和馬術訓練的視訊。你也知道群衆現在多麼沒遮沒攔地愛看肌肉男（《争奪中華“男人味”定義權》），這一波宣傳方向頗受好評。咱也不知是不是有水軍混迹其中，反正看到有網友強調“這才是對男人正常的審美，沖這個也必須去看。”
其實，當年男團訓練于2018年，後來幾位演員都各自發展去了。李昀銳在《星漢燦爛》裡的毒舌男非常出彩，侯雯元在《喬家的兒女》裡把四美迷得七葷八素，于适和王一博搭檔了《長空之王》，此沙和陳牧馳都演仙俠去了，前者是《與君初相識》，後者是《星落凝成糖》。
既然大家都發展出了不同類型，光炒肌肉和雄性美就嫌單調了些。看片花裡的“質子之舞”，頗有斯巴達三百勇士的史詩感。有人覺得違和，但總不至于覺得難看。真正讓《封神第一部》被大規模吐槽的，是第二波物料裡的真人妲己、狐狸妲己以及綠巨人雷震子。
娜然現代裝确是明豔動人大美女一枚，演妲己卻被化成了眯眯眼，并且刻意突出清冷骨相，給人一種TS大佬既視感。再看費翔版纣王在旁擊鼓，而妲己身穿紅衣跳舞的片段，着實是太浮于表面的直給。沒有妲己的妩媚，反而是一臉綠茶的無辜樣。借用抖音2019年的變裝BGM，“狐狸不是妖，性感不是騷”！這勾人程度，還不如華妃扯大橘腰帶的風情。
不知是氛圍太詭異還是帶着以前的濾鏡，《封神第一部》片花總有一股《畫皮》味兒。再加上深眼窩袁泉飾演的姜皇後，本身混血又是美國籍的費翔，俄羅斯與蒙古混血的妲己娜然，網友看得明白，“這一家子都像外國人。”
别說，還真有點上世紀30年代好萊塢找歪果仁演賽珍珠《大地》的味道。就是故事是中國人的，主演卻非常國際化。六小齡童的“中美合拍，文體兩開花”大片，大概讓烏爾善給實作了。
至于被網友痛批的“九奶狐”海報，誰家狐狸沒事兒長幾個大白饅頭吊在肚皮上啊？别的狐狸修煉成功增加一條尾巴，《封神三部曲》的狐狸增加一對乳房。
文王與纣王
古怪造型并不隻是審美的分歧，更深層次的是讓人抗拒的價值取向。養過貓狗的朋友，應該知道它們的咪咪很不明顯，就是藏在皮毛下的豆豆。而狐狸的哺乳胸部基本長在身體後側，絕沒有這麼豐滿明顯。
《封神三部曲》将胸部放在前面，模拟了人類女性。同時，它的臀部與大腿的銜接，也是類人而非獸。片方介紹九尾狐設計時，字裡行間皆是自得，“終于調試出了人狐合一的那種貼合度和恰到好處的邪魅感”。
這恐怕就可以紮實打入“誤讀”的行列了。《封神演義》原著所謂“人狐合一”，是千年狐狸精奪舍了蘇妲己的身體，是“狐狸元神+人類肉身”的合一，并不是“狐狸肉體+人類肉體”的合一。這麼了解原書搞出“人獸雜交”的設定，國文老師難道不想把你們逐出師門嗎？
和“九奶狐”比起來，雷震子反倒不那麼氣人了。雖然他的翅膀，導演組的了解也有重大纰漏。雷震子本是人類嬰兒，是吃了仙杏才變成雷公臉的，生出的翅膀也是羽翼，并非《封神三部曲》的肉翼。不知上古神獸長什麼樣，可以去翻翻《山海經》，實在偷懶可以借鑒下國漫，再不行去看看網上的畫手也好。
雷震子确實有翅膀，但不是蝙蝠怪。什麼時候我們的神話神獸變成了基因突變的克蘇魯怪物，是喝了核廢水嗎？
一些核心情節的改編，網友也有意見。從片花看，《封神三部曲》是設定姬昌被纣王告知自己吃了兒子伯邑考的肉，而原著中姬昌是忍辱負重，為了躲過纣王的猜疑，讓對方相信自己沒有占蔔通神的本事，才裝作若無其事地吃肉。他确實悲痛崩潰過，不過是在逃出羑裡後，而不是當着纣王的面兒。
