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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工地上的中國女孩兒|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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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積木,到樂高,很多人的童年裡都建造過屬于自己的小房子,不滿意了,就随時可以推倒重來。

當積木前的孩子長大成人,建築的尺度回歸到現實世界,真實的建造工程就變得隻有少數人才能接觸的到了。

高高的鐵闆圍擋起來的建築工地,往往都有醒目的智語寫着:施工重地,閑人免進。

等到建築建好了,圍擋拆除了,這些工地裡的人仿佛也一夜消失,好像從未來過。

今天節目的講述者烏冬,就是一個曾經在日本工地上做施工管理的女孩。

日本的建築施工管理一直是行業裡标杆般的存在,但烏冬還是在工作了兩年半之後選擇了離開。

烏東提示:進入工地,請戴好安全帽,穿好安全鞋,請勿接近禁止入内的區域,注意您的腳下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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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場券

我是烏冬,今年 29 歲。我目前住在日本的橫濱。12 年高中畢業來到日本讀大學,17 年畢業後就留在日本工作,今年已經是我在日本工作的第七年了。

我一開始也沒想要做建築相關的工作,最開始想要做的就是和大學專業最對口的展會設計。但和很多來日本上大學的人一樣,我的英語不太好,展會設計的公司沒有要我。

為了尋求更多的機會,烏冬擴大了自己的履歷投遞範圍,不久後,她就收到她的第一份來自一家建築公司的offer。

剛進公司之後是三個月的研修實習期,從怎麼遞名片開始,學習做表、做彙報。第二個月左右,上司會找每個人談話,涉及之後配置設定到哪個分店、哪個部門。我本來是想要做設計才應聘的這家公司,但是被問到我想不想去做施工,我也是從那一刻才開始思考這個事。

日本這邊跟國内一樣,施勞工員不夠,離職率也比較高,尤其女生也很少。從 17、18 年左右,因為性别比例太大,日本建築業開始改革,要給女性創造一個更好的職場環境。在那之前,如果你不主動提出,公司是不會派女生去現場的。

最後我決定去的時候,依據也隻有我在網上查到的一些資料,包括看到施工管理的工資、行業發展前景都還可以。我也想反正我是一個人來日本,住在哪也無所謂,而且比較好的朋友們都已經回國了,我肯定要再交新的朋友,去新的地方。而且我覺得能有這種工作經驗外國女生的,應該很少,體驗一下說不定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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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備包

作為新人,被配置設定到哪裡的項目,完全是随機的。

烏冬的第一個項目是一個紙制品企業的物流倉儲建築,工地就在富士山的腳下。

第一次進入現場的那天,也是烏冬 24 歲的第一天。

我第一天去的時候,工地是處在非常早期、剛開始挖地的狀态。我第一個想法就是——好大啊。整個施工場地面積大概在 2-3 萬平方米左右。

我非常真實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我在這工作豈不是不管刮風下雨都得在外邊,估計應該還蠻苦的。但是來都來了,其實還是比較興奮的狀态。

現場是長方形的,事務所在最拐角,旁邊是一個臨時搭的二層棚子,是勞工休息的地方。再旁邊就是停車場,當時我從我們上司的車上下來,上司給所長打電話,我就站在那。因為那個時候正好是休息時間,是以他們都要從我面前走過去。我那個時候就已經穿着管理人員的工作服了,是以勞工們能看出來我是管理的人,他們就都會盯着我看一眼,再稍微打量一下。

早期隻有三四十個勞工,都是前期打地基的。看起來都是比較精壯,整體年齡在 40 歲上下。事後我聽他們說,因為工地上真的很少有女生,畢竟 9:1 的男女比例,而且我看起來很小,還傻傻站在那,當時大家都比較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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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程時間表

雖然烏冬在學校學過幾節建築理論的課程,但對建築建造相關的知識,她完全不了解。

開始正式工作之後,烏冬能利用的資源,就隻有公司下發的四本圖集、一本品質控制規範手冊,以及一個帶教的前輩大哥。好在這些資源足夠靠譜,給了她非常切實的幫助。

圖紙集就像設計部門交到施工部門手裡的接力棒,所有材料的數量、型号都會在圖紙集中有清楚的标注。而那本由公司依據國家标準進一步制定的規範手冊,就是他們所有管理行為的依據。

烏冬所在的施工管理團隊,包括正、副所長在内,一共隻有七個人,他們要負責管理整個工程的工期、預算、安全以及品質,從訂購材料開始一直到所有工序建造完畢結束。

正所長負責所有事務的統籌,有現場所有工程項目的決定權。副所長主要負責工期調整安排。除了這兩個人之外,我們五個人,每個人都會負責一個主要的部分,比如腳手架、混凝土,一個蘿蔔一個坑。

工地上有些詞彙,是獨有的一些簡稱,到網上都查不到。我隻能是一聽到了一個不懂的詞,就記下來,然後再去問别人。問到是什麼意思之後,再把它劃掉。剛開始工作的兩三個月,筆記本都用掉了兩三個。每天都像一個被榨幹了的海綿,突然被丢到浴缸裡瘋狂吸水的狀态。

這一行整體好像都不怎麼教,因為 99% 的你想問的問題,在手冊上都可以找到。遇事不知道怎麼辦,就找手冊。比如說像地面高度要控制在多少米範圍内、焊接鋼筋要焊接多少圈等等這樣的問題,手冊裡全部都有。當時我們所長也說了,如果能把這本 QC 手冊全部記到心裡,就不會碰到任何問題了。

我的手冊其實都已經被我翻爛掉了,就是因為看得太多了,我還把它拆成了很多個小部分重新裝訂,這樣變薄一點友善我随身帶着。

按日本這邊的叫法,首席、次席,然後四、五、六、七席,我是末席,相當于三席的大哥一直帶我。大哥就會跟我講,如果我隻是依賴這個冊子随時查數值的話,會沒辦法了解到背後的理由,也會越來越依賴它,不會往腦袋裡記。後來我就把它擺在事務所,出現場的時候不帶了,每次一從現場回到事務所我就瞄一眼,慢慢瞄個幾眼,也就記着了。

教育訓練時候老師三個月講的内容,都沒有我真正到現場兩天裡記下來的東西多。因為真正到了那之後,感受特别強烈,挖掘機都在身邊走,勞工也都是特别真實的在你周圍。教育訓練的時候,我沒有那麼強的臨場感,也沒有危機感,其實也沒有責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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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紙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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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森林

年輕人們初入工地時的新鮮勁兒,都很快被室外作業的辛苦澆滅。當初大家在教育訓練時共同建立的新人群,也在第一個月過去後就開始頻繁傳出辭職的消息。

施工的品質管理是通過全過程的同步監管完成的。為了確定每一步施工結果都在誤差允許範圍内,施工管理人員要在每一個工序上同步測量以及确認。不同類型的建築構件還需要分别及時拍照存檔。

是以大部分的時間裡,烏冬都和勞工一樣,穿梭在工地上的每個角落。

其實要拍的東西很多,地基、鋼筋、混凝土、鋼結構,鋼結構之後就是每層樓的地面,然後是外牆……我們拍照記錄的順序,其實就相當于是跟在勞工後面。

我進入工地之後,第一次心裡打退堂鼓覺得太苦太累,就是在三四個月後的夏天。那個時候剛開始鋪鋼筋,整個現場沒有任何可以遮陽的東西。天氣預報報 30 度,體感溫度都能有 40 度了。地面上不是土就是鐵闆,鐵闆的話走在上面感覺鞋底闆都要被烤焦了。

說實話我最開始是挺後悔的,而且過了一個多月大家熟了起來之後,就會經常被勞工說,你一個小女生來工地幹嘛呀這麼累,他們先入為主的想法就是覺得女生肯定幹不了這個活,肯定不如男生能吃苦幹嘛的……我不喜歡這種說法,比如在工地上我們有的時候需要幫腳手架勞工搬鋼筋,比如說這三米長的鋼筋,可能男生一次可以搬兩三根,我一次隻能搬一根。但我隻要搬兩次或者三次,我就能和他們一樣。我不覺得我比不過他們,其實就是「不争饅頭,争口氣」的狀态。