群衆對這個改編非常困惑，“姬昌要是這樣，已經死八百回了”。李雪健老師的演技确實封神，他拉扯費翔的片段就是一個傷心欲絕的父親。可是，這并不符合《封神演義》對姬昌的描寫。
書中，文王幾乎是照着儒家理學規範來的，不敢有絲毫的行差踏錯。纣王對文王的七年囚禁、殺子做成肉丸，在外人看來已經到了慘無人道的地步，但文王卻視之為天數，并做到“守分安居，全無怨主之心”。回到西岐後，面對臣子們翦滅殷商的建議，他更是怒斥：“今日出此不忠之言，是先自處于不赦之地，而尚敢言抱怨滅仇之語？”
當然，《封神三部曲》也不乏可取之處。片花裡有諸王出征叛亂方國的劇情，就顯示了纣王的勇武和謀略，這和傳統影視的一味抹殺相比，是有一定進步的。
商周之變
《史記·殷本紀》說：“帝纣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并非一無是處。即便是在許仲琳的《封神演義》裡，也有纣王托梁換柱等情節。由此推斷，纣王形象應該是費翔那樣有帝王威儀且身體強壯的男子，絕非溫碧霞版《封神榜》那樣呆傻憨肥的蠢物。
《封神演義》是在三教合流背景下産生的，尤其是明朝中後期朝政混亂，文藝思想活躍，民間宗教信仰複雜，才讓小說的主題思想具有了多樣性。魯迅認為其“實不過假商周之争，自寫幻想”。也就是說商周之争隻是故事的一個殼子，真正想要傳達的是平等意識的覺醒。
在明隆慶萬曆年間，中國思想界在資本主義萌芽的滋養下出現了思想啟蒙的态勢。以泰州學派為代表，他們主張人人都是聖人，強調自我和真心，不必固囿于權威和傳統，受到了新興市民階層的歡迎。故李澤厚認為，《封神演義》是反抗僞古典主義的浪漫主義。
不過，商周之變在《封神演義》裡是個殼子，拍成電影卻未必隻作殼子。觀《封神三部曲》的各種物料，顯然是有呈現這種王朝疊代的恢弘叙事之野心。預告片征戰冀州的場面非常壯闊，正是以往相關影視作品難以企及的工業高度。同時，作為萬民之主的纣王，所居的宮室雖然闶阆高大但也陰暗詭異，好像他随時要像《三體》裡的纣王一樣，号令群衆脫水。
按《翦商》的描繪，人祭制度在商末發展到頂峰，而周人也幫助商人捕獲人牲。直到周公旦時才廢除人祭，并毀滅前朝相關檔案，華夏得以新生，曆史軌迹為之一轉。若《封神三部曲》真能拍出一些殷商的殘忍與神秘，還原那種“強者的自信和麻木”，在尊重曆史的同時，也就和過往的小說翻拍形成了差別。
按照硬糖君一度的設想，商纣王就是擁有人皇神秘力量的天下之主，生活方式接近于《西遊記》的獅駝嶺三妖：骷髅若嶺，骸骨如林。人頭發翙成氈片，人皮肉爛作泥塵。人筋纏在樹上，幹焦晃亮如銀。真個是屍山血海，果然腥臭難聞。
文王則是洞悉伏羲秘術的大巫師，自從“文丁殺季曆”後就一直躲在西岐做法，等待局勢變化。某日他驚奇地發現甲骨上的裂紋有所征兆，便對身邊的散宜生說：“都！天道将變，吾可以出關了。”
三教的紛争，則類似《荷馬史詩》裡的“金蘋果事件”，天神為了教族的利益摻和人類的戰争，人與神、天與地、實與幻開始交纏不分。
《詩經》雲：“後稷之孫，實維大王；居岐之陽，實始翦商。”周人的“翦商”之志從太王開始，曆經季曆、文王、武王奮鬥，四代人一百年，終于戰勝了商王朝。現在看來，這是一族之人非常恐怖的百年計劃。想象一個偏居一隅的方國，最終一步一個腳印吞滅了強大的殷商，這恐怕是商周之變更細思極恐的真相。
至于《封神三部曲》是網大還是《魔戒》，就看暑期檔這一哆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