在還沒有鋪地面隻有房梁的時候,如果要确認什麼東西,是需要在上面走的。寬度大概隻有 20 厘米,兩隻腳都不能并排。在房梁上,需要一定平衡感,因為上面的風很大。雖然我戴着安全帶,就算摔下來也會被吊住,但真的很可怕。我其實有幾次就差點滑倒,到最後走路的時候我隻敢蹲着走了。但這不是說一句我害怕就可以不去的事情,隻有克服恐懼上了。但到最後,我都敢爬上爬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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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架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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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堆

随着新人光環的褪去,烏冬獨立負責的工作越來越多,溝通和協調成為工作的重要部分。

和中國不同,日本工地上不太會看到有夫妻檔,烏冬所在的工地裡,同僚、上司包括前前後後參與工程的二十多個工種的勞工,都是男性。除了一位賣飯賣零食的日本阿姨,隻有烏冬 一個女生。

大哥們的溝通方式通常暴烈而直接。

為了讓管理工作能順利進行,烏冬必須要摸索出和這些大哥們的相處之道。

其實日本建築公司裡的勞工們,我覺得大家應該不是黑社會,但都是混社會的社會大哥。其中 90% 的人都比我大,那我就該嘴甜就嘴甜一些,該生氣就生氣一點。在跟勞工協商交流的時候,該誇别人就誇别人,比如對方是個 50 歲的大爺,他被一個同樣 50 歲的大爺誇貼瓷磚的手藝好,和一個 20 來歲的女生誇他,這個狀态就完全不一樣。誇了他之後,他就會立馬說,「怎麼樣,看!」。然後還給我示範「要不要試一試?」

勞工裡面什麼樣的人都有,有的脾氣好,有的脾氣差。脾氣差的要是你三五句話沒說好,他可能就要開始吼你了。有的時候我會吼回去,但有的時候理不在我這,我就吼不回去了。對方就會噼裡啪啦半天,我在他們面前我還是會表現像是「我上頭有人,我這就找人去……」但其實走着走着,我就會走到阿姨的小賣部,就開始哭了。

當時阿姨的小賣部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小的秘密基地。當時能讓我稍微放松一點的地方,一個就是女廁所,一個就是阿姨店的小角落。阿姨不會主動問我發生什麼了,但我一般都會忍不住自己開始抱怨。這個時候阿姨手上的活也不會停,她就是聽着,該回話的時候會給我回點話。她還會給我來杯咖啡或者奶茶,也不要我錢,一直讓我喝着。午飯的時候還會給我多放一點肉,怕被大家看出來,就不會擺在最上面,會擺在白米飯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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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賣部

從阿姨的補給站走出來,烏冬就會收拾好情緒,再次恢複到一個管理者的狀态。

雖然尋求幫助的時候,她會盡可能地嘴甜,但真正需要對勞工進行管理的時候,她從不示弱。

慢慢的,烏冬發現隻要找對了開啟的開關,就能打開勞工們的另一面,這個開關呢,就是「愛好」。

跟我關系最好的勞工,是一個腳手架大哥。最開始他有點高高在上的态度,張口閉口都是「你可不要小看我,我很厲害的。你這 20 多歲的小姑娘,你不行的……」搞得我很不爽。

後來我發現他給我起了個外号,翻譯成中文就是——魔鬼中國妹。因為我那時候不太符合他們對女生的印象,大部分日本女生還是會性格柔一點。但我覺得我沒錯的話,我會一直跟他們硬剛。

大哥他在用叉車搬東西的時候開的速度非常的快。我們的場内速度是要在每小時 10 公裡以下的,但他開叉車飛起來開一樣。有一次我就比較生氣,就跟他講說「你又不是在外面飙車,你為什麼要開那麼快?要是撞到人怎麼辦!」他說「因為我要趕時間,不然的話今天的事情趕不上了。你怎麼廢話那麼多,什麼都要管我!」

後來我聽到他手下的勞工提到他老婆很早就去世了,他一個人帶兩個小孩,而且對小孩很好。我就慢慢對他有點改觀了。

他真的很像黑社會的,身上的紋身有過肩龍,腳上還有大鯉魚……我一開始是有點怕的,後來發現他是很有反差的一個大哥。他竟然喜歡 BigBang (南韓男子演唱組合),包括他的包都是他們的周邊。

有次我跟着他去他的車上拿東西,一打開門看到 BigBang 的碟擺在車裡,我就提了一嘴。這一提,他的興緻就來了,就開始跟我安利。他很喜歡和我聊這些,但是我真的不想總在現場跟一個 80 年的大爺聊偶像愛豆的事情。他兒子女兒都被他拉成了 BigBang  的粉絲,一家三口會在過年的時候飛到南韓看演唱會,他還請過我和其他幾個勞工去看過演唱會。

我其實有一個非常明顯的感覺,這些四五十歲的日本人并不會把結婚生小孩當成必須的事情,但是他們會對愛好看得很重。很多勞工的興趣愛好之一還是健身,每天都在做體力活,晚上下班還會去健身房撸鐵。喜歡養狗的、喜歡南韓愛豆的、喜歡釣魚的……勞工如果工資高的話,當時年收入二三十萬人民币都是有的,就自己買一條小船,錢全部都花在釣魚上面。

不同公司、不同工種的勞工,就因為興趣愛好走在一起,私下一起經常出去玩。但他們喝酒吃飯,一般都是勞工自己内部,不會帶我們施工管理的人,除非關系好的,偶爾會被喊。我一共被喊去過三次,被喊這個事讓我挺開心的。

因為我喜歡日本八九十年代時候的歌曲,是以和那些大叔大爺唱歌還能唱到一起去。一起玩的時候,他們還會吹噓自己親手弄過的有名建築,比如什麼「東京迪士尼入口花壇的瓷磚都是我貼的」這樣。還會問我「你們中國是不是都是獨生子女,不回國你爸爸媽媽不會太擔心麼?你也 20 多歲了,有沒有男朋友啊?自己在日本太辛苦了……」

我就會覺得跟大家關系搞得還不錯,但是前一天晚上一起喝酒唱歌,第二天所有人都一下回到平時工作的狀态,像昨天晚上喝得多開心什麼的不會再聊任何一句。我就有些怅然若失,感覺怎麼隻剩我一個人還挺開心的樣子。但是過了幾天又約,又是開心的那樣,是以反複兩三次,我也就習慣了。心想 ok,大家工作的時候就工作,不聊一些其他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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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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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的規矩

不僅僅是勞工們一進入工地就像歸位了的齒輪,工地裡的所有人和物都被一套嚴格的規矩規範着,日本工地的精細化管理會滲透到工地裡的每一個細節。

也是以,和大多人想象中的工地不同,日本的建築工地往往整潔有序。

工地裡還會随處可見一類被稱為 5S 的智語,5 個 S 對應的分别是——整理、整頓、清掃、清潔以及素養。

「清潔」就是「外在美」,「素養」就是「内在美」。

用我們所長的話說就是「以小見大,你在小的地方不注意,你在大的地方就可能失誤。」

三角錐要分顔色擺,紅色是禁止,綠色是允許,黃色是注意。我是覺得我可以混着放,挑着拿就好了,但他們的規定就是一定要按顔色分三堆,完全分開來。因為我有的時候不太注意這種事,就會經常被說。

現場每一個工種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公用的建築材料也要分門别類擺好。每個工種的擺放位置有我們擺放三角錐來劃定範圍,如果在架子工的物資擺放區域内發現了比如鋼結構勞工的材料的話,我就會去提醒鋼結構的勞工。每天各自施工的區域,垃圾也要各自帶走,如果把一些碎屑或者髒東西落在區域裡人就走了,是完全不可以的。

刷漆時候多多少少都會滴到地上,我們平時會把一些不用的布鋪在地上。但有一天刷完天花闆房梁的漆,因為漆是淺灰色,混凝土地面也是淺灰色,滴到了地上沒有被發現。副所長在場内巡查的時候發現後,他就給我打電話,上來就問「他們把現場糟蹋成這個樣子,就這麼讓他們走了?把他們叫回來!」

有的時候我會覺得日本的這種「5S」理念有點本末倒置,每天鐵闆還要用高壓水槍沖洗,外圍的簡易圍牆每天保安大爺都會擦,真是搞不懂。但是整體确實很幹淨。

我那個時候就因為經常被說是事務所最亂的,是以我就拿個小的便簽紙條,寫上「今天你注意現場整潔了嗎?」貼在我眼睛正前方的架子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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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場材料擺放

日本工地裡對整理和清潔的嚴苛要求,真正提高了多少效率,烏冬心裡一直是抱有懷疑的。

但關系到安全管理的部分,因為得到過很多教訓,是以她深有體會。

工地這個環境中,任何小的失誤,都可能導緻危險。

嚴格的行為規範,既是紅線,也是保障。

我們在開早會之前會先做廣播操,之後兩人一組,邊用手指着、邊确認「安全帽,ok!安全帶,ok!服裝,ok!鞋子,ok!」就這樣 ok 一圈。我最初以為這些都是很表面的東西,大家随意就行,但實際上大家都非常認真。不認真的都是像我一樣的外國人,基本都要被上面的人說一下之後才會認真。

我早期還不能太獨立負責大的部分的時候,主要工作之一就是做智語。都是「這裡有開口」、「禁止入内」這種類型的,而且「禁止入内」需要一張 A3 紙一個字,紅色而且特别大。總之是怎麼顯眼怎麼來,每天在各種地方挂。

其實那兩年多,不僅是我,現場所有的受傷幾乎都是因為操作不規範造成的。

記得有一次,在鋼筋焊接完之後,表面已經冷卻,看起來和别的鋼筋一樣都是黑色,但實際上溫度還很高。按規定是必須要戴指定的厚手套,但我當時就随便帶了一副那種布的勞保手套走過去了。我平時習慣走到哪歪到哪,跟勞工詢問事務的時候問着問着,我就手一搭搭到了剛焊接的鋼筋上,下一秒鐘,整個現場三萬平都能聽到我的哀嚎了,真的是好痛。

是以我就是這樣自由散漫慣了,大傷小傷一堆。但我更怕别人受傷,小傷我都不想看到别人受傷。

在工地裡移動大吊車規定是必須要先鋪設鐵闆的,而且在鐵闆上移動要非常小心。但是有一次晚上有二三十米沒鋪鐵闆就移動了,我當時問勞工說「這不是不行麼」,但是勞工大爺們平時五點就應該下班,當時七八點了,他們趕着回家,就跟我說「沒事,我們在土上開過好多次了,真的沒事。」我就信了,就挪了。

等已經走完了沒有鐵闆的二三十米,挪到下個鐵闆上的時候,就聽到所長在臨時事務所陽台上大喊「你在幹什麼!」我頓時就慌了,馬上跑去事務所解釋。所長說「你不知道必須要在鐵闆上才能走麼!」我說「知道,但是勞工他們說他們也經常在沒有鐵闆上的地方走」所長聽到我這麼說就更生氣了「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出了事怎麼辦?100 噸的吊車,如果倒下來後砸到人怎麼辦?」我那次真的是抱了僥幸心理了,是以被所長一說之後,真得越想越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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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冬在現場檢查混凝土表面與鋼筋頂端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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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盡的意外

事實上,工地裡能通過内部規範操作所規避的風險是有限的,各種人力無法控制的突發情況,每天都在上演。

施工管理人員能做的,就是在每一次突發狀況發生的時候及時反應,把對工期和預算的影響降到最小。

每每這個時候,也是烏冬壓力最大的時候。

記得有一次在混凝土澆築的時候,天在下雨。是以鋪的鐵闆在混凝土攪拌車來回開過之後,有一塊塌掉了,結果有一輛車輪胎陷到土裡面去了。因為混凝土在澆築的時候中間沒有辦法停下來很久,我就現場到處去找有開挖掘機的資格證的人,最後找到一個負責鋪路的公司的工頭。

其實那個畫面會有點搞笑,下着大雨到處都是爛泥地,然後大哥上身穿着西裝,下身套着工作服的褲子,還有雨靴,在開挖掘機幫我挖土,然後把鐵闆勾回去了。

那個時候這麼慌就是因為一旦停下來,不是 90 分鐘就是 120 分鐘,混凝土就會結塊。一旦出現結塊,如果最開始隻有一條縫,最後也要把縫周圍一大圈都敲掉,重新再來澆築。像對應的鋼筋什麼的,就還要延長,非常的麻煩。

而且大家都盯着你,因為我是一個負責要統籌全部工作的,既要跟混凝土廠家聯系,還要指揮勞工,同時還要把控水泥的厚度和高度。混凝土的車每隔幾輛,我們也要抽樣做實驗,就活很多,是以真的當時手忙腳亂。

但是又沒辦法避免出現各種突發事件,比方說送貨路上出車禍、堵車了這種事情。我之前碰到的有一次東西進來之後混凝土不合格,一輛車不合格,就相當于那一批次就不合格了。設計強度規定是要在 18~22 之間,最後他們來的時候是 17.8、17.9,就是沒有到18。5 年前的價格是一輛車 3500-4000 塊錢人民币,我那天不合格的回去了 10 輛車,相當于一天 4 萬塊錢就沒了。

我那個時候每次重要的混凝土澆築的前一天晚上我都要做噩夢,一般做的噩夢就是比如我在遊泳池裡遊泳,然後水變成了混凝土,我就嘩啦啦陷下去了。要不然就是我在喝奶茶,喝着喝着奶茶也變成混凝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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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冬在做混凝土測試

多變的天氣會給施工帶來各種各樣的麻煩。

即使是周末時間,包括烏冬在内的所有工程管理人員時刻都是戰備狀态,随叫随到。

行業中的離婚率很高,雖然當時的烏冬是單身狀态,但整個生活也都被工地的一絲一毫牽動着。

就算你不犯錯,别人犯錯也會影響到你,即便我們不犯錯,勞工也不犯錯,天氣犯錯怎麼辦?沒有辦法對不對?

有一次天氣預報第二天有台風,但當天晚上已經開始狂風暴雨了。這種情況下,我們要給現場所有的東西及時蓋上藍色的防水布,防水布的四個角都需要拿水泥塊壓好。

消防水槽是要在鋪柏油路面之前放進去,是以會挖一個比消防水槽還要再大一圈的坑,把消防水槽擺進去。當時消防水槽上防水布的一個角被吹掉了,周圍隻有一圈臨時的扶手,距離消防水槽有一米遠,還有高低差。大哥就說他要跳過去,讓我看好安全帶,他的安全帶一頭挂在臨時扶手上,我就在那邊拽着。臨時扶手是鋼管拼起來的,我特别害怕他沖勁太猛,而且那個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多,風雨很大,地上滑的要命。

他一沖一跳就跳過去了,但是中間腳還滑了一下,我當時都要吓死了。大哥卻像沒事人一樣,馬上回頭跟我招手,讓我把沙袋扔過去。我也不敢靠太近,特别怕扶手那塊地方産生塌方。丢過去之後,蓋好了防水布,大哥還要再跳回來,讓我接着他。我隻能蹲着馬步,相當于擺出一個下盤最穩的姿勢,他助跑幾步跳過來之後他腳滑了一下,我拽住了他。

工地上遇到這種事,不可能說我害怕就不上了。第二天我們也是在事務所待機的,因為最害怕的是第三方事故,萬一工地裡的東西被吹出去撞到外面的路人什麼的。

我真的沒有哪天是可以徹底安心的。包括那個時候休長假回國,我都會關注天氣預報,如果哪天天氣不好,就會擔心工地。而且我們每天還有一個災害防範安全教育,一旦有其他的現場出現安全事故,不管是同公司還是其他公司包括在網上看到的新聞,大家都會列印在紙上,每天早會、晚會都要拿出來講。要分析事故發生的原因以及防範的方法。

我一般在聽到這些事故之後,晚上就會做噩夢,夢裡都是什麼地面塌掉了,鋼筋往下掉,我也在往下掉,轟隆轟隆我就醒了。醒的一瞬間特别難受,有的時候,甚至半夜起來上廁所,在剛醒的五秒到十秒之内,我分不清剛剛是做夢還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後來我就覺得我可能不太适合這種類型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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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迹

時刻不能放松警惕的工作性質像是密不透風的深海,烏冬一有機會浮出水面 就會 大口呼吸,在生活裡尋求放松和刺激。

那段時間她習慣于報複性消費,還開始了瘋狂的追星,工作日越累,休息日她就讓自己越high。

不斷膨脹的壓力,終于在有一天,爆炸了。

那是在冬天的一次防水試驗中,烏冬把手一直泡在測驗池裡打撈堵塞住的橡皮球。池水的冰冷并不是她長久以來最苦的體驗,但烏冬很确定,那就是讓她心理防線崩潰的最後一刻。

一周之後,她就提出了辭職。

從始到終兩年半的時間,烏冬就讓自己從工地上畢了業。建築竣工、腳手架拆除那天,她一個人站在那裡,看了很久。

第一次能感覺到一個樓「咚」得一下出現在你的面前。之前我每天都在這個樓裡面爬上爬下十幾二十次,但直到腳手架拆掉我才第一次能直接地看到這個樓的整體,包括它的設計、顔色搭配。而且我從外面看,明明是看不到施工中一些小的失誤的,但我總想盯着我知道的失誤的地方看,有一種别人都不知道,隻有我知道的那樣的神奇感覺。

而且每個現場結束之後會有一次總結大會,所長會總結說,這個現場一共花了多少勞工、多少工時,雖然那個數字我現在記不清了,但都是幾萬幾十萬的狀态。當時就會感慨,3 萬多平方米的現場,我從東北角走到西南角,光走都要走個 10 多分鐘,這麼大一個樓真的是勞工們一點一點弄出來的。

我們當時為了保證地面和牆壁沒有劃痕,我們在室内都是穿室内鞋的,掉個紙屑都會立即撿起來。但最後傳遞給甲方的時候,因為是個物流建築嘛,我就看到那些人開着叉車、穿着大膠靴,根本一點都不愛惜。我們所長也跟我說,對人家來說,這隻是個倉庫,但對于我們來說,真的是見證了它從荒地一直到樓建成。我們對于這個建築的感情當然和甲方完全不一樣,說讓我習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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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成後的建築

我換了工作之後,非常偶爾會夢到以前的事,大多不是噩夢,但遊泳池裡的水變成混凝土這件事我還是夢到過。我覺得混凝土對我來說,可能永遠在我心裡的一個陰暗小角落折磨着我。不對,不能這麼說,它事實上已經折磨不了我了,隻是一個過去的回憶,存在那裡。

我現在路過工地,都會看一看工地上的牌子,因為上邊會寫着哪個公司、工期還有施工内容什麼的。工地的外牆一般都會有縫,我還會透過縫中看過去,看看裡面今天在幹嘛。我現在家門口就有一個工地正在鋪鋼筋,我基本上每次路過都會一邊走一邊看,走過去了,還要回頭再看一下的狀态。

當時第一個現場的時候,下過大雪,相當于那天隻能停工,是以很多勞工就沒來。來了的勞工也沒什麼工作要做,就開始會開叉車的開叉車,會開挖掘機的開挖掘機,大家一起開始掃雪,掃着掃着大家就開始瞎玩起來了。

我當時還在開早會的台子上面,從大到小堆了一排小雪人,像套娃一樣。還被勞工嘲笑「小陳,你都二十幾歲了,還喜歡玩這個」我說「我就喜歡」,我還給雪人們畫了臉。

雖然之後因為要趕這一天的工作,是以很煩,但是那天真的還是蠻開心的。

雪人融化,圍擋拆除,勞工撤離……沒有多少人知道,有一個女生曾經在這片工地裡,帶着安全帶爬上最高的屋頂拍夕陽,開着叉車播種四葉草,也在冬天的夜晚把手伸進冰冷的防水測驗池裡,抓緊橡皮球。

那年她 24 歲,工作服上都是混凝土和膠水,風一吹,工地裡的眼淚和汗水,也早被時間抹去,已經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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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冬在工地上拍的夕陽下的富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